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花馬
“七郎一語驚醒爲父。但這是酒後戲言,以後不要再說了。”
李適之平復心情後,驚詫地看着李瑄。
今日之語,比昨日李瑄的話,更有衝擊力。
他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立刻爲李瑄倒一杯酒,親自遞給李瑄,並說道。
“在中書門下堂,李林甫執政事筆多年,如果這樣持續下去,怕是等他老病,還會牢牢握住執政事筆。等龍沙河金礦被確定後,父親可向皇帝提出改元爲載。”
李瑄飲一杯酒後,不再去說“危險”的話,他只是給李適之警醒而已。
家破人亡,近在眼前。
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箭,要麼李林甫死,要麼他們一家死。
“改元爲載?七郎細說!”
李適之一聽,就知道李瑄又有好主意,他將飲的酒停頓,目不轉睛地看着李瑄。
“《爾雅》有云: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上古堯舜時代,以‘載’記年。且堯舜時代是我大唐文人士大夫最推崇的大治,是上古聖君。從明年開始,稱天寶三載,寓意皇帝爲當代堯舜。”
李瑄向李適之解釋道。
開元末,陳王府參軍田同秀向李隆基上書,宣稱自己在長安的丹鳳門上空,看到太上老君顯靈,並告知他有一道靈符埋在尹喜的故宅中。
傳說,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時,守關令尹喜將老子攔住,待老子寫下《道德經》後,尹喜才放行。所以後世一直流傳尹喜爲老子的徒弟。
靈符事件,明顯就是田同秀自導自演的“祥瑞”,但慕“長生之道”的李隆基相信田同秀,同時認爲祥瑞降臨對自己皇權有利,遂派人到尹喜故宅,果然挖到一道靈符,上面寫着“天寶千載”。
當時李隆基的同輩兄弟連死兩人,年近花甲的李隆基爲避晦氣,直接改元天寶。將發現靈符的桃林縣,改爲靈寶縣。並改州爲郡。
州刺史,改爲郡太守。
田同秀因此官升兩品,到達五品,穿上緋袍。
“天寶”已經用了一年。
但靈符上的“載”字,李隆基還沒琢磨上。
歷史上是天寶三年改爲載。
現在天寶二年初,肯定沒有這種設想,否則現在應該是天寶二載。
由李適之提前提出改載,正合李隆基的心意。
李瑄懷疑歷史上的改元爲載,是李林甫的傑作,李林甫揣摩聖心,瞭解李隆基的慾望。
“古代上官桀奉承漢武帝,成爲侍中,朱前疑以夢逢迎武則天,得到拾遺。爲父已是宰相,怎麼能跟他們一樣,爲世人恥笑呢?”
聽到李瑄的解釋後,李適之認爲這不是賢臣的行徑,沉吟猶豫。
李適之有很重的“士大夫”思想,愛惜羽毛,是他這類人的通病。
“父親,開元大治,古今未有。天下大儒詩人,歌功頌德還少嗎?連房玄齡、杜如晦這樣賢相,都會逢迎太宗,有人去笑話房謀杜斷嗎?人們嘲笑上官桀、朱前疑,是嘲笑他們阿諛奉承嗎?非也!上官桀慾望不及能力,謀亂被殺;朱前疑以此始,又以此終。這是人們嘲笑他們的原因。”
李瑄舉例論證,對李適之連連反問。
“只有皇帝看重父親,才能將李林甫扳倒。否則心狠手辣的李林甫,會讓我們父子,在黃泉相見。”
李瑄見李適之沉默不語,再次向李適之勸說,語氣變重,讓他權衡利弊。
“七郎,你開竅了,爲父還不如你有遠見。爲父希望你步入仕途,將來我們這一脈,如蘇瑰、蘇頲父親一樣,同等宰輔,成爲美談。”
李適之這麼說,表明會聽李瑄的建議,拍下這個令李隆基心曠神怡的馬屁。
“執政事筆,是兒的最終願望!”
李瑄迴應李適之。
開元十一年以前,唐朝設政事堂,是皇帝與宰相們在朝會後,決議一切軍政大事的地方。
到開元十一年,宰相張說上書將政事堂改爲“中書門下”,政事堂印,改爲中書門下印。設立樞機房、吏房、兵房、戶房、刑禮房,協助宰相。
相權因此加強,甚至有架空六部尚書的趨勢。
現在六部尚書之所以有實權,是因爲兼任中書門下五房的官職。
中書門下,右相執政事筆,是以爲首席宰相。
在開元天寶年間,還沒有宰相輪流執政事筆的規矩。
等安史之亂後,才吸取教訓,讓宰相輪流執筆,防止宰相專權。
所以,在能力不如李林甫的情況下,執筆的李林甫,有絕對話語權,李適之無法撼動。
李瑄要執政事筆,意爲他立志當首席宰相。
但過程,可能與李適之所想不一樣。
因爲李瑄沒有時間去混資歷,建政績。
“吾兒器宇軒昂,必有宰相之資!”
李適之拍着李瑄的肩膀。
李霅雖長子,卻能力平平。
四子李季卿有才能,但優柔寡斷,沉浸於經學之中,難至宰相。
李琦和李琅,李適之更不放心。
現李瑄脫穎而出,李適之寄予厚望。
父子二人又小飲一番。
……
“喝……”
又一日,清晨。
天剛亮,李瑄就拿着一杆丈八長槊,對虛空突刺,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
李瑄在訓練用槊的技巧,集中力量,爆發於一點。
大唐的敵人,也有鐵甲背身,真正的猛將,必要學會善於馬槊。
當然,李瑄也學有槍的用法,一旦陷入持久戰,長而笨重的槊,無稍短且靈活的槍好使用。
“七兄,好厲害!”
一名穿着黃色襦裙,清麗靈動的少女從儀門探出頭,並拍着手掌跳出來。 李瑄的姐姐們都已出嫁,少女是李瑄唯一的妹妹,李玉瑩,比李瑄小三歲。
見李玉瑩來臨,李瑄怕傷到她,將槊收勢,二十多斤重的馬槊,被李瑄隨手丟到數米外的武器架上。
“玉瑩找阿兄何事?”
這兩個月,李玉瑩雖然來過不少次,但一般都是要一些錢,偷偷找其他士女玩。
李適之封爵爲縣公,接受賜田,今又有宰相的俸祿,所以家底豐厚,李瑄作爲家中唯一未及冠的兒子,月錢不少。
“聽說洛陽有一種黃色的牡丹,清香宜人,爲天下最美。請七兄幫玉瑩摘回來,玉瑩要在鬥花會上,將她們都比下去。”
李玉瑩水盈盈的目光,充滿希冀地看着李瑄。
“長安距離洛陽,數百里遠,騎馬來回也得好幾天,即便阿兄把那黃色牡丹摘下來,回來也已枯萎。”
李瑄對李玉瑩敷衍道。
他哪有閒心爲一朵牡丹花,跑到洛陽。
鬥花,是長安士族女子的一種遊戲。
春時鬥花戴插,以奇花多者爲勝。
在李瑄看來,這就不是李玉瑩玩的遊戲,湊個熱鬧就行了。
“七兄騙我,長安的花市,有來自天涯海角,據說輾轉數月,到長安後依然盛開。”
李玉瑩沒有那麼好哄騙,抓住李瑄的衣袖,搖晃着說道。
“父親不讓我出遠門,伱要能說服父親,我就去洛陽幫你尋找黃色牡丹花。”
李瑄把李適之擡出來,他有的是理由去搪塞。
雖然李適之疼愛李玉瑩,但她不可能說服李適之!
“哼!七兄欺負玉瑩年紀小。”李玉瑩哪敢去找李適之,連其他兄長都不敢去。
也只有李瑄與她年紀相差不大,所以比較依賴李瑄。
“鬥花之會,又非一年?阿兄遲早會去洛陽。洛城不但有黃色的牡丹,還有紫色、藍色、黑色的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屆時一定將它們帶回長安,栽種到家中。”
見李玉瑩失望,水汪汪的眼睛像是要哭出來一樣,李瑄沉吟後,向她安慰。
“好吧!我相信七兄。”
李玉瑩沒有再鬧,轉爲笑顏。她幻想着來年帶着五顏六色的牡丹,去和其他士女鬥花。
就在這時,裴晃、裴胄叔侄又從後門,來到李瑄的院落。
他們還未進入儀門,聲音就已經傳來:“七郎,今日好天,出長安遊玩!”
“可以!”
本來李瑄想要婉拒的,但想到前天他們一起去靈翠樓,頗有義氣。
來到這個世界兩個月,還沒好好遊覽過。
“七兄,我也要去玩了。”
李玉瑩說完,不等李瑄迴應,扭頭跑出後花園。
“七郎,選上矮馬,帶上你的僕從,另外把左相公的好酒弄點。”
李瑄換一身衣服,招呼裴晃叔侄出門的時候,裴晃拉住李瑄,向他說道。
“何意?”
李瑄不解,出去遊玩,怎麼還帶僕人帶酒?
“七郎不知嗎?這幾天是看花馬的日子。現不少公子俠少,都在長安內外遊飲。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很是盡興。”裴晃納悶地反問。
他們能從小到大玩到一起,是因爲他們都有一種俠風。
盛唐尚武,士族子弟多有輕俠之風,連王維、李白這種大詩人都有任俠之氣。
“看花馬?”
裴晃這麼一提,李瑄就想起來了。
看花馬和士女鬥花差不多。
每歲春天,花開正盛之際,長安的遊俠、貴族公子,會呼朋喚友,騎着專門遊覽風景的矮馬,飾以錦韉金鞍,在長安內外花樹下來往,僕從攜帶美酒和酒皿跟隨在後,一旦遇到好的花園,就會駐足飲樂。
在俠少們看來,這是一種極爲浪漫的事情,也是結交朋友的時刻。
李瑄搖頭一笑,他將李適之的美酒拿出一罈,送給裴晃。
來到第一進院的馬房,李瑄並沒有騎矮馬,而是牽出一匹經常騎的黑馬,此馬毛髮如綢緞一樣,額頭上有一抹白色斑點,異常神駿。
連馬鞍和馬鞍下的布韉,李瑄都未更換。
“七郎,我們看花馬,要有儀式感,你這樣,會被那些俠少取笑。”
裴晃勸李瑄選擇矮馬,用精美的絲錦做韉,華麗的皮革爲鞍。
“我不參與,只是看你們歡樂。”
自李瑄來到大唐,“俠”這個字,已不在他身上。
對於看花馬,結交遊俠,李瑄提不起絲毫興趣。
在他看來,大唐的遊俠,大部分都是虛有其表,炫耀財富,流連妓女之所,嗜酒好賭。真正能貫徹俠義,遵守信義的,少之又少。
“七郎,最近你怎麼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以前李瑄比他們叔侄還好玩,現在則事事波瀾不驚,讓裴晃不吐不快。
“我最近讀《左傳》,看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然後有立言’,幡然甦醒。看看這長安的王公子弟,有多少聲色犬馬,縱情玩樂?他們倚仗的,只是家族和父輩,一旦牆倒塌,他們一定會被埋在底下。人生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我不能再虛度光陰。如今大好時代,正是我輩建功立業的時候!”
李瑄給自己的變化,說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並闡明自己的志向。
裴晃叔侄聽李瑄這麼說,更敬佩李瑄。
但他們還沒有玩夠,做不到李瑄的境界。
李瑄身上有巨大的壓力,他不得不自律,充實學識,勤練騎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