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那師爺模樣的中年文士,負手身後,慢條斯理的離開設在迴廊的桌子,來到三人身後,先繞着三個人打個轉,最後停在寇仲和徐子陵前,斜眼瞧着寇仲,又瞧瞧徐子陵,露出一個陰惻惻不懷好意的笑容,冷哼逍:本人項元化。人稱師爺化,專負責北馬幫的賬目往來,就以兩錠足的金子買下兩位兄臺的馬兒,騷娘子你最好不要干涉我們北馬幫的買賣。
青姑低笑道:管賬的果然好眼光。
師爺化別頭狠狠瞪青姑一眼,卻沒有發作,再向兩人道:兩位兄臺不要受人影響,我北馬幫真金白銀的交易,誰都要給點面子我們。
他說話時嘴部動作表情特別誇張,兩撇鬍須隨着嘴形上下竄動,頗爲滑稽惹笑。
寇仲聳肩道:多少錢也不賣。
師爺化雙目兇芒大盛,沉聲道:我再說一遍,究竟賣還是不賣。
呂公子和那清秀少女都露出不屑神色,顯是不值師爺化所爲。
北馬幫那桌有人暴喝道:我們項師爺看上你們的馬兒,不知是你們多大的光榮,有我們北馬幫照拂你們,在北疆打橫來行也不怕。出來行走江湖,不外求財求平安,兄弟得識相點。
寇仲微笑道:不賣!
師爺化點頭道:好!說罷掉頭往自己那桌走回去,但誰都曉得他不會善罷,且必是不但要馬,連人亦不肯放過。
騷娘子低罵道:真討厭!又堆起媚笑向三人道:進去再說吧!奴家會爲你們想辦法。
任俊低聲道:我留在外面。
寇仲知他怕北馬幫的人強行奪馬,點頭道:記着不要害怕。
任俊點頭應是,照拂馬兒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在衆目注視下,隨騷娘子進入主樓,竟是個寬敞可容近三十張大圓臬的飯堂,主樓後院是個大花園,乃着名的飲馬溫泉所在。不規則的天然溫池熱氣騰昇,煙霧瀰漫,立時把佈置簡陋的飯堂提升爲仙界福地。
煙霧裡隱見一道人影卓立不動。此人身形修長高瘦,背掛長劍,說不出的孤單高傲,彷似仙境裡的人。
飯堂只一桌坐有客人,當然是騾道人,伏案大嚼,旁若無人。
七名立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夥計見老闆娘親領客人進來,懶懶閒閒的過來招呼。
騾道人像此時才曉得有客人到,擡頭看來見到兩人,哈哈笑道:獨嚼無味,快過來陪貧道:老闆娘的羊肉飽子確是不同凡響,還有珍藏的鴻茅酒,理氣益肺、滋陰補腎、益氣安神、平肝健睥,好處說之不盡。
騷娘子笑罵道:誰用你來宣揚奴家的好處?兩位公子一試便知。
寇仲和徐子陵聽得直搖頭,騷娘子說話總是語帶相關,不離男女之事。
一番擾攘後,兩人終於在騾道人一桌坐下,騷娘子親自爲三人斟酒,邊笑這:兩位公子高姓大名,尚未請教。
寇仲答道:我叫傅雄,他叫傅傑,是堂兄弟,外面的小俊是我們的保鏢。
舉樽試嘗一口,皺眉道:這麼苦的?
騾道人捧腹這:這叫良藥苦口嘛?這擺明是藥酒來。
騷娘子風情萬種的在騾道人另一邊坐下,嗲聲嗲氣的道:騾道人你可要爲兩位公子想想辦法,北馬幫的師爺化硬要買他們的駿馬,你老人家須爲他們出頭。
騾道人兜兩人一眼,笑道: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若貧道法眼無差,兩位小兄弟自有應付的方法。
騷娘子一呆道:原來兩位是真人不露相的高手。奴家見你們沒有隨身兵器,還爲你們白操心。
寇仲道:我們只習過點三腳貓拳腳,真正的高手是小俊。
詛謊!
四人同感愕然,往內院溫泉池所在瞧去,那瘦高的劍士從煙霧裡走出來,目光閃閃的打量兩人,神情嚴峻而不客氣。
此人臉孔跟他身形般窄長無肉,臉頰瘦得凹陷下去,鼻長脣薄,眉毛和眼睛間的距離比常人大,容色陰冷,似乎自出孃胎後就從未笑過,本該像吊死鬼多個像人,不知如何五官配合起來又另有一種醜陋的美感魅力,形成一種孤高冷傲的氣概,令人印象深刻。他約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卻予人一種飽歷滄桑的蒼老味道:兩人一眼瞧去,已知現時整個飲馬驛,除他兩人外,數此人武功最是高明,其次就是騾道人。
想不到竟遇上高手。
騷娘子皺眉道:蝶公子這話是甚麼意思?
蝶公子冷冷道:我說他們在撒謊。
寇仲攤手苦笑道:我只是不好意思自認功夫了得,謙虛些難道是罪過?
蝶公子冷然道:謙虛不是罪過,但說謊卻是居心叵測,這是甚麼時候?甚麼地方?
徐子陵微笑道:我們確是湊巧路過,適逢其會,公子不信也沒有辦法。
蝶公子微一沉吟,點頭道:我相信你們。說罷轉身重回煙霧中去。
四人臉臉相覷,怎都猜不到他來得突然,走得更突然。
寇仲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他是誰?
騾道人答道:蝶公子陰顯鶴是東北新近崛起的用劍高手,冷血無情,心狠手辣,性情孤僻,不過雖沒有甚麼大惡行,聲譽卻不甚佳,因爲沒多少人歡喜他。
騷娘子猶有餘悸的道:怪人一個,他來幹甚麼?
騾道人聳肩道:他自己不說出來,誰曉得呢?
徐子陵心中一動,長身而起道:我去問他。
騷娘子色燮道:他不惹你,你還要去惹他?
寇仲心中明白,陰顯鶴來此必與安樂慘案有關,從他入手去了解整件事,會比問任何其他人更可靠。笑道:老闆娘放心,我這位兄弟是最優秀的說客,必可令老陰開金口。
騾道人瞧着徐子陵倫瀟灑飄逸的背影,笑嘻嘻道:看來三位非是過路人那麼簡單。
寇仲坦然道:我敢指天立誓,確是路經貴境,適逢此事,不過我們對安樂慘案亦有耳聞。且從少娘就教我們見到不平的事,定要替天行道,這麼說道長該滿意吧!
他的話自有一股發自心中的真誠,教人不能懷疑。
騷娘子有點不耐煩的起身道:你們兩位聊聊,我去看看許大當家來了沒有,沒理由的,爲何丘大人和舒爺都遲了。
騷娘子去後,寇仲問道:丘大人和舒爺是誰?
騾道人道:就是總巡捕丘南山和安樂幫的二當家舒丁泰,兩個都是貧這不歡喜的人,這些人憑甚麼爲我棋友討回公道:寇仲始知騾道人是被害的安樂幫主陸平的摯友深交,不由好感大增。驃道人收起玩世不恭、嬉皮笑臉的神情,痛飲一杯苦酒後嘆道:甚麼幫不好叫,卻叫作安樂幫,人只有死了才得安樂,想不到一話成懺。罷了!無論橫死或壽終正寢,都是死吧!
寇仲見他真情流露,乘機問道:外面的是甚麼人,一盤散沙的能成甚麼大事?
騾道人清醒過來似的上下打量他幾眼,微笑道:你算是好管閒事還是別有居心?
寇仲雙目精芒現出,一門而逝,淡然道:這算是閒事嗎?
騾道人震駭之色尚未完全消去,他驚懍的固是寇仲雙目透出精飩無比的玄功異芒,更震撼是他原先斂去神光,藏而不露的功大。
好半晌騾道人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你是誰?
夥計們送來羊肉包子後不知全溜到那裡去,空廣的舨堂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寇仲拉開長度過膝的羊皮外袍,露出右擺內藏掛的井中月,道:道長看我是誰呢?
騾道人劇震道:這是否表面看來毫不起眼的寶刀井中月?
寇仲點頭道:道長好眼力。
騾道人反鎮靜下來,長長吁出一口氣道:難怪你們半點不把外邊的人放在眼內,原來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親臨,看不到你的刀,竟給你們騙過。
寇仲道:我們能否衷誠合作。
騾道人點頭道:有你們出手相助,當然是另一同事。外邊共有四批人,分別來白北馬幫、外聯幫、仙霞洞和東北幫。最正派的是仙霞洞洞主陳和派來的得意男女徒弟呂世清和郎婷婷,仙霞洞是東北僅吹於長白派的名門正派,陸老弟一個遇害的兒子,就是拜在陳和門下,所以陳和雖不愛捲入江湖紛爭,對此事仍不能不理。
寇仲道:青姑是否外聯幫的人?
外聯幫名列北疆三幫派,寇仲當然比較留神。
騾道人答道:青姑名叫蘇青。外號勾魂奪魄,是外聯幫龍頭大貢郎的女人,所以武功雖不怎樣,卻能坐上外三堂鳳堂堂主之位。至於東北幫亦大有來頭,幫主貝叔羣是高開道的結拜兄弟,高開道得勢,他們水漲船高,希冀能蓋過北霸幫成爲北疆第一大幫,今吹率人來的是少幫主貝晨分,此人生性陰沉,剛纔一直沒說話,只縱容手下胡鬧,所以不惹起少帥的注意。寇仲正要深入探問安樂慘案的事情,外面忽然響起兵器交擊的密集清響,還有叱喝聲和推波助瀾的唱采聲。寇仲伸個懶腰道:打起來哩!北馬幫的人耐性不錯。
徐子陵來到比他尚要高寸許,像根竹竿多過像人的陰顯鶴身後,熱氣氤氳的從溫泉升起,使人想到能浸浴其中,必是人生樂事。
陰顯鶴目注溫泉,以他一貫不露絲毫感情的聲音語調道:兄臺最好回去。
徐子陵停下腳步,淡淡道:小弟只有一句話,若陰兄不願回答,小弟掉頭就走。
陰顯鶴默然片晌,緩緩道:說吧!
徐子陵沉聲道:陰兄此來,是否要殺許開山。
陰顯鶴旋風般轉過來,雙目殺機大盛,盯着徐子陵道:你是誰?
徐子陵不知如何,打第一眼看到這孤僻高做的獨行劍手,就覺得他是個交得過的朋友,現在見自己所料不差,更鞏固這憑空的想法,不願瞞他,微笑道:在下徐子陵。
陰顯鶴一震道:那飯堂內的是寇仲。
徐子陵點頭這:正是他。我們確是路經此地,往山海關找霸王杜興算一筆賬,途上聞得安樂慘案,撞上這個許開山召開的討崔望大會,覺得其中事有可疑,纔來找陰兄請教。
陰顯鶴不屑的道:杜興!斑!
徐子陵乘機問道:杜興是怎樣的個人?
陰顯鶴眼內再現殺氣,語調仍保持清冷下靜,道:杜興是個雙臉人。暗裡做盡鋇事,控制着一個包賭營娼、走私漏稅的罪惡王國,通過暴力、恐嚇、賄賂、誅除異己種種手段,逆我者生,順我者亡,直至所有人都屈服於他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另一方面卻擺出主持公義的武林大豪款兒,處處排難交鎰,爲被搶掠欺負者討回公這,甚至設置義堂免費供貧民飲食,許開山正是他的走狗,爲他幹傷天窖理的事的走狗,好無損他的聲望。
徐子陵恍然這日:原來陰兄有爲世除害的心。
陰顯鶴呸的一聲,不肩的道:我纔沒興趣去理這種事,這人間世從來就是這樣,以後亦不會改變。我要殺許開山,是因爲我欠陸大當家一個恩,現在正是報恩的時候。
徐子陵道:陰兄憑甚麼肯定許開山就是崔望?
陰顯鶴不答反問,道:徐兄又是憑甚麼猜到我要殺許開山?
徐子陵坦然道:這只是個初步推測,仍未敢確定,以許開山冒起的迅速,與杜興的關係,至乎他乾的買賣,應以此人嫌疑最大。且看來陰兄又是絕不會對甚麼武林聚會生出興趣的人,故以此相試。
陰顯鶴忽然嘆一口氣道:我少有與人說這麼多話的,更不習慣和人合作。若非徐兄和寇兄均是我敬服的人,我會把這些話都省掉,徐兄請勿要再理會此案,報恩只是我陰顯鶴個人的事。
兵器交擊聲恰於此時遠遠傳至。
寇仲和驃道人跨出主樓,任俊竟與東北幫的七、八名大漢動起手來,而非一心奪馬的北馬幫。東北幫其中一名大漢坐倒池旁,肩膊血流如注,正由同伴照拂療傷。不用猜也曉得東北幫先有一人向任俊挑戰動手,不敵受傷後其他人見任俊刀法高明,不顧江湖規矩的羣起攻之。
仙霞侗的呂世清站了起來,看樣子是心生義憤,要下場吧涉。
任俊且戰且退,左臂染血,因對方人多勢衆,落在下風。
外聯幫、北馬幫都爲東北幫的人喝采打氣,一副爲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寇仲目光掃過東北幫爲自己同夥叫得聲嘶力竭的一羣漠子,其中有個臉色慘白二十來歲的年青哥兒,正神色冷靜的把目光往他投來,心忖這定是東北幫的少幫主貝晨分。
蘇青和師爺化朝他瞧來,寇仲分別報以微笑,接着大喝道:退後三寸!
任俊罷被人在左背劃出一道血痕,心浮氣躁,聞言立即精神大振,對寇仲的話更是深信無疑,雖是刀光撲臉而來,看不清敵刀來勢,仍只往後稍移三寸。
刀鋒在鼻尖前劈下,就是這毫釐之差,令他轉危爲安,其他人全摸錯他的退勢,刀劍攻在空處。任俊刀光一閃,正面劈空的刀手立時胸脅血濺,應刀拋跌。
寇仲再喝道:無雲無雨,萬里一空,左側翻。
包括呂世清師兄妹在內,蘇青、帥爺化、貝晨分等人無不露出震駭神色。
任俊武功的高明,能力戰七人不敗,已大出他們意料之外,此時只要不是聾的、盲的,就知寇仲是更厲害的高手。
任俊聽教聽話,一個左側翻,逸出包圍網外。
他的心完全平靜下來,沿途寇仲和徐子陵對他的嚴格訓練,顯出奇效,他感到強大的自信,似能瞧破敵人每一個意圖和變化。
東北幫的人銳氣已減,一時不知追過去繼續動手,還是留在原處發呆。
貝晨分霍然起立道:住手I寇仲仰天大笑道:你說停就停嗎?小俊,給我把他們全宰掉。
任俊正要撲往敵人,聲音從大門傳來道:誰人如此狂妄好鬥。
寇仲往大門瞧去,心想難道是許開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