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皇宮的後花園乃是由唐高祖李淵,親自調集隋末園林建造的名家精心設計而成。
雖然李淵曾經目睹過窮奢極侈的隋煬帝揮霍無度造成的滔天惡果,但是世閥出身的高祖皇帝仍然擺脫不了家傳的幾根風流雅骨。
口頭上每天不斷地強調着勤儉治國,暗地裡卻花去了數目不菲的金錢,整治出了這一片匠心獨運的雅緻園林。
在一方有限的天地裡,十幾棵參天古樹的樹蔭將整個園林分爲明暗不同的區域,有竹林幽徑,有殘荷聽雨,有小橋涼亭,也有池塘畔嬌美豔麗的海棠花林。
一條曲曲折折的潺潺流水將這些優美的景緻連爲一體,彷彿一根絲線串起了十數顆光華璀璨的明珠,令這大唐內苑的後花園宛若仙境一般。
時值晚春,海棠花林裡上百棵海棠樹爭相競放,遙遙看去,彷彿一片若起若伏錦緞般的雲朵在這夢境般的後花園漂浮不去。
晨風吹過,落英如雨,飄於潺潺流過的溪流之上,閃閃爍爍,和迎着陽光閃動的流水浪花混爲一處,讓人分不清哪一朵是浪花,哪一朵是海棠,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在海棠花林的對面,獨具匠心地修築了一座跨越溪流的白玉石橋,石橋的一側更搭建了雅緻小巧的涼亭,可供歷代帝王在這個絕佳之地靜心欣賞溪流對岸燦爛的海棠花。
此時的後花園中,沒有一個內宮侍女,更連一個內侍都沒有。只有十數個金盔金甲的佩刀侍衛威風凜凜地在涼亭周圍、玉橋附近昂然站立。
大唐天子李世民端端正正地站在涼亭之內,雙手背在身後,默默地注視着面前盛放的滿林繁花,和他南征北戰的老臣子都非常熟悉他如今的這個姿勢。
在鎮守太原的城頭,在東都洛陽的戰壕,在虎牢關前的平原之上,他就是用這個姿勢默默地注視着敵人的軍營,觀察着敵人兵馬的一舉一動,沉思着即將部署的各種軍事計劃。
每當他擺出這個姿勢的時候,就一定會有一個驚天動地的軍事行動將要發生,而且,每一次都會將大唐的軍隊引入另一個輝煌的勝利。
注視着唐太宗那彷彿高山峻嶺般沉穩而內斂的背影,李靖心中總有一種面對着將要下山覓食的猛虎時纔有的感受。這隻老虎,已經忍受了三年的飢餓,牠再也忍不住了。
“參見陛下。”李靖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
“平身,此地不比兩儀殿,公不必持君臣之禮。”李世民淡淡地說。
“謝主龍恩。”李靖沉聲道。
此時的李世民緊繃的背部忽然鬆弛了下來,他悠然轉過身,對着李靖笑道:“公看這滿林海棠如何?”
“豔得很。”李靖恭聲道。
“嗯,豈止豔得很,簡直美若天賜。”李世民昂然道:“看着這滿林的海棠,就好像看着我大唐的錦繡河山。真是有多久,就想看多久。”
李靖洪聲道:“願大唐江山萬世不移。”
“萬世不移?”李世民微微一笑:“朕有十足的信心,可以讓大唐江山不會兩代而終。但是,三世之後,四世之後又會如何?朕委實不知。”
李靖心中一動,似有所悟,默然不語。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公可知自兩晉之後,我中原江山有多久沒有安寧了?”
李靖沉聲道:“自隋建國以前,足有兩百七十餘年,隋亡後又是數十年戰禍,到如今,已過三百年。”
“不錯,足足三百年。”李世民的臉上一陣滄桑感慨:“三百年,多少代人,戰亂中生,戰亂中亡,一世都沒有一天享受過太平日子。多少代人,祖祖輩輩都死在刀槍之下,沒一個人可以安安穩穩老死於病榻。公可知爲什麼?”
“國家變亂不寧,綱紀敗壞,官僚,內無社稷棟樑之才,外無保國安邦之將。中原漢人內鬥不休,有志之士報國無門,致令胡人亂華,無人可治,戰禍頻仍,綿延至今。”李靖思索片刻,沉聲道。
“錯,大錯特錯。”李世民轉過頭去,看着滿林海棠,洪聲道:“內鬥不休,乃人之本性,哪裡有人,哪裡就有內鬥,難道胡人之間就很團結嗎?他們的內鬥比我們厲害百倍。綱紀,禍及三代,但是沒有理由三百年都如此。我們漢人三百年來一直戰亂不休,就是因爲我們懦弱、自卑,習慣委曲求全、小心謹慎,喜歡奴顏屈膝,討人歡心。”說到這裡,李世民語氣轉爲激動,擡手用力一拍涼亭的雕欄,發出砰的一聲。
看到天子發怒,李靖連忙單膝跪地,意示惶恐。
“今天的內朝之上,魏徵、杜如晦之流反對出兵突厥,我不怪他們。他們乃不懂兵的文臣,慣了小心謹慎。但是,你李靖和李績居然也主張不出兵。你可知道,我簡直失望透了。”李世民怒道。
李靖只感到渾身冷汗直流,連忙道:“臣惶恐。”
“哼!”李世民怒道:“按照你們的論調,我大唐可以從此閉關自守,任憑胡人自己咬個你死我活。這樣倒是穩妥了,太平了。但是你們難道沒想到,塞上諸族即使滅了突厥,仍然會有另一個更強大的民族統一大草原。而他們一旦統合了草原諸族,第一件事就是南下入侵中原。在他們眼裡,我們中原江山就是一塊太大太肥的鮮肉,隨隨便便就可以咬上一口。”
李世民激動地在涼亭中來回地踱着步子,看也不看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李靖,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似乎在勉強壓抑着滿腔的盛怒。
“我爲什麼要出兵?因爲我要大唐的軍隊去消滅突厥,去消滅大草原最強悍的部落,我要大唐一統大草原,我要讓所有的塞外胡人統統叫我天可汗,我要讓大唐子民在胡人面前擡頭挺胸,痛痛快快地做人。就算在我百年之後,胡人想要侵略大唐江山都要想想清楚。因爲大唐不是肥肉,而是鐵板一塊,想要咬一口,哼!小心崩掉滿口的牙。”
聽到這一番錚錚話語,李靖只感到渾身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太陽穴一陣陣發脹,他擡起頭注視着唐太宗,目光中閃現出絕然的神色。
“我不管突厥跟我玩什麼鬼花樣。這一次,我已經籌措了二十八萬人的軍餉糧草,兵刃箭矢要多少有多少。我先給你批下十八萬人的糧餉,你回去想想,中朝時候將方略交給我。這一次是我要你出兵,所有後果由我來承擔。十八萬人都打光了也不怕,我隨時可以再給你十萬人,如果還不夠,我再給你十萬人。我什麼都不管,哪怕讓大唐上下所有人都餓肚子,吃草根菜葉。大唐的男丁死光了,我就派壯女、幼童出兵。如果連女人、孩子都死光了,我把內侍太監也派上。公當牢牢記住,不惜一切代價,我要讓東突厥可汗吉厲跪倒在我面前,向我磕頭。我要讓所有胡人都知道,大唐子弟不是以前的漢人了,他們的兵馬是全天下最強悍的兵馬,他們的將軍是天下最能打仗的將軍,他們的皇帝是天下最強帝國的皇帝。看到大唐弟子如果不想向他們鞠躬行禮,就請繞路走。”李世民挺起胸膛,奮然道。
“是!”李靖由衷地大聲應道,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臣服在李世民威嚴恢宏的王者風範之下,下了決死效忠之心。
李世民滿意地點點頭,對身邊的武士道:“去叫人拿筆墨來。”
數十息之後,筆墨紙案已經整齊地擺在他的面前,他想也不想,提筆一揮而就,抄起那頁紙箋遞給李靖,道:“此話三百年前風行一時,如今卻被人忘得乾乾淨淨。公當謹記於心。”
李靖展開紙箋一看,“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八個大字赫然映入眼簾。
他心頭一熱,洪聲道:“臣請自領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請任營州總督薛萬徹爲暢武道行軍總管,幽州都督衛孝節爲恆安道行軍總管,幷州都督李績爲通漢道行軍總管,華州刺史柴紹爲金河道行軍總管,靈州都督李宗道爲大同道行軍總管,六路大軍共伐定襄,不破突厥,誓不還朝。”
李世民的臉上露出一線燦爛的笑容,點了點頭,淡然道:“准奏。”
“唐朝的大軍如果出兵定襄,必然分兵多路,互相呼應,務必令我們打散一路,還得一路。”錦繡公主俯身在大帳正中的羊皮地圖前,沉思着說:“如果正面與其交鋒,即使大獲全勝,我塞外大軍也元氣大傷,恐怕難以組織進一步攻打大唐帝都的攻勢。而唐人人多勢衆,大可以再組織無數人馬抗擊我軍。所以,我會派出東突厥金狼部傑杜率將軍會同吉厲大汗率軍三萬,以散兵遊擊,邀其歸路。我的斥候人馬共計三千五百人,這一年來已經遍佈從代、朔二州,到定襄城的整個塞外疆土,還有部分人馬在一年之內以各種方式潛入中原,如果唐人進擊我軍,必可料敵在先,從容佈置。”
“如此未免太過行險,”鋒傑道:“如果讓唐人佔了先機,首先突破定襄城,父親大人就危險了。”
“乾脆我們先率精銳把出關的大軍打散了,再出兵攻打長安。”曼陀也有些擔憂,急躁地說。
“不可,首先我已經說過,我們的兵馬禁不起和大唐兵馬的對耗。其次,如果唐將是李靖之流,發現我塞外人馬居然多過他預計之數,必然猜到中了我等的示弱之計。以李靖之才,他定會果斷地率軍回撤,死守雁門。那麼我們的裡應外合之計便難以成功。”錦繡公主說到此刻,臉色已經有些蒼白。
“那麼,”鋒傑沉吟着說:“我們是在和唐人賽跑。比比看誰先攻破對方的都城。”
“是的,”錦繡公主斬釘截鐵地說:“這是一場賭博。而我們已經佔了有心算無心的優勢。好了,我們談談接下來南下的佈置。”
帳中的諸族首腦此時立刻精神大振。老實說,突厥大汗的命運,他們纔不會擔憂,只有攻下長安城,纔對他們有吸引力。如今談到正題,他們個個都興奮不已。
“我們將會分兵三路,分別從原州、幽州和馬邑攻擊大唐諸州。原州和幽州還在其次,但是馬邑、雁門一帶卻被唐人守得彷彿銅牆鐵壁。每一次我突厥南征,總會在這裡碰上釘子。而且,圍困長安,需時耗日,我五十萬大軍的糧草也是問題。”錦繡公主淡淡地說。
“那如何解決?”鐵弗由沒來由地心中一緊,原來,每一次突厥人缺少糧草,第一個找到的總是他靺鞨族人。因爲他們靠近白山黑水,牛羊糧食產量富足。
錦繡公主看了看他,微微一笑:“聽說那個慄末大酋大柞榮嚮往唐朝文化,想要在慄末水河畔建造一座和長安城一模一樣的龍泉城。”
“正是。”鐵弗由道:“那個小兒才五、六歲年紀,全是聽憑手下大臣擺佈。那些大臣曾經遊歷中原,羨慕天朝上京的風采,於是紛紛唆使這個無知小兒在渤海建國,在慄末水建城。”
“這不太好吧!”鋒傑的眼睛豁然一亮:“白山黑水,一向是黑水靺鞨族人雄踞之地,慄末人居然想要立國建城,取而代之,這實在是欺人太甚。”
“正是,正是。”鐵弗由雙目放光,連聲道。
“既然這樣,我東突厥很應該出兵討伐,替鐵弗由酋長掃清叛逆,求得一方安定。”錦繡公主的臉似笑非笑,淡然道。
“好好!”鐵弗由欣喜若狂:“那慄末人自以爲壟斷天朝貿易,富庶甲於塞上,便妄自尊大,目中無人。我們很應該教訓教訓他們,讓他們知道誰纔是大草原的霸主。”
鋒傑心領神會,轉頭看了看曼陀,道:“又到你顯身手的時候了。”
曼陀一怔,隨即回過味來,獰笑着點了點頭。
錦繡公主的臉色轉爲嚴肅,沉聲道:“三王子,這次你帶領本族白穗狼軍十五萬協助鐵弗由圍攻慄末人城。攜帶五倍的旌旗,讓人以爲我軍有一百萬最好。”
“公主,這太奇了,我們不是要示敵以弱嗎?爲何卻要如此張揚?”曼陀問道。
“哼,我們越是表面強悍,唐人便會越以爲我們內裡虛弱,這是漢人兵法教我的,如今我反其道而用之,看他們如何應付。”錦繡公主自信地說。
“原來如此。”鋒傑、曼陀等人這才釋然,紛紛暗贊錦繡公主心計深沉。
“三王子,這一次你只要顯顯威風就可,千萬不要屠城,莫壞了大事。”錦繡公主嚴肅地說。
“不屠城?”曼陀的臉上一陣不滿,但是最終還是恭聲道:“好,公主吩咐吧!”
“我要你向大柞榮提出三個條件。第一:命他將三萬族人攜同慄末七成的牛羊馬匹遣往代、朔二州,那裡唐人有專門接納胡人的營盤。就說是突厥入侵,他們舉家逃難而來。第二:命他讓我突厥一萬人的精銳部隊參雜在他的三萬族人之中,不得泄露,否則便滅了慄末一族。第三:爲了保險起見,這三萬族人必須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是,父母在者留子女,子女在者留雙親,互爲制約。如果有慄末人膽敢跟唐人告密,就立刻殺光他留在渤海的全家。”錦繡公主一口氣說完。
“夠麻煩的。”曼陀皺皺眉,但是突然露齒一笑:“不過滿有意思,我照做。”
錦繡公主沉聲道:“那一萬精銳我已經訓練他們多年,在每經過一處關隘,他們都會有一部分人潛伏到城中以作內應。你在渤海停留一個月,算來這三萬人已經到達代、朔二州,你立刻發兵攻打唐河北道諸州,必會有人接應。”
“太好了。”曼陀喜道。
鋒傑心中一動,問道:“公主,那大唐朝廷會不會接納這些逃難的慄末族人?”
此問一出,帳內衆將都感到一陣緊張,齊齊望向錦繡公主。
錦繡公主似乎毫不在意,鎮定地看著作戰地圖,淡然道:“大唐爲了牽制草原諸族,對慄末族人加意拉攏,把物資源源送入渤海,想要幫助渤海國建城。對於慄末族人之事,他們一定會攬在身上,以示對草原歸附部落的恩寵。所以這方面,大家不必擔心。”
她接着轉過頭對鋒傑說:“二王子,三王子攻打慄末人城半個月後,相信消息已經到了長安。你立刻率領人馬攻打代、朔二州,攻擊猛烈一點,讓他們吃些苦頭。當各州兵馬來援的時候,你立刻後撤一百里待命。”
鋒傑想了想,道:“遵命。不過,這又是何意?”
錦繡公主微微一笑:“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原因。”喘了口氣,又道:“當慄末人到了代州之時,二王子立刻攻擊雁門關,那一萬精銳應該還有五千人可作內應,如此裡應外合,可以一戰而破雁門。到時候,我會同敦傑設將軍率領兵馬攻破原州,再加上三王子定可破取幽州、晉州,我三路兵馬分別攻打蒲州、豳州、岐州、商州、鳳州和梁州,完成對長安的合圍。”
“我們將會以代州爲後勤基地,利用慄末人帶到代州的牛羊馬匹和我們沿途劫掠的糧草,我們可以對長安維持一個多月的猛烈攻勢。相信就算長安乃是銅牆鐵柱,也要被我塞外聯軍砸成粉末。”
她將兩分羊皮袋遞給鋒傑和曼陀,道:“這裡是我擬定的行軍方略和物資供應的清單,兩位可以參考。”
帳中一片肅穆,每個人都感到這一戰成功在望。
“如果大家都沒有疑問,我立刻分派兵馬。”錦繡公主沉聲道。
“好!”帳中衆將齊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