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黑闥搭着徐子陵肩頭,走進附近賣絲綢的店鋪去。
兩個上了年紀的店夥都沒迎上來招呼他們,像視而不見般,任他們長驅直闖,揭開分隔前後進的珠廉,穿過擺滿布疋的小貨倉,步出天井,原來另有兩重房舍。
四男一女正聚在天井說話,見到劉黑闥,都現出恭敬神色,齊叫“劉大哥!”
劉黑闥點點頭,領着徐子陵進入天井左側的房舍去。
那是個簡樸的小廳堂,除了臺、椅、幾等必備的傢俱外,連櫃子都沒一個,更不要說裝飾的擺設了。
兩人坐好後,劉黑闥哈哈笑道:“真好!竟遇上你,我也不知多少趟聽到你們的凶訊,想不到你們還是活得生龍活虎。寇仲究竟到那裡去?”
徐子陵道:“我和他失散了,但約定在這裡會面的。”
說罷心中暗歎,劉黑闥雖是條好漢子,但始終是竇建德的人,不宜向他透露太多事。
劉黑闥皺眉道:“聽說李密派人截擊你們。要不要我遣人去找尋寇仲?”
徐子陵感受到他真摯的熱情,生出內疚的難過情緒,搖頭道:“他自保該沒有問題。事實上我們是故意分開,由我引走追兵,而他卻負責做別的事情。”
劉黑闥明白過來。此時剛纔在外面和另外四名男子聊天的女孩子進來奉上香茗。
徐子陵這纔看到此女輪廓頗美,還透着一股清秀的氣質。
劉黑闥笑道,“她叫彤彤,一手飛刀玩得不錯!”卻沒對徐子陵向彤彤作介紹。
彤彤微微一笑,好奇地瞥了徐子陵兩眼,才退出屋外。
劉黑闥沉吟片晌,嘆道,“刺殺任少名一役,不但使你們兩人的名字無人不知,也改變了整個南方的形勢,老哥真以你們爲榮。”
徐子陵怕他重提邀他們入夥的事,忙岔開話題道:“劉大哥今趟到洛陽來,有什麼大事?”
劉黑闥深深地瞧了他幾眼後,沉聲道:“此事可大可小,實質上只是小事一件,但卻可能關係到誰能一統天下的問題。”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奇道:“是什麼事竟有這樣影響力?”
劉黑闥不答反問道:“你們今趟到洛陽來,是否準備西入關中?”
徐子陵明白劉黑闥人品很好,但絕非蠢人,而且精明厲害,絕不可以輕易將之瞞騙。
他這樣詢問,等若間接問他是否想去發掘‘楊公寶庫’。假若他支吾以對,劉黑闥將勢難對他推心置腹。
在這羣雄割據的時代,即使父子兄弟朋友,亦因各爲其主而要保守某些事情的秘密。
像李靖剛纔便對他欲言又止,顯似有所保留。
徐子陵苦笑道:“事實上我們只知道寶藏在關內某處附近,其他便一無所知,所以今次只是去碰碰運氣。”
劉黑闥忠厚朴實的黑臉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點頭道:“子陵說的話,我怎會不信。不過聽說在‘楊公寶庫’之內,除了楊素多年搜刮得來的奇珍異寶外,尚有以萬計的兵器等物。要在李閥的地頭把這些東西運走,非有龐大的人力物力不可。你們若信得過我劉黑闥,我可全力支持你們,條件則是各取所需;你們去做大富豪,而我則去爭天下,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頓了頓又道:“據我得來的消息,‘楊公寶庫’共有七重,除第一重沒有機關裝置外,各重便一重比一重危險;若你知道設計這藏寶室的人乃天下第一巧匠魯妙子,便知要取得寶藏絕不容易。照我所知,只羅剎女曾進入第一重,即知難而退。咦!你的神情爲何如此古怪?”
徐子陵聽到魯妙子之名,自是心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爲何他把《機關學》的秘笈給予寇仲時,特別提醒他須憑此進入‘楊公寶庫’。
但爲何魯妙子不直接告訴他們如何進入由他一手設計的‘楊公寶庫’呢?
此確令人費解。
劉黑闥又道:“楊素和魯妙子乃至交好友;洛陽貫通南北的開合橋星津浮橋都是他設計的。此人在這方面的天資之高,當世實不作第二人想。”
見徐子陵皺眉苦思,伸手友善地拍拍他肩頭道:“你不必這麼快答我。可先和寇仲商量一下,就算不合作,我劉黑闥亦不會怪你的。順帶說一句,諸葛德威對機關建築頗有心得,對進入寶藏肯定有幫助。”
徐子陵只好點頭應諾。
劉黑闥舒了一口氣,輕鬆道:“坦白說,這番話我真不想說,好像我也像其他覬覦寶藏的人那麼貪心,但爲了大局,又不能不說。”
徐子陵道:“這個我是明白的,劉大哥不用介懷。”
劉黑闥欣然道:“我曾向夏王提起兩位,夏王對你們亦非常欣賞,希望有機會可以見個面。”
夏王就是竇建德。
徐子陵夷然道:“有機會我們也想拜竭,還有,剛纔劉大哥說什麼有件事可大可小,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呢?”
劉黑闥沉聲道:“自然是與‘楊公寶庫’齊名的和氏璧有關哪!”
※※※
剛進皇城,聚在端門內的十多人迎了上來,除三人身穿武將甲胃外,其他人都是便裝儒服。當中一人赫然是寇仲認識的歐陽希夷。
歐陽希夷乃成名數十年的高手,在江湖上輩份極高,與大儒王通及王世充交情甚篤,不過多年來已不問世事,想不到竟會出來助王世充爭天下。
當年他以沉沙劍在彭城大戰跋鋒寒,雖於勝負未分之際罷手,但已在寇仲和徐子陵心中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印象。
除歐陽希夷外,另有兩男一女,特別引起寇仲的注意。
女的一個有如萬綠叢中一點紅般,極爲惹人注目。
那是個頗具姿色的年青**,嬌小玲瓏,揹負長劍,神情卻是出奇地嚴肅,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別有股冷豔的成熟韻味。既使人感到她凜然不可冒犯的孤傲,但又能令人暗中興起假若能破開她那重保護自己的屏障,會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不過寇仲留心她的原因,卻非因她的姿色,而是她那對精光閃閃的湛藍眸子,使他不但知道她是武林高手,還非中土人士。
另兩個惹他注意的人是一老一少。
老的身材矮胖,身穿道袍,手持塵拂,眼耳口鼻都朝肥臉的中央擠聚,看着本該惹笑,可是他半眯的細眼芒光爍閃,隱隱透出一種狠辣無情的味道,卻絕無半分滑稽的感覺。
少的是個二十七、八歲許的壯漢,身形雄偉,雖比不上寇仲與徐子陵、跋鋒寒等的高挺俊拔,卻是臉容古樸,膚黑紮實,自有一股強橫悍霸的氣度。武器是背上的雙啄。
看來除歐陽希夷外,衆人中亦以這三人武功最高,直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
歐陽希夷的目光首先落在寇仲身上,銳目掠過驚異之色,卻沒有說話。
王世充此時已急步迎上,呵呵笑道,“得諸位及時趕來,我王世充還有何懼哉。”
寇仲心中微懍,方知王世充於不動聲息中,已調集了手上所有力量,用以應付眼前的危機。
歐陽希夷等紛紛還禮謙讓。
其中一名武將道:“蒙秋已依尚書吩咐,做好一切安排。”
寇仲這才知道此人乃朗奉外王世充另一心腹大將宋蒙秋。忙用心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醜陋,臉上掛着矯揉和過份誇張了的忠義神情,予人戴着一副假面具的感覺,打第一眼寇仲便不歡喜他。
此時王世充介紹寇仲與衆人相識,那女子竟然名如其人,叫玲瓏嬌。胖道人則是可風道長,壯漢叫陳長林,其他則是來自不同門派的名家高手。
歐陽希夷顯然在這批人中最有地位,微笑道:“《長生訣》不愧四大奇書之一,否則也不能造就出寇兄弟這種人才。”
寇仲連忙謙讓。
王世充再與各人客套幾句後,收斂笑容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進宮去見那小昏君,看看獨孤峰能耍什麼花樣出來。”
※※※
劉黑闥見徐子陵聽到和氏璧之名,仍是一副無動於中的神態,微笑道:“假若子陵知多點關於和氏璧的事,說不定會生出興趣來。”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勉強振起精神,問道:“和氏璧除了是當然的國璽、帝皇權力的象徵外,還有什麼身價和作爲?”
劉黑闥道:“說真的,這個我亦不大知道。但只從寧道奇也要向慈航靜齋定下借璧三年之約,便可知和氏璧非只是一塊珍貴的寶玉那麼簡單,否則怎能教寧道奇這類超凡脫俗的世外高人也爲之心動。”
徐子陵愕然道:“這麼說,和氏璧豈非一直藏在慈航靜齋嗎?但劉大哥又從何曉得?”
劉黑闥神秘地微微一笑,低聲進:“這個請恕你劉大哥我要賣個關子了。皆因我答應了人不可說出來。你只要知道這消息是千真萬確就成了。”
徐子陵皺眉道:“若真有此事,那江湖中盛傳寧道奇會在洛陽把和氏璧交回師妃暄之事便非是憑空捏造的事了,寧道奇和師妃暄如此張揚是否嫌天下還不夠亂呢?”
劉黑闥的黑臉透出笑意,淡淡道:“恰好相反,這正是慈航靜齋答允借璧予寧道奇的條件,就是要他協助天下撥亂反正,造福萬民。”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這麼說,寧道奇確在協助慈航靜齋爲未來君主造勢了。”
劉黑闥訝道:“聽來你這猜想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據竇公和我的推測,師妃暄於這非常時期踏足塵世,不但是要對付陰癸派,還負有更重要的使命,就是爲萬民找尋真主。試想想在現今的形勢下,誰若能得到師妃暄的青睞,賜以和氏璧,那將會是怎樣的一回事?”
徐子陵立時大感頭痛。
他想到的問題是在於寇仲。
在現時的情況下,無論師妃暄如何去揀選,亦絕不會揀上寇仲。
正如劉黑闥所言,和氏璧本身只是小事,但師妃暄的揀選皇帝卻是天下的大事。
以師妃暄所代表的慈航靜齋與寧道奇合起來的實力和威望,只要他們公開宣佈把和氏璧贈予某人,天下羣雄會怎麼反應。
所以寇仲絕不容許此事發生。
以前寇仲說要去搶和氏璧,怕至少有一半是鬧着玩的。
但現在卻是另一回事了。
如若寇仲加入了和氏璧的爭奪戰,他徐子陵能置身事外嗎?
那豈非演變成他們要與師妃暄和寧道奇正面爲敵。
※※※
王世充偕寇仲與一衆將領及名家高手飛身上馬,在近千親衛的護從下通過皇城,朝北面的宮城馳去。
沿途盡是甲胃鮮明的兵士,顯見皇城的控制權已全落入王世充軍的手中。
爆城周圍九里,四面開有宮門。
則天門位於南牆正中,南對端門,北對玄武門,與中央各殿的正門貫穿在一條中軸線上。
蹄音轟鳴下,整個皇城也似在晃動起來。
寇仲策騎於王世充左方,另一邊就是歐陽希夷,前方由朗奉率三十騎開道,聲勢浩蕩。
則天門此時已清楚可見,門分兩重,深達二十許步,左右連闕,被寬約十八步的城牆相接,城關高達十二丈,氣象莊肅,令人望之生畏。
此時則天門中門大開,但連半個門衛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派違反常理的教人莫測高深。
王世充神態從容,一邊策騎,一邊向寇仲道:“則天門內尚有永泰門,接着就是主殿乾陽殿,乃爲舉行大典和接待外國使節專設。楊侗那傢伙平時絕不到那裡去。”
寇仲奇道:“宮城的守衛怎麼一個都不見?”
後面不知誰接口道:“看是都給嚇跑了。”卻沒有人爲此話發笑。
王世充沉聲道:“獨孤峰轄下的禁衛共分翊衛、騎衛、武衛、屯衛、御衛、侯衛等共十二衛,每衛約五百人,總兵力超過五千,實力不可輕侮。兼有堅城可守,以獨孤峰的性格,絕不會不戰而退,我們定要小心一點。”
衆人轟然應喏,聲震皇城。
轉瞬先頭部隊已抵則天門前,正要長驅直進時,一人負手油然步出門外,大笑道:“尚書大人如此兵逼皇城,未知所爲何事。”
※※※
劉黑闥嘆了一口氣道:“天下的形勢早亂作一團,師妃暄若再插手其中,將使情況更爲複雜。”
徐子陵亦正爲此頭痛。
師妃暄和涫涫分別爲正邪兩大宗派的代表傳人,又均爲兩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而現在涫涫已成了他們的死敵,若再加上個師妃暄,那對他們可不是說着玩的。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師妃暄現在究竟在那裡?”
劉黑闥聳肩道:“聽說十日前她曾在洛陽附近露過一面,但之後就不知所蹤,怎麼都查不到她半點蹤影。只從這點看,便可見她高明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想起涫涫,即可推想出師妃暄的厲害,再想到她或會成爲他和寇仲的敵人,一時更欲語無言。
就算他沒答應寇仲於取得‘楊公寶庫’後才分手。他也不能在現今的情況下離開寇仲的。
劉黑闥續道:“這正是我今趟到洛陽來的原因。若能從師妃暄手上取得和氏璧,等若有半邊天下到了夏王手上。故這刻的洛陽可說盛況空前,凡欲得天下者,誰不想來碰碰機會。”
徐子陵又想起李靖,他到洛陽來說不定也爲了同樣原因,就是爲李世民爭取和氏璧,問道:“照劉大哥估計,誰有機會奪得和氏璧呢?”
劉黑闥啞然失笑道:“子陵這個‘奪’字恐怕用得不大妥當。先不說有寧道奇在旁照拂,只是師妃暄本身登峰造極的劍法,已足可使人難起妄念,所以還是用‘求’代替‘奪’比較妥當。”
徐子陵亦心中好笑,自己因爲是代寇仲設想,所以竟不自覺用了個‘奪’字,有點尷尬道:“那誰最有機會求得寶璧?”
劉黑闥苦笑道:“我很想告訴你該是竇公。但事實卻非是如此,至少有三個人與我們有同等機會,也是眼下最有資格一統天下的三個人。”
頓了一頓續道:“若換了我是師妃暄,當必從其戰績、施政、聲譽等各方面去衡量某人是否適合做未來的真命天子。所以第一個最有機會的人,必是李密無疑,碰巧他剛新勝宇文化及,過往又曾數次開倉賑民,聲譽之佳,誰能媲美?”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若給李密得到和氏璧,自己和寇仲那還有跟他爭鋒的機會。
劉黑闥又沉聲道:“第二個則爲王世充,只看洛陽的安定情況,便可見他管治有方,且其根據地乃中原的心臟地帶,雄視四方,使人難以輕覷。”
徐子陵點頭道:“這兩個確是可與夏王爭鋒的人,另一個人是否李淵呢?”
劉黑闥道:“李淵可算其中一個。只是他本人既好聲色,又依附突厥,故雖有實力,被師妃暄挑選的機會看來卻不大。”
徐子陵想起老爹,問道:“杜伏威是否全無入選的機會?”
劉黑闥答道:“杜伏威聲譽一向不佳,兼且最近又與鐵勒人勾結,想得到和氏璧嘛!怕只餘強搶一途。”
徐子陵心中微懍,因他深悉陰癸派亦牽涉其中,而祝玉妍、涫涫、曲傲和杜伏威均是有資格挑戰師妃暄的人,所以縱使後者有寧道奇支持,但由於敵手太強,故亦非是全無兇險。
形勢確是複雜異常。
劉黑闥豪興忽起,哈哈笑道:“天下雖是四分五裂,但不成氣候者衆,有資格稱王者寡。現在大江以南不外蕭銑、林士宏、沈法興、宋閥四大勢力。給你們宰了任少名後,目前以蕭銑最具實力,可惜巴陵幫難脫販賣人口的臭名,自難得師妃暄青睞。”
頓了一頓,續道:“北方諸雄中,除剛纔提及的三人,其他如薛舉父子,剛被李世民所敗,自保也成問題,可以不論。至於樑師都、劉武周兩人,全賴胡人撐腰,纔能有些聲勢,說出來都不馨香,師妃暄更看不上眼。而高開道、李子通、徐圓朗之輩,分別被我們、李密和杜伏威迫在一隅,難作寸進,均難成氣候。勉強來說,尚有武威的李軌,可惜偏處西疆,事事要看胡人臉色,還有什麼籌碼可拿出來見人?”
徐子陵皺眉道:“聽劉大哥的語氣,難道誰當皇帝一事,真個是操縱在師妃暄手上嗎?”
劉黑闥微笑道:“是否如此,還要看將來的發展纔可確定。但觀乎各方勢力,都要派人到洛陽來見師妃暄,便可知對此事的重視,否則我那有空閒在這裡和你說話。”
接着避開徐子陵灼灼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的道:“令姐好嗎?”
徐子陵心中一痛,頹然道:“素姐嫁人了!”
劉黑闥雄軀一震,呆了半晌,才乾咳一聲道:“嘿!那要…唉…”
徐子陵忽感不想面對劉黑闥,並走得愈遠愈好,永遠都不要再與人談及素素的事。
假若香玉山只是個卑鄙的人口販子,他該怎辦纔好?
劉黑闥見徐子陵站了起來,訝道:“子陵要走嗎?”
徐子陵慘然道:“我想一個人去灌兩口酒,遲點再來找劉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