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野望說罷站了起來,抱起李道玄面前的美酒,也是仰頭狂飲了一氣,擦擦嘴:“道玄,老野望要先問你一句,你現在是代表的是大唐人,還是明珠的男人來我這裡?”
李道玄凝視着他:“都不是,我代表的是整個西羌部族的性命,以及党項八族的未來站在這裡。”
拓拔野望露出微笑:“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麼,就因爲你總會讓老野望驚喜一把。”
他揮手放下酒罈,堅定道:“我知道你要問的就是那党項八族自立的事情,不錯,我們西羌拓跋族確實參與了這件大事,不但如此,我還親自聯絡了丹契,鮮卑那七族族長,共同議定了祭山會的日子。”
李道玄手指緊緊捏在一起,忍不住說道:“野望伯父,您就不明白這是大唐在利用你麼,八族自立後合爲一個族羣,還屬大唐,但你們西羌族卻要應付內部的力量爭鬥,您可是首當其衝啊。”
他說到這裡已經有些失態:“到那個時候,勉強服從的其他族羣必然會羣起攻之,而大唐解決了目前的困境,是不會再費心支持您的,那時不管是哪個族羣在爭鬥中勝利,大唐一樣也會承認他的地位。”
拓跋野望豁然轉身望着他,雙目之中露出驚喜之色:“難得,難得你竟然能看清這一層,我更是放心了。”
李道玄搖搖頭:“就算我娶了明珠,也不會參與到你們的爭鬥中的。我想說的是,您去跟於別駕說明白,不當這個出頭人,以大唐的能力,可以隨意換一個部族支持。”
拓拔野望只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忽然說了一句讓他心驚的話:“這是我們西羌族羣自己的事情,我只不過是利用大唐的力量而已。”
他說完不等李道玄反應繼續道:“我們西羌八部族,無論是弱小的丹契,鮮卑;還是強大的野利,米擒;包括我們拓跋氏,這些年來每日都在想的卻是迴歸白色大山的懷抱,脫離野蠻的大唐。”
李道玄嘴脣顫抖:“您是有叛唐之心。”
拓拔野望憤怒的一揮大手:“從未降服,何來背叛,當年大唐三萬大軍,殺的大峽谷血流滿地,玉龍川都被党項兒郎的人頭堵塞。這些年來,我們不但要供應戍邊軍美酒糧食,每到邊界有事,還要帶着勇士們去和那些谷渾的野人拼命,大唐啊,從來沒有把我們當自己人,我們又何必爲其賣命。”
李道玄啞口無言,只能無力低聲道:“野望伯父,就算是因爲明珠,您也不應該跟我說這些的,畢竟我是大唐人。”
拓拔野望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忽然一字一字說道:“道玄你啊,絕不是大唐人。”
李道玄這次是真的被驚呆了,他臉上肌肉一跳一跳,語氣也變了:“那您說我是哪裡人?難道是你們党項人麼?”
拓拔野望那深邃的眼眶眯了一下,摸了摸自己黃色的鬍子,接口道:“自從那天我看到你胸前的黑色大狗,就認出了你,原本想着等我臨終之時再告訴你,但現在整個局勢如此複雜,我不得不跟你說了。”
李道玄驚訝之後反而冷靜下來,盤腿坐下,再喝一口美酒,緩聲道:“拓跋族長,你是糊塗了,用這等謬言來騙我。道玄出身大唐,我姐姐曾給我看過孃親留下的血書,我專門問過長安貶來的夫子,那血書寫在雲錦霞上,是長安宮中御用之物。我故鄉定是大唐長安無疑。”
拓跋野望微微一笑,接口道:“那你姐姐有沒有告訴你,你是在十六年前的九月初七,樂都城外白耳山下,距離洗劍池七百步之外的樹林裡被她撿到的,當時她是一個剛被貶到杏花樓的小女孩,因爲得罪了當紅的姑娘,被罰去洗劍池背水。”
他不顧李道玄那驚訝的表情,繼續說道:“我還記得那天正是秋葉緋紅之時,本來並不是個冷天兒,但那天風特別大,白耳山內洞裡終年不化的積雪都被風捲了出來,落到了洗劍池裡,所以那天特別冷。”
拓跋野望閉目回憶當時情景:“我那時不到三十歲,因爲得到七娃出生的消息,拼死從谷渾戰場逃了回來,正好路過白耳山。”
李道玄心跳如鼓,這許多年他每次問起相思姐姐當年的事情,姐姐總是說一條黑色大狗叼着自己,她是撿到自己的。每次都是以時間太長,當時年齡太小應付自己。
而這許多年來,他雖然每時每刻都在勸慰自己,和姐姐相依爲命就夠了,不要再去探尋自己的身世。但每次看到別的孩子被父母恩寵,或是午夜夢迴之時,他也曾想象自己的父母是個什麼樣的人。內心深處他對自己的身世卻是帶着一種害怕美夢破滅的恐懼。
今日在這個時候,忽然遇到了如此巧合卻又合情合理的目擊者,他其實已經相信了八分。
拓跋野望的聲音還在他耳邊說着:“我在白耳山洗劍池邊,最先遇到的卻是你的姐姐,莫相思姑娘,那時我剛離開戰場,逃命奔波,餓得緊了,又受了傷,見你姐姐細皮嫩肉,便起了飽餐一頓的念頭。”
李道玄啊了一聲,伸手就要去抓拓跋野望,這纔想起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現在姐姐還好好的,那拓拔野望自然是沒有當真吃了她。
拓跋野望苦笑着繼續說道:“當年我們党項戰士被大唐邊軍驅使,成了進攻谷渾邏些軍的敢死隊,我曾被困在雪山三個多月,就是靠吃敵人和同胞才挺了過來,我當時想吃你姐姐,或許今日聽來禽獸不如,但在那天,我卻覺得天經地義。”
李道玄擦了一把汗,不由點頭嘆息,他現在明白爲何拓跋野望那般痛恨大唐了,原來有這等悲慘的經歷。
拓跋野望繼續道:“我捉住了你的姐姐,她那時也就七八歲,卻是不哭不鬧,只跟我講她在杏花樓的遭遇,還說她以前在洛陽城中的生活,我見她似乎有求死之意,便帶着她走到那洗劍池邊上的樹林,想弄些枯枝烤了她。”
李道玄現在聽來還是心痛不已,當年姐姐雖然年齡小,但已經歷了家破人亡,還被貶到樂都充了官妓,她求死之心定然早就有了,想來是因爲年齡小,自己下不了手而已。
拓跋野望回憶的表情忽然起了波瀾,彷彿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一日:“我抱着你姐姐走進樹林,因爲實在飢餓,心頭難耐,那一步步都記在心裡,正好是七百步整。我還記得,相思姑娘當時說了一句‘大叔,求你把刀磨快一點,我怕疼!’這句話直到今日還在耳邊。”
他忍不住顫抖的喝了一口酒,這才繼續道:“我當時只知道餓,哪有什麼磨刀的心,直接抽出了刀子就要砍下去,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那條黑狗,像猛虎一般高大,黑色的大狗。”
他忍不住再抿了一口酒:“說實話,我拓跋野望並不是喪盡天良的人,當時見到那隻眼珠子血紅血紅的大狗,第一個想法反而是驚喜,想着今天終於不用要了這小姑娘的命,有狗肉吃啦。”
不知爲何,李道玄聽到這裡反而更加擔心了,因爲他已經隱隱覺得,那條黑色大狗必然與自己有着神秘的關係。
拓拔野望長吁一口氣:“也就是在那時,我和你姐姐同時發現了黑色大狗嘴中叼着的嬰兒,那個血跡斑斑,被裹在一塊綢布裡的嬰兒,那,便是你李道玄了!”
李道玄也跟着長吁一口氣,手緊緊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拓跋野望繼續道:“我們一起看到你,也就是那嬰兒,便都被驚住了。相思姑娘卻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當時嘴裡喊着弟弟,立刻衝了上去。我還真以爲嬰兒就是她的親弟弟,直到後來才聽相思姑娘說起,她在洛陽確有一個剛出生的弟弟,卻是被抄家的太監活活摔死了。”
李道玄聽得心中起了滔天怒火,那是何等殘忍的太監,竟然將剛出生的嬰兒摔死了,日後若有機會查明,必然替相思姐姐報這個仇。
拓拔野望停了一下,繼續說道:“相思姑娘一衝上去,那黑狗就吐出了嬰兒,卻沒有傷害她。我當時也是被衝昏了腦子,見它竟然如此,便提着刀也衝了上去。”
他的語聲忽然顫抖起來,良久才穩住心神:“我還未衝到那黑狗面前,手裡的刀就化成了水,那是親眼目睹,刀子瞬間就化成了水,然後我眼前一黑,也沒見那狗有什麼動作,胸口開了個大口子,一顆血淋淋的心就跳出了胸膛,飛進了那黑狗的嘴裡!”
李道玄聽到這裡,猛然站起,直視拓拔野望。
拓跋野望輕輕一擺手,拉開胸前袍子,露出左胸口,只見一道深深的白色疤痕橫亙在胸口上,他整個肌膚顫抖:“你看,這傷口直到今日還留在我身上,絕不是老野望胡說。”
李道玄嚥了口唾沫:“這麼說,伯父你到今天還是個無心之人?”
拓跋野望掩上了袍子,沉聲道:“不,你且聽我說完,我現在還有一顆心,卻是那相思姑娘的恩賜,若不是她求情,那位黑狗大神也不會再幫我安上了一顆狼的心臟,讓我活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