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關於左少陽用廉價藥物治癒中風多年病患的報道,從學術價值上看絕對是超一流的了,也絕對是具有轟動效應的,可是,作爲太醫署的最高領導太醫令,他當然知道手下這幫人的德行秉性,寫這篇文章的,便是一個溜鬚拍馬欺上瞞下打壓同僚的十足的馬屁精,他寫的文章未必可信,如果貿然上報太常寺並轉發全國,一旦引起了太常寺諸位大人甚至醫官最高領袖尚藥奉御的重視,親往覈查,而這個事情又並不存在或者被顯著誇大,惹人笑話倒也罷了,若被杜淹的對手拿來當打壓杜淹的事情深究下去,到時候恐怕難逃失察的罪責。
所以,這件事既是一個溜鬚拍馬討好杜淹的機會,又是一個挑戰,一旦弄不好,只怕禍及自己。必須從長計議。
是否下去核查一下呢?不妥!這樣一來,明顯給人不信任的感覺,要讓左少陽知道了,只怕又惹他不高興,捅到杜淹那裡,又是一樁過錯。他卻不知道左少陽現在根本跟杜淹說不上話。這種事情,往往是越神秘越不知道就越往高處厲害處想。倒教這何澤左右爲難起來。
何澤坐在交椅上,拿着這份文章,思前想後盤算了好半天,決定還是謹慎從事爲好,先不動神色,按平常公文先轉發京城五個太醫署直屬醫館,看看動靜,若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各醫館肯定會組織前往學習取經,根據反饋情況,看看是否真有其事,那時候再決定是否上報並轉發全國。
想好之後,何澤提筆寫了批文,即刻轉發京城五家醫館。
牛把式的中風經過左少陽半個多月的治療,已經有了明顯起色,口眼歪斜已經好了很多,至少不流哈喇子了,偏癱的左手也能微微挪動了,最讓牛老太欣慰的,是牛把式已經能含含糊糊地說話了。
這天早上,牛老太熬了一小鍋菜粥正坐在牀沿邊給牛把式吃,牛家兒子和兒媳都出去扛活幫人洗衣煮飯掙錢去了。家中便只有牛家老兩口。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這些天牛老太聽這敲門聲已經很熟悉了,這是給他們家帶來希望的東南醫館的新任醫正左少陽的敲門聲。趕緊把粥碗放在炕頭矮牆上,跑過去拉開了門,果然便是左少陽,身穿醬色官袍,頭戴軟腳官帽,一手牽着官馬的繮繩,一手提着一罐湯藥。官帽上,肩膀上,都是白絨絨的雪花。
這兩天倒春寒,天上又飄起了雪花。早先他出來的時候白芷寒看着天陰估計要下雪,把一般紅油紙傘掛在他馬鞍上,但是騎着馬掛着風,手裡又捧着藥罐,實在不方便打傘,所以走半道上下雪了,他也沒打傘,結果落了一頭一肩的雪。
牛老太滿臉是笑:“左大夫,您來了,哎喲好大的雪,瞧您這一身的雪,快請進吧!”趕緊伸手幫他接過馬繮繩,栓在門邊的拴馬石上,左少陽提着藥罐進了屋裡,徑直來到臥室。牛老太關上門,跟着進來,接過藥罐放下,又幫他拍打着官帽和肩膀上的雪花。
左少陽在牀沿上坐下,替他診脈望舌之後,又看了看他已經消腫的臉,笑道:“牛老伯,你氣色不錯嘛,感覺如何啊?”
“好多了……”牛把式聲音雖然含糊不清,但已經能比較容易地分辨出說的是什麼了,而且說話也連貫很多的了,“多虧了您,要不然,我只怕,已經死了……”
“老伯說笑了,看你就是個多福多壽的人,如何就說到這裡了呢。”
“左大夫說我多福,倒還真是,我前後死過兩次,兩次都能活過來,這不是有福又是什麼啊。”
左少陽奇道:“老伯死過兩次?”
“是啊,上一次是在……”
咳咳!
牛老太使勁咳嗽了急聲,端着一杯茶遞給左少陽:“左大夫,您吃茶。”
“好的,謝謝!”左少陽知道肯定涉及什麼隱秘的事情或者不能說的事情,也不再追問。
牛老太倒了一碗藥遞給牛把式:“他爹,來,吃藥了。”
牛把式只是偏癱,右手是可以勉強活動的,單手接過藥碗,咕咚咚一口氣將藥喝光,遞給牛老太,道:“你不用打岔,我知道,這件事不能跟旁人說,但是,既然左大夫問起來了,還是得跟他說,若不是左大夫,我這條命已經沒了,還隱瞞它作甚,左大夫是做官的人,說給他聽,以後有個防備,也是咱們報答一點恩情了。一味只顧自己安慰,該給恩人提醒的,也不提醒,還能算個人嗎?”
牛老太聽牛把式說完這一通,面有愧色,道:“我知道了,要不,你歇着,我來給左大夫說罷。”
“你好多事不知道,說不清楚……”
左少陽笑道:“不用說了,這個關係重大,就不要說了。老伯病情逐步好轉,說明藥是對路的,繼續按照這個服用,暫時不需要更改藥方。我走了。”說罷,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左大夫等等!”牛把式狠狠瞪了牛老太一眼,對左少陽叫道,“這事說給你聽,也好有個防備!”
“不用,我與世無爭,不需要防備誰。我也不希望因此給你們帶來麻煩。”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吶!天下做官的都在他手心下,你不知道他的秉性,只怕有一天會壞在他手裡呀!”
左少陽已經走到了門邊,一聽這話,站住了,回過身來,緩緩低聲道:“你說的,莫非是御史大夫檢校吏部尚書杜淹杜大人?”
牛把式點點頭,嘆了口氣:“杜大老爺心胸狹窄,手段殘忍,殺人不見血,你在京城當官,免不了將來要跟他打交道的。我在他府上當馬伕這麼多年,被他整得妻離子散的官吏看得太多了!”
左少陽若只是個小醫官,又與杜淹沒有什麼瓜葛,他也就無所謂,反正自己這芝麻官也不會去惹到這位權臣的。人家也不會閒極無聊主動找自己這小醫官過不去。所以不聽也罷,可是,自己出手救過杜淹,而自己這醫官是杜淹親自保薦的,而收了人家一棟宅院,前些日子又見甄瑤對杜淹恨之入骨,又聽伍舒說他花錢從杜淹那買了官,才轉行從政了。所以,他很想知道,被自己救了一命的這位權臣杜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於是,左少陽走了回來坐下,望着牛把式:“如果涉及隱秘會帶來麻煩,還是不要說得好。”
“也沒有什麼可隱秘的,我一個車把式,也不可能知道杜大老爺的什麼隱秘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一些事。我先說我上此次差點死在杜家的事吧,——兩前的冬天,我趕車送杜大老爺上早朝,連着幾天下雪,地上都結了冰了,我不敢趕馬快了,生怕滑倒,但是杜老太爺讓我加快速度。我忙說路上有冰,不能太快了,他揚手就給了我一個嘴巴,把我牙齒都打出血了。我只能打馬快行,結果,在意街角拐彎,地上結冰太滑了,馬車便翻在了路邊。我摔得在街邊青石板上,腦袋正磕在地上,當時就昏死過去了。”
左少陽道:“這是你中風之前的事情嗎?”
“是,三天之後我就中風了。”
“嗯,你這中風,很可能與這次外傷有關。你接着說。”
“好,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老宅了,兩手反綁着捆在馬廄院子的樁子上,腦袋上的血都凝固了,兩個老太爺的親兵正用冷水潑我,我是被凍醒的。我嚇壞了,忙問怎麼回事?問老太爺傷勢如何?一個親兵冷笑着沒搭理我,扔下水盆,叫另一人盯着我,他去稟報去了。過不多久,老太爺的親兵隊正大人來了,他姓冷,冷隊正二話不說,便讓人扒光我的上衣,親自掄着浸水的牛筋皮鞭一頓狠打,打得我死去活來,慘叫饒命。”
左少陽道:“這個冷隊正,長得如何?”
“呃,五短身材,小個子,眼睛冷冷的很陰森。”
左少陽心中暗自點頭,他上次爲了躲避杜淹,曾經在老神醫甄立言斷言杜淹必死的那天,躲在城裡小巷中,還是被杜淹的人發現了,當時攔住自己的人,也是自稱是老太爺的親兵首領,就是這付摸樣,接自己的那人,應該就是鞭笞鞭笞牛把式的那爲親兵隊正。當時見他和顏悅色的,想不到如此狠毒。
左少陽讓牛把式接着說,牛把式道:“我不知道冷隊正爲什麼要這麼狠打我,想必是我駕車翻車了,傷了杜大老爺,所以一個勁求饒。”
“就算傷到了杜大老爺,也不能怪你,你當時已經小心駕車了,是他強令你駕車快跑的。”
“話是這麼說,可我是車把式,車翻了,到底是我的錯,這是怎麼都躲不過去的罪責。所以冷隊正把握打了一頓皮鞭之後,我昏死了,他又用冷水把我澆醒,我便不停賠罪,說我錯了,求他饒命。可是冷隊正說了一句話,我才知道,我原來犯的,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