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玉低聲說出七日之約,便再無聲息。
李道玄伏身再叩一禮,真誠的說了一句:“姑娘大德,道玄深感臟腑,他日若有所求,必當盡心竭力,萬死不辭。”
醜奴兒直到此時才拍拍胸脯,長舒了一口氣,見紗帳裡的霍姐姐又躺了下去,便燃起了一爐靜神安寧香。這才走到李道玄身邊,將他拉了起來。
李道玄深深望了一眼那側身休息的霍小玉,對醜奴兒點點頭,跟着她走出了屋子。
一直走到二樓樓梯口,醜奴兒才停下步子,柔聲道:“李公子,您先走吧,奴兒還要回去伺候姐姐,別忘了七日後一定要來哦。”
李道玄看着這個容貌普通的丫鬟,深感她的溫柔,忍不住牽住她的手,低聲道:“奴兒,其實我最應該感謝的是你啊,可惜今日趕來匆忙,沒有能送你的禮物,七日後我一定帶點禮物送給你。”
醜奴兒悄悄抽回了手,卻只低聲道:“奴兒只是喜歡公子對相思姐的深情,幫您是應該的,禮物就算了。”她說完擡頭再次溫柔一笑,便轉身慢慢走了回去。
李道玄心頭大事放下,一直注視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見醜奴兒蹣跚走着,右腿略有些跛,不禁點頭想到:“若是送這位善良的奴兒妹妹什麼金帛財寶,那真是有些輕看她了,若是有辦法能幫她把腿治好,那纔是真正的禮物啊。”
他收拾情懷,走下樓梯,此時大廳裡只有忙碌收拾地面的小廝雜役,那秦燁一行人已然走了。
那羣正在清理大廳的小廝們見李道玄昂然從二樓下來,也不知道他的來歷,便都立起身子,露出職業的微笑。
李道玄見這些身着花衣的望仙閣雜役們個個脣紅齒白,眉目清秀,更有一種優雅而又謙卑的氣質,不禁感慨,長安的花樓,果然素質高雅,這些小廝隨便一個放到樂都杏花樓裡,怕都是公子大爺了。
他也不說話,悄悄自後門出去,轉過那遊園,走出了臨春望仙閣。
此時午後斜陽照得街道兩旁樹影婆娑,望仙閣門前的廣場右側已經停了幾輛馬車,數十個豪奴很有秩序的圍在自己主人車邊小心伺候。
常隨正站在一顆臨街柳樹下,伸着脖子注意着前方動靜,一見李道玄出來了,眉毛喜得都翹了起來。
李道玄走到他身邊,見這小子真的發自內心的歡喜,不禁搖頭道:“常隨啊,沒想到你還挺講義氣的,沒有帶着我的金子跑了。”
常隨那應該是很厚的臉皮忽然就被他這一句話說得紅了,良久才維諾道:“公子,實不相瞞,常隨剛纔等到兩柱香時分,便已決心要卷錢抹油了,但……”
李道玄詫異的望着他,這浮華少年苦笑一聲:“但還沒走呢,方閣老的大公子就來問我話了。”
李道玄眉頭一皺:“是那秦燁的朋友叫什麼方世麟的?”
常隨愕然道:“公子您認識他?正是方大少啊,也不知咋的,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還,還問起公子的事情。”他說到這裡,望了李道玄一眼,維諾着:“常隨是條賤命,就,就都跟他們說了。”
李道玄卻只是淡淡望了他一眼,微笑道:“那有什麼,說便說了唄。”他拍拍常隨的肩膀:“你這小子還是有點慧根的,能跟我說這些。”
說罷一扯他的袖子,低聲道:“咱們走。”
常隨寬了心,忙跟着李道玄向西走去,走出了平康坊,便到了長安皇城前的第一大道,朱雀大道。
皇城南大門朱雀門也是盈盈在望,常隨見李道玄越走越快,着急的拉了他一下:“公子喲,您要住店話,咱得往北走,去北邊的崇仁坊找間客棧。”
東市西北的“崇仁坊”,是長安客棧的集中地。
崇仁坊西臨皇城,東靠東市,南面就是平康坊,因爲有這些好處,這裡就成了外地來長安的居住佳所,邸舍衆多,所以常隨有此一說。
李道玄沒有停下腳步,只暗暗說了一句:“暫時不能去,有人跟着咱們呢。”
常隨嚇了一跳,小心的觀察了一番,果然看到一個褐衣男子鬼鬼祟祟的跟在他們後面。只一眼就心跳不止,忙對李道玄道:“是方大少的隨從曹六郎。”
李道玄記着七日之約,不願在這個關口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便道:“找個熱鬧的地方,咱們甩掉他再說。”
常隨眼珠兒一轉:“咱們去西市,那裡熱鬧人多,不過就是有點遠。”
西市在皇城西南,自這裡走過去,少說也得兩個時辰。李道玄看了看左右,扯着常隨忽然走到了大街正中,一輛正在疾馳的馬車吱呀一聲差點撞上了他們。
御車之人是個黑塔般的崑崙奴,大眼一瞪,還未說話,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是何人當街攔車啊?”
李道玄拉着常隨走到馬車旁邊,只見車簾已經掀開,一個白衣男子正醉醺醺的望着兩人。常隨被李道玄扯着一看是這人,高興的叫了出來:“太白仙人,救救常某則個。”
那白衣男子便睜開了醉眼,只見雙眸朗朗如月,帶着三分朦朧之意,卻搖頭道:“是你啊,可惜汝一不能喝酒,二不能作詩,我這車容不下你喲。”
李道玄靠近一步,亮出自己那身份證明,將木牌八卦上九品道門弟子字樣給這男子看了一眼。
白衣男子冷哼一聲,伸手撈出一罈酒,對李道玄晃了晃:“熒光小蠅,道門小子,也在吾面前放肆,可知這酒入我太白愁腸,七分化作月光,三分呼爲劍氣,繡口一吐就是半個江山?”
李道玄沒想到白衣男子口氣如此之大,什麼一口吐出半個江山。
朱雀門前三條大街,他們所在的景陽街十分寬敞,就是並行九車也是毫無問題,但在長安大街上坐馬車的貴人們,特講究一個佔據中心大道,這位白衣太白的車一停,就擋住了那後面的一輛超大的楊木豪車。
一個氣勢洶洶的豪奴奔走過來,大聲道:“是誰啊,竟然敢擋住咱們皇城裡的車?你這不長眼的……”豪奴說着走到了李道玄二人身邊,一眼看到了那舉着酒罈狂飲的白衣男子,也看到了這位太白先生衣上的點點墨跡,那衝口而出的一句粗話立刻嚥了下去,竟是恭敬的行了一個大禮,陪笑道:“原來是太白先生,小的莽撞了。既然是您,那我跟主人說一聲就是了。”
豪奴客客氣氣的說完,一瞪李道玄和常隨:“你們兩個豬奴,竟然敢攔太白先生的車,還不快滾。”
太白先生立刻放下酒罈,雙眸如電般望了這豪奴一眼:“慢着,你滾,他們可以上車。”
那豪奴本想拍馬屁來着,竟然拍到馬蹄子上了,矮着身子後退了一步,訕訕的走了。
常隨大喜,拉着李道玄就上了馬車。太白先生哼了一聲,對那御車的崑崙奴道:“走吧,玉真公主還在等着,吾心中有錦詩,可惜口中無美酒呵!”
馬車緩緩啓動,後面的巨大馬車裡卻掀開了一道簾縫,魚朝恩抱着一對兒玉馬,雙目露出奇怪的神情,自言自語道:“少主竟然跟這位遇到了,這可真是……”他只想了一會兒,才露出笑容,也沉聲道:“走吧。”
太白先生的馬車並不寬敞,他身形高大已經佔據了很大地方,車內還有很多喝光的酒罈,李道玄和常隨便擠在了車內一角。
車行漸快,常隨乾笑一聲:“太白先生,您這是去公主那裡寫詩麼?”
那白衣男子還是抱着酒罈,忽然哇的一聲對着酒罈大吐特吐起來。吐完後卻不搭理兩人,再揭開一罈酒,又喝了起來。
李道玄搖頭一曬,原來是個酒鬼。但這白衣男子畢竟是行了他一次方便,李道玄便暗暗伸出手指,放出一絲冥氣。
在這種沉悶的氣氛裡,馬車行到了太平坊,再往前走一坊遠,就是西市了。
太白先生沒問兩人到何地去,卻忽然放下了酒罈,沒頭沒腦的對李道玄說了一句:“長安人都說吾是謫仙,我看你纔是個神仙,不過你解了吾的酒,也滅了我的詩,我不承你的情,你倆這就滾下去吧。”
李道玄呵呵一笑,擡腿便下了車,常隨莫名其妙的跟着下來,問道:“公子,太白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道玄剛纔以冥力暗暗消融了白衣男子體內的酒意,沒想到反被他趕下了車,無奈的搖頭道:“這酒鬼,真是個怪人。”
兩人沿着太平坊向西疾行,不多時就到了臨近西市的延壽坊。此時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常隨四處看了一眼,喜道:“曹六郎那小子果然沒跟上。”他見天色已晚,便對李道玄說道:“公子啊,太陽就要落山了,夜鼓就要響了,咱們來不及逛西市了,既然到了這地方,我就帶您去我乾孃那裡小歇一晚,您看如何?”
李道玄知道長安一到太陽落山時候便有夜禁,只得點點頭。
常隨便前頭帶路,走到了那西市坊門前,拐了一個彎,領着李道玄走入一條小巷,越過那寬廣的排水下道。不多時他們就來到了延壽坊的一座民房前。
李道玄擡頭看到這房子背靠坊槍,門開朝裡,屋前掛着一道布幔,上寫着:胡大娘芝餅鋪!
常隨已經推開木門,高聲道:“大娘,大娘,小子回來了,今個兒帶來一位貴人。”
李道玄聽他這般說,搖頭一笑,也跟着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