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子扎手!”
馬賊中間一陣慌亂,大小頭領們立刻厲聲叱罵,把躁動不安的情緒壓了下去。憑這個,史敬奉就覺得沙無痕治很有一套。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無論是誰在全力對付自己的獵物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卻成了別人的獵物,都會六神無主的,何況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支精銳呢?
多達千名士兵悄悄地在百步外站立,步兵在中間,騎兵在兩邊。他們的軍服骯髒不堪,也沒有打軍旗,但是沙無痕注意到他們的兵器和吐蕃**不相同,和自己部下那些從自己家裡帶兵器來的弟兄手中抄的倒是有部分相似,心裡才稍稍有些安定。不過沙無痕依然不敢掉以輕心。沙無痕並不熟悉唐軍的戰法,但是多年的廝殺經驗也使他感知到,對面排開的是令人壓抑的攻擊陣型。
以沙無痕的經驗,他寧願和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勇士過招,也不願意和陣法嚴整的病人爲敵。
剛剛自己注意力在小堡的時候,正是對方攻擊的大好時機,對方當動而不動,反而打上了招呼,沙無痕知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沙無痕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叱罵自己罵罵咧咧的部下,道:
“閉上你們的鳥嘴,來的不是敵人,如果是敵人的話你們早就成篩子了。”
大當家一說話,本來還略有些浮動的馬賊立馬安靜了下來。沙無痕策馬走到前面,大聲道:
“想不到我沙無痕的名字對面的好漢也知道,真是讓我老沙高興啊。如果我老沙沒有看錯,對面來的不是吐蕃人吧?”
到底中間隔着上千裡,雖然都是漢人,但是沙無痕的口音在史敬奉聽來還是怪怪的,估計自己的口音在別人耳朵裡也差不多。史敬奉微笑着,儘量用雅言道:
“沙大當家果然好眼力,不愧是縱橫千里的沙無痕。我們確實不是吐蕃人。”
馬賊們徹底放下心來了。只要不是死仇,那就有談好的可能。沙無痕聽史敬奉說的是雅言也會意過來,也彆扭地用跟老人還有商隊學的雅言道:
“我老沙好歹刀口上tian血這麼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既然不是吐蕃人那大家就好說話了,敢問這位好漢,你們是那條道上的?額,對了,還是請你們的大當家出來敘敘吧。”
這個問題很是讓人尷尬,不過史敬奉在軍中這麼多年,已經視若尋常了。史敬奉微笑道:
“沙大當家,我就說他們的大當家。”
沙無痕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主要是不相信個子短小的史敬奉居然會是對面這支精銳的首領。沙無痕一陣尷尬後,放聲大笑道:
“失敬,失敬,不知大當家貴姓,哪條道上的,沙某縱橫大漠這麼多年,似乎從不知道有閣下這一夥好漢。”
史敬奉道:
“沙大當家只是沙漠裡的英雄,自然不知道我們這一號人。”
這話裡可就有諷刺沙無痕格局太小的意思了。沙無痕沉聲道:
“沙某看閣下也是一條好漢,所以心生敬重,不知道閣下爲什麼要出言相譏。沙某雖然無能,也不是任人辱罵的孬種,請大當家劃下道來。”
史敬奉見成功激怒沙無痕,撫掌笑道:
“某還以爲縱橫大漠的沙大當家果然是一個英雄,卻不料器量也是如此狹小——我問你,沙大當家,你可知道由此往北,經玉門關往東是什麼地方?”
沙無痕冷笑一聲,道:
“肅州罷了。春天沙某剛從那裡轉了一圈回來。”
史敬奉繼續問道:
“那再往東呢?”
“是甘州,以前沙陀人住那裡,不過你們不像是沙陀人。”
“那再往東呢?”
“是涼州,那裡是回鶻蠻子佔據的地方。你們是回鶻人?”
“你纔是回鶻蠻子呢!”
史敬奉身後一名小校出口喝止道。史敬奉道:
“不得無禮——沙大當家的眼界果然開闊,某甚是佩服,不過你可知再往東是哪裡呢?”
“再往東?”
馬賊們不禁議論紛紛,再往東,那已經是快兩千裡外了,這個馬賊頭子,問那麼遠幹嘛?那裡的生活離自己太遙遠了。
沙無痕沉聲問道:
“聽說那裡是隴右——大當家,沙某是痛快人,請你有話直說,不要繞這麼多彎子。”
史敬奉正色道:
“沙大當家以爲某說的是廢話,其實不然。沙大當家聽好了,某和麾下這數千名將士正是從隴右來的。某是大唐聖天子治下、徵西副元帥陳國公麾下先鋒官、遊擊將軍史敬奉。”
史敬奉說的時候,唐軍士兵們無不挺起了胸膛,而馬賊們卻有些沸騰了:
“大唐?大唐!”
“他們是大唐來的?你們真是大唐來的?”
“他們是從幾千裡以外的大唐來的?他們來幹什麼?”
“廢話,他們當然是來,是來打吐蕃人的!喂,大當家,我們有幫手了!”
這些從河西、安西乃至北庭各個綠洲匯聚而來的漢人奴隸,自小父祖就告訴他們,先默默忍受眼前的苦難吧,總有一天,那個無比強盛的大唐,會派出他最有智慧的將軍,最勇猛的士兵,從遙遠的東方來解救他們的。他們在這個夢想中渡過了自己的童年,少年,直到忍無可忍,才鋌而走險,用自己的雙手去反抗。如今,乍一聽聞兒時夢中的“大唐”就在自己眼前,無怪乎如此激動了。
不過沙無痕臉上的激動卻是被他努力地壓抑了下去,一閃而過,依舊冷冷的問道:
“史將軍,這麼說你們是從大唐來的嘍?你們來這裡幹什麼。”
無數激動的眼神在史敬奉的面前,和史敬奉這些天看到的一樣。史敬奉也剋制住自己的情感,道:
“不,不是的,我們不是從大唐來的。”
史敬奉咬着舌頭說道。馬賊們愕然了。史敬奉接着說:
“我們不是從大唐來的,準確的說,我們是從大唐夏綏軍來的。因爲我們和你們,腳下站的土地就是大唐的土地,我們是在自己的國土之上。我們是從大唐的夏綏軍來到了大唐的沙州,來從吐蕃人的鐵蹄之下,解救被踐踏了數十年的父老鄉親!”
馬賊們的嘈雜聲更響亮了。不過沙無痕卻依然冷靜,道:
“可是這塊土地不屬於大唐已經快五十年了。”
“但是這片土地的心卻一直屬於大唐。”
躲在史敬奉身後的曹亮忽然像自己身邊的唐軍士兵一樣挺起胸膛說道。沙無痕臉上的肌肉猛地跳動了一下,接着道:
“可是五十年了,大唐有想起過我們嗎?現在說來解救我們,當我們做牛做馬的時候,大唐在哪裡?當我們要餓死、凍死在大漠裡的時候,大唐在哪裡?當我們被吐蕃人追殺的時候,大唐在哪裡?現在我們可以不怕吐蕃人了,大唐卻來了。史將軍,大唐不是來得太晚了些嗎?”
馬賊們的興奮迅速消退了。
“沒有大唐,我們一樣可以自由自在。”
一個馬賊高聲說道。身邊的將士沉不住氣了,史敬奉卻不急不躁地道:
“沒有大唐,諸位的自由自在不過是草尖上的露珠罷了。大當家,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的日子好過也就是在這一兩年吧?這一兩年沙州以及附近的吐蕃駐軍減少,所以你們的活動課間才大了起來,能有現在千人的規模。而吐蕃軍之所以減少,原因就是大唐在隴右增兵,準備西征收復河湟河西。五十年了,如果不是奸賊太多,內亂不斷,大唐早就發兵收復失地了。現在,大唐內部已經平定,所以聖天子才詔令三十萬大軍西征。”
“三十萬!”
馬賊們睜大了眼睛。沙無痕的臉色緩和了:
“史將軍,你希望我們做什麼?”
史敬奉道:
“和我們一道,驅逐吐蕃人!”
馬賊們興奮了。沙無痕卻不爲所動,道:
“肅州那邊沒有任何消息,而你們卻到了這裡。史將軍,告訴我,你們怎麼來的,你們來了多少人?”
史敬奉淡淡一笑,道:
“不瞞大當家,我們是奉陳國公的命令從北面的大漠傳過來的,來截斷安西和河西的通道。我們一共來了兩千人。”
馬賊們的興奮勁都沒有了,沙無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史將軍,才兩千人?”
史敬奉道:
“沙大當家久在大漠,想必知道當年班長史只帶了三十六人就平定了西域。史某人帶了兩千弟兄來,比班長史多了多少倍。”
沙無痕道:
“史將軍的志向令人欽佩,但是沙某確實不能拿我手下這幾千弟兄開玩笑。史將軍,沙某欽佩你是響噹噹的漢子,願與你結爲兄弟,以後只要有史將軍用得到的地方,沙某一定盡力做到。”
不管怎麼說,沙無痕就是不肯鬆口。史敬奉知道強說無義,遂道:
“既然如此,史某人就和沙大當家結拜這個兄弟。”
二人就撮土爲香,在數千戰士面前結拜起來。論起年齡來,史敬奉要比沙無痕大,就做了兄長。沙無痕一聲兄長叫過以後,史敬奉笑道:
“既然兄弟有自己的打算,愚兄也不再強求。堡上的弟兄們,將吐蕃的兵器揀兩百件來,財貨分出一半來,給弟弟你和弟兄們帶走。”
沙無痕無論如何也不肯要,要給史敬奉做見面禮。史敬奉笑道:
“這些吐蕃人若不是逃入堡內,自然是你的戰利品。而且愚兄也是有求於賢弟你的。”
沙無痕不由得一緊張,史敬奉笑道:
“愚兄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而賢弟縱橫大漠,算是主人。愚兄打算今日就攻下沙州,而後以此地爲根據,控制附近四州,扼守關隘,截斷吐蕃東西,方便大軍全殲河西敵軍。所以要仗着賢弟沙無痕的美名,爲愚兄探聽吐蕃人的動向,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沙無痕見不是要他打仗,遂爽快地道:
“但是哥哥吩咐的,除了剛剛那一條。小弟無不去做,哥哥就等着小弟的諜報吧。”
兩人就約定了聯絡的方式。堡內的唐軍士兵將兩百多件吐蕃兵器和易於攜帶的財貨送出來,交給沙無痕的人。沙無痕率領馬賊打着唿哨走後,身後一名軍官問史敬奉道:
“將軍,您這樣折節下交,值得嗎?”
史敬奉道:
“咱們人手不夠,現在起碼解決了一個刺探軍情的難題吧?”
“大當家,咱們真的不幫他們嗎?我看這個史將軍是條好漢。”
一個馬賊頭領問沙無痕道。沙無痕嘆了口氣道:
“不是我不肯,是他們人太少。我也不願意弟兄們當一輩子馬賊。再看看吧。還好,路已經鋪好了。”
望着馬賊們離開的身影,史敬奉道:
“今日,我們就要拿下沙州!”
千里之外,李光顏的帥帳已經安到了靖遠。盯着碩大的羊皮地圖,李光顏自言自語道:
“這個史敬奉,他去哪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