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跟着薛蠻子走到了那竹屋門口。只這短短的幾步路,他們卻走的很慢。只因那領頭的薛蠻子,看起來威猛若虎,這段路卻走的溫柔似貓。
李道玄看到他行走之時,腳下步伐輕微細膩,走到門口時,甚至自懷裡掏出了一塊花花綠綠的汗巾,抹了抹嘴上的酒肉油膩!
他見薛蠻子如此做派,心中震撼,這竹屋中到底是何許人也,能讓這個粗魯漢子如此小心謹慎。
薛蠻子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用那蒲扇般的大手溫柔的敲了一下竹門,原本是直上雲霄的嗓子,此刻也壓抑成了婉轉低迴,用一種讓李道玄毛骨悚然的溫柔腔調說道:“先生,貴客已到,可否相見?”
李道玄自驚訝轉爲好笑,這般文縐縐的語氣,顯得這個薛蠻子有點兒做作。
但薛蠻子這般小心,也引得他有些不安,下意識整了整衣衫。卻見那竹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一個清亮帶着磁性的男子聲音傳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爲歡幾何?”
李道玄身在門外,聽到這句吟唱,心有所悟。
只是那薛蠻子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又聽出似乎屋內之人在問一個問題,撓着腦袋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屋內之人又緩聲道:“薛陪戎,你先退下吧。”
薛蠻子立刻鬆了一口氣,再躬身一禮,這才小心的邁着小步退了下去。
李道玄心中一亮:此人以“陪戎副尉”的身份稱呼薛蠻子,那應該是軍中之人了。
他心中愈發好奇起來,剛要邁步進去,那屋中之人又念道:“浮生若夢,爲歡幾何?”
李道玄聽出他的意思,卻是在考校自己的意思,便沉聲說道:“這位先生,道玄讀書不多,也不明白浮生這場夢,到底是悲歡還是離合,但是你要薛大哥招呼我過來,卻將我這貴客堵在門口,故意刁難,實在有些過分了吧。”
那屋中之人卻沒了聲音,良久才說道:“浮生這場夢,到底是悲歡?還是離合?好,說的好,當浮一大白,你進來吧。”
竹門之上閃過一道墨色,李道玄眼光銳利,卻看到門口地面上,竟然寫着一個大大的“攔”字,隨着那人的話聲,那地面上的“攔”字才緩緩消失。
他邁步進門,心中卻警惕起來,這事有些古怪。
竹屋之內,只有一塌一桌,卻在地上與榻上堆滿了書,厚重堆積的書本幾乎將整間屋子都塞滿了。
李道玄一看便覺得十分親切,忍不住喜悅道:“先生你這書屋和我在杏花樓的臥室很像。”他說話間就看到了那木塌之上,盤腿坐着一位中年文士。
那文士髮髻之上帶着墨色幅巾,卻穿着圓領窄袖的竹色袍衫,腰掛一支翠竹笛子。正俯身在木塌上的木几上揮筆狂書。
他見李道玄進來便輕輕放下了筆,擡頭笑道:“李先生是道家修士,怎麼看起來卻像個長街屠夫,一身的血腥之氣。”說話間雙目如星,掃過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一股厚重之中帶着書卷之氣的靈力撲面而來,李道玄下意識的後退一步,驚聲道:“你也是修士。”
那男子一雙眉毛極有精神,方臉直鼻,年輕時必然是一位美男子,此時微微皺眉:“道家方圓之道,講究沖虛平衡,你這般大呼小叫卻是爲何,某出身儒宗白鹿洞,算起來也是個修行者。”
他口中自稱修行者,但語氣卻大不以爲然。
李道玄當然聽過儒宗白鹿洞的大名,酈水與李藥師都出身那裡,聽他說的不緊不慢,也不好意思起來:“先生說的是,小子唐突了。”
那男子點點頭:“你的事,藥師賢弟說了不少,你年輕勇武,又心懷大唐,又是道門弟子,所以今夜我特意叫薛陪戎叫你進來,也好結交一下藥師賢弟口中的少年良駿呵。”
李道玄從他的氣勢中感受到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心中恍然,怪不得那豬魔帶着人馬卻一直沒有出手,原來這裡坐着一個大修士。口中忙說道:“讚譽了,不知先生怎麼稱呼。”
男子微微一笑:“不才南州於惜竹,現任西寧郡別駕。”
南州在大陸東南部,乃是大唐文采匯聚之地,而別駕之職位,卻是一郡之首領,僅次於郡中刺史。
李道玄聽他自稱西寧郡的別駕,大爲吃驚,這一郡之守,爲何到了這峽谷偏野之中。
他不知那西寧郡乃是隴右十四郡中,守衛西海的軍事重鎮,如今西海至大峽谷一帶出現了邏些帝國的軍隊蹤跡,暗中還涌動着党項八族謀求自立的陰謀,所以這位於別駕現身大峽谷實屬正常。
於惜竹見他不說話,便笑道:“李先生,咱們怎麼說都是修行界中之人,你也不要太過緊張,其實今夜相見,我卻是有事情要問你。”
李道玄這才反應過來,忙說道:“別駕要問什麼?”
於惜竹自木塌上走下來,揹着手緩聲道:“我想問你,那八族自立之事,這西羌部是否也參與了!”
李道玄聞聲而驚,良久才實話說道:“這個事情我也曾懷疑,但我可保證,野望大叔絕無叛唐之意。”
於惜竹皺眉搖頭:“你想的太簡單了,党項八族自立,與背叛大唐並不是一回事兒。”他說着返身自榻上拿出自己剛寫的一卷紙,遞給李道玄。
李道玄不知何意,但還是接過來,低頭便看到一筆鐘王小楷,首行便寫道:“某已查清,西羌部拓跋野望秘密與黨項各族串聯,竊以爲其乃自立之事的首腦之人……”
李道玄心中顫抖,這行字下面的種種證據說明,甚至那拓拔野望在何時與何人見面都有詳細記載。
他還沒看完就擡頭看着於惜竹,身上靈力涌動,不動聲色道:“別駕要怎麼做?”
於惜竹看出了他的緊張,哈哈一笑:“小兄弟你不要激動,等我把話說完。”他說着低頭看了一眼:“你腳下的木纏根還是去了吧,若要真打起來,你不是我的對手。”
李道玄臉上發熱,訕訕的收了道法。
那於別駕這才說道:“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跟拓跋族長秉燭夜談過。”
他這句話說出來,李道玄不禁愕然。
於別駕微微一笑:“自從八族自立的情報到了軍中,陳大將軍星夜送到了魏都督那裡,吾等隴右大小官員當夜審閱這份情報,再通過崑崙宗幾位道兄的情報網,大致確定情報屬實。”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道:“你身在峽谷,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党項八族自從歸附以來,多年沒有異心,一直安穩的在我大唐治下,此次卻忽然要自立起來,不用想也是那邏些人在背後指使,而邏些人在這個時候使出這一招,起因卻是當今聖主的一道和親旨意。”
於別駕手掌輕翻,竹屋之中書堆裡飛出一本卷宗。落入他的手上。緩緩展開後,卻是一副大唐地圖。
他招呼李道玄過來,指點着那地圖上西南位置:“這裡是邏些四大酋長國之一,西南苗州酋王領地,這幾十年來,西苗王多次侵入我大唐渝州之地,到今日已經暗暗將邊境線推進了四百七十里有餘。”
李道玄詫異的看着他,這說的是那阿幼黛雲的父王了,只是那西苗王入侵大唐,卻和八族自立有何關係。
於別駕彷彿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當今承玄大帝下了和親的旨意,願意將一位公主嫁給那位邏些帝國的贊普,以結兩國千年之好,那位邏些之主也答應了這門親事,並親口承諾奉還侵犯大唐的四百里國土,爲表示誠意,還願意將西苗王之女,阿幼黛雲公主嫁到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