靺鞨人高明博從軍已有一月。在這個月裡,他度過了令人難忘的新兵生活。
首先是五天的讀書生涯,讀的是《平州軍前營士兵通行條例》。在軍官的強制要求下,大部分士兵都勉強記住了這部條例,其中的佼佼者甚至能夠將條例完全背誦下來,比如高明博。
令他感到極爲奇怪的是,條例中對士兵的行爲舉止有着大量的規定,這些規定細緻入微,見到上官怎麼敬禮,和弟兄們相處應該注意什麼避諱,甚至怎麼穿衣服、怎麼疊被子,都有着具體的規章制度。條例款項很多,背誦考試不及格者,將會面臨軍官的處罰,這些處罰包括做俯臥撐、仰臥起坐、引體向上、耐力長跑等稀奇古怪的方式。這讓大多數新兵都很不適應。
緊接着而來的訓練生涯,則讓高明博對這五天的背書時光感到無比懷念,相較而言,這五天真是太輕鬆太悠閒了。
五天後開始了正式的訓練。每天早上在緊急集合的木哨聲中匆匆醒來,手忙腳亂的穿戴齊整,在軍官的帶領下圍繞軍營奔跑半個時辰,然後到食堂門口排隊唱歌。因爲這幾座被稱爲“食堂”的大木屋桌椅有限,各隊必須以唱歌的方式來分出用餐的先後順序,由姜總教官作爲監督,哪一隊的歌聲最響亮,哪一隊便先進食堂用餐。有時候一直唱到前胸貼後背、餓得兩眼發黑的時候,才被允許進入。
飯食倒是供應充足,但用餐時間卻規定得極死。一截不到兩寸的燃香點上後,大夥兒才被允許開飯,等到香燃盡了,則必須離開座位。因爲時間太短,前幾天的一日三餐裡,高明博都沒吃飽,後來他忍不住了,在軍官宣佈“停止用餐,全體起立”後,還偷偷從大盆子中抓了一個麪餅塞到懷裡。
這一幕被值星軍官發現,當場將他從隊列中拖了出去,和幾個同樣犯事的新兵一道,站在食堂前列罰站。其後每換一隊用餐士兵,值星軍官都要當衆宣佈他們被罰站的原因。高明博那天上午站在食堂中羞愧欲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從那之後,他進食的速度明顯加快,也顧不得幼時大戶人家養出來的慢嚼細嚥的習慣了,和其他弟兄一樣,如狼似虎的往嘴裡塞着能夠塞進去的一切。
開頭的幾天裡,大夥兒相互間還有些矛盾,比如漢人和契丹人、契丹人和靺鞨人、契丹人和奚人、奚人和靺鞨人之間都或多或少看不上眼。高明博就曾經因爲口角而被一個身材矮小卻十分敦實的契丹人揍過,那個契丹人還罵他是靺鞨豬玀,但之後這個契丹人被關進了一個只有半人高的黒木屋中,直到三天後才放出來。之所以懲罰如此嚴重,據說是因爲“族羣歧視”,從那以後,很少有人敢再拿對方的族羣來說事了。
大量的訓練都耗費在了排滿上午和下午所有時間的軍姿和分列式訓練中,單調、枯燥、乏味且艱苦,持續多日之後,高明博已經麻木了。他在軍官的“立正”、“稍息”聲中反覆的並腳和鬆腳,在“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的口令中來回轉着身子,在“齊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中不停的擡腳、落腳,到了最後幾天,他的這些動作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便如一個牽線木偶般被人任意的擺弄,牽線的則是那些發令的軍官。他甚至懷疑自己身上的手和腳並不屬於自己,他們屬於那些口令聲,隨着口令做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動作。
軍姿和分列式訓練持續進行了二十五天,每天入睡前,高明博都會感到雙腿如綁了石塊一般沉重,渾身都是痠痛。他完全沒有時間去思考別的事情,頭一沾到牀鋪,立刻便會昏睡過去,然後在迷迷糊糊間聽到那聲刺耳的木哨聲,繼續在心驚膽戰中起牀迎接下一個白天的到來。
每個夜晚是高明博最盼望的時候,這是新兵進行文化課程的時間。學習的地點就是每隊新兵所居的大木屋,講課的是他們的訓練隊官劉金厚。在高明博的眼裡,劉金厚的識字水平一塌糊塗,能夠書寫和辨識的文字恐怕僅有幾百個,當然,這也足夠了,因爲教學內容很簡單,除了進一步講解和分析《平州軍前營士兵通行條例》外,只教學簡單的軍事用語,包括如何識別各種令旗的含意、如何區分官階的大小、如何看懂簡單的軍報等等。這些東西高明博一看就會,當其他新兵無奈苦學的時候,他卻可以輕鬆的領悟,每次在訓練隊官劉金厚的提問下,瀟灑的一一回答,贏得衆多羨慕且欽佩的目光。
軍姿和分列式訓練結束的那天,高明博和新兵弟兄們在檢閱臺下完成了各項閱兵式隊列。身在其中的高明博被自己參演的這一幕深深震撼了!橫直豎齊的方隊,響徹全場的呼喊,雷鳴般的踢踏聲,萬衆一致的步伐,無不讓他深深的驕傲和自豪。當一隊隊形狀嚴整的隊列經過檢閱臺,向臺上那些高級軍官們致禮的時候,高明博忽然從內心裡涌出一股說不出來的激動之情,他覺得自己就像投身於一道滾滾向前的洪流之中,要將前方阻擋的一切障礙掃除和踏平!
接下來是最後五天的訓練,主要是熟悉刀盾、木槍和弓箭的使用。在幾個教官的耐心教導下,高明博學到了基本的陣仗殺伐招數。這些招數不同於他以前在家族中接觸的槍棒武藝,與那些花哨的武藝相比,這些招數更加簡單、粗陋,但在高明博的眼中,卻更加兇狠和陰損,同時更適於配合,在團隊作戰時,更能顯出它們的威力。
新兵訓練結束後,當天下午,升任柳城軍使兼燕郡守捉使,秩別遊擊將軍的李誠中,在姜總教官、解裡副總教官和張興重、周砍刀等高級軍官的簇擁下巡視軍營。
在新兵們的眼中,這位身材高大的將軍渾身上下透射着威武和勇猛,但他卻親切的拉着身邊士兵的手,或是拍拍士兵們的胸膛和肩膀,問着一些生活和吃食上的問題,有時候這位將軍還會和新兵們開開玩笑,說上一兩個葷段子,逗得大夥兒哈哈大笑。高明博也極爲榮幸的被李將軍在胸前擂了一拳,與那些嚴厲的教官們相比,高明博覺得這位將軍在威嚴中透着一股子和藹和親切,讓他心裡暖暖的。
當晚,李將軍犒賞新兵,在軍營中舉行了盛大的篝火晚宴。晚宴上食物豐盛、酒水充足,光是羊就殺了數十隻,還有大塊的醃豬肉,高明博是靺鞨人,這種肉的作法來自於他的家鄉,看着手中黑亮的肉塊,高明博想起了兒時的童年時光。
除了吃喝外,晚宴中各個隊都演出了節目,大部分是各地的家鄉歌謠,高明博所在的隊則表演了刀舞。這種舞蹈是由隊裡的一個室韋人弟兄傳授,高明博他們練習了五天才跳了個有模有樣。舞跳完的時候,李將軍站起身來大聲喝彩、用力的鼓掌,令高明博和弟兄們感到十分歡喜和榮耀。高明博當天晚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甚至和痛揍過他的契丹新兵連幹了三碗,兩人之前怨氣也在這三碗酒中消散無形,相互摟着對方的肩膀互稱兄弟。
新兵訓練結束後要進行分派,新兵們在檢閱臺下席地而坐,認真傾聽着檢閱臺上姜總教官的唱名,身旁是早已打好的行軍包裹,綁好的是自己的氈毯和用品。軍隊的番號爲“營州軍”,共分五營,三個步卒戰兵營,一個騎兵營,一箇中軍營。分派營頭是每一個新兵期盼的大事,弟兄們早就悄悄打探過各營指揮使的戰績和情況。就高明博的本心來說,他是很希望能夠被分派到前營的,因爲前營是鍾指揮使的營頭。據說鍾指揮使的部隊一直是軍中的拳頭部隊,每戰必爲主力,擔負最艱鉅的任務。雖然危險較大,但戰功卓著,升遷很快,許多新兵弟兄都很期盼在鍾指揮使的麾下作戰。
高明博在臺下坐了半天,身邊的弟兄們聽到分派後到指定地點集合了,唯有他和剩下的七八個弟兄還沒念到名字。被分派的弟兄集合後將開赴新建的軍營,這處大夥兒訓練了一個多月的軍營將作爲訓練營,供第二批徵募的新兵使用。聽說第二批新兵已經開始徵募,很快就要進駐訓練營。
高明博在姜總教官“以上,爲後營名單”聲中愕然,五個營頭都沒有自己的名字,難道自己的訓練不合格麼?他有些緊張,看了看校場內散坐的其他幾個新兵弟兄,那幾個弟兄也大惑不解的相互瞪視着。
正在迷惑和不安之際,忽然聽見姜總教官大聲唱名:“高明博!”
高明博鬆了口氣,趕緊以一個標準的姿勢起立,大聲迴應:“到!”
又聽姜總教官頓了頓,道:“立刻帶上行裝,向虞候司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