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看到白清兒時,才真正把握到跋鋒寒的意思。
白清兒憑窗而立,全神貫注的瞧往畫室的方向。
在徐子陵銳利的夜眼下,這美得異乎尋常的女子最惹起他注意的是一頭烏黑髮亮的秀髮,襯得她漂亮的臉龐肌膚勝雪,也帶着點像婠婠般令人心悸的詭豔。
她無論打扮裝束,都是淡雅可人,予人莊重矜持的印象,可是那雙含情脈脈的明媚秀眸,配合着她宛若與生俱來略帶羞澀的動人神態,卻沒有多少個男人能抵禦得了。
她的姿容雖缺少了那種使人動魄驚心的震撼,但反多了一種平易近人的親切感覺。
這時跋鋒寒在他耳旁道:陰癸派妖女最懂收藏,但我精於觀人之道,所以她休想瞞得過我。
頓了頓續道:發爲血之餘,只要你留意她頭髮的色澤,便知她的體魄絕不像她外形般柔弱,而且有精湛的氣功底子。她皮膚的嬌嫩亦非天生的,而是長期修練某種魔功的現象,白得來隱泛亮光,就像婠婠那樣。
徐子陵定神細看,同意道:跋兄還有看出什麼來呢?
跋鋒寒尚未回答,白清兒倏地消沒不見,退到兩人目光不及的房內位置去。
※※※
河南狂士鄭石如沉聲道:徐軍師之議容後再論,在下尚有一事想請教密公。
櫃內的寇仲心中叫好,這河南狂士顯然很有自己的見地,非是那麼容易被打動的人。
長白雙兇符真、符彥分別發出兩聲冷哼。顯是有點不耐煩鄭石如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李密卻笑道:鄭先生請直言無礙。
鄭石如淡然道:宇文化及殺死那昏君後,率兵北歸,志在洛陽。以密公之才智,爲何不詐作與宇文化及聯同一線,任宇文化及攻打東都,再坐收漁人之利?現在卻是反其道而行,平白幫了王世充一個天大的忙,更使他得以保存實力,觀之目下王世充揮軍東下,兵至偃師便知他是要趁密公損折了大量兵員後,想趁機佔點便宜!密公有否爲此心生悔意呢?
李密發出一陣震耳狂笑道:鄭先生不愧河南智者,對局勢瞭若指掌。不過李密亦有一個問題欲請教先生,假若設身置地,換了先生處在李密的位置,面對宇文化及南來的十萬精兵,會如何應付?如果一旦洛陽被宇文化及所破,使其既有堅城爲據點,又糧食充足,宇文化及的大軍便再非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我李密再與之爭鋒,那是否划算的事?
鄭石如沉默下來,好一會才道:密公之言有理,不過目下形勢顯然不利密公,密公有何對策。
李密胸有成竹的笑道:王世充只是我手下敗將,何足言勇。現今他率衆而來,洛陽必虛,我李密只要分兵守其東來之路,令他難作寸進。另外再以精兵數萬,傍河西以逼東都,那時世充必還,我們則退守南方,按兵不動。如世充再出,我又逼之,如此我綽有餘力,彼則徒勞往返,破之必矣。
寇仲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襄陽對李密的重要性。因爲在那種情況下,襄陽就成了李密供應糧草的後勤基地,使攻擾洛陽的瓦崗軍得到支持和補給。
所以襄陽城是李密志在必得的。
徐世績接入道:王世充移師東來攻我,糧食不足,志在速戰,只要我們深溝高壘以拒之,只須兩三個月光景,王世充糧絕必退,那時我們再銜尾追擊,王世充能有命回洛陽,便是他家山有福。
砰!
鄭石如拍案嘆道:只聽密公和徐軍師這番話,便知瓦崗軍勝券在握,王世充有難矣。城主還要猶豫嗎?
寇仲的腦袋轟然劇震,心叫不好。假若李密確依照剛纔所說而行,王世充不吃敗仗纔怪。而若給李密攻佔東都,關中的李閥必難再保眼前優勢,而宋玉致則須依約定下嫁李天凡,使李密因得宋閥之助聲勢劇增。那時李密只要迫得李閥困守關中,再從容收拾杜伏威等人,天下還不是他李密的囊中之物嗎?
※※※
白清兒又出現在窗前,但已換上一身夜行黑衣,默默目送錢獨關陪李密等一行人離開畫室,朝府門方向走去。
跋鋒寒低聲道:李密今趟有難了,剛纔她定是以秘密手法通知本派的人,好調動人手,追殺李密,現在她則是準備追蹤李密,掌握他的去向。
徐子陵不解道:李密是這麼容易被狙殺死的人嗎?
跋鋒寒微笑道:若祝玉妍親來又如何?
人影一閃,白清兒像一溜輕煙般穿窗而出,落到花園裡,幾個起落,消沒不見。
徐子陵道:白清兒這麼去了,不怕錢獨關回來尋她不着嗎?
跋鋒寒道:她自然比我們更清楚錢獨關的行事作風。嘿!我有個提議;不如把那兩大疊書畫紙放到白妖女的閨房內,然後再追上李密,看看可否沾點油水。徐子陵微笑道:悉隨尊便!
言罷兩人躍下大樹,與寇仲會合去也。
※※※
三人無聲無息的潛入冰涼的河水裡,朝李密的三艘大船其中一艘游去。
李密這時仍在碼頭和錢獨關殷殷話別。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碼頭方面,三人憑着靈巧如鬼魅的身手,神不知鬼不覺從左後方登上船舷。
他們探頭甲板,立時眉頭大皺,只見甲板上滿是武裝大漢,全無溜入船艙的機會。
寇仲見到船的兩旁各吊着四艘長約丈二的小艇,又以油布蓋好,提議道:不若躲到其中一條小艇去,除非他們要用艇,否則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跋鋒寒和徐子陵同意點頭,遂沿着船舷邊沿迅速移到吊着的一條小艇旁,略費了些手腳揭開油布,竄身進去,蓋好後船身一顫,剛好啓碇開航,沿河北上。
跋鋒寒躺在船尾,寇徐則並排臥於船首的一邊,但爲了方便說話,三個大頭擠在一堆,令三人都生出既怪異又親密的感覺。
寇仲詳細交代了李密要殺他們三人的決心,卻把李密說動錢獨關一事輕輕帶過,皆因對跋鋒寒他仍是深具戒心。言罷笑道:若那長白雙傻留下來找我們,便真是笑話之極!
跋鋒寒冷笑道: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徐子陵瞧着上方的油布,道:聽跋兄這麼說,這兩個傢伙該是有點道行的了。
跋鋒寒道:這兩人是王薄的師弟,不過早與師兄反目,想不到現在投靠了李密。
這兩人雖賦性驕橫狂妄,但確有點真本領,否則早給王薄宰掉。尤其長兄符真更是有名擅長追蹤的高手,這方面比李密以前死去的手下飛羽鄭蹤更有名氣,武功更是天壤雲泥之別,幸好我們躲到這裡來,否則會有天大的煩惱呢。
兩人見以跋鋒寒的自負,亦對這兩人評價如此之高,都心中暗懍。
跋鋒寒道:趁此機會,我們先養好精神,待會殺人時,也爽快一點。
三人閉目靜心,不片晌便進人潛修默運的境界。
※※※
船身一陣抖震,由快轉緩。
三人同時驚醒過來。
跋鋒寒伸手運指戳破油布,三人伺隙外望,只見甲板人來人往,非常忙碌。
天際曙光初現,可知李密的船隊至少走了三個時辰的水程。
寇仲愕然道:他們不是要泊岸吧!
跋鋒寒改到另一邊破布處外窺,低呼道:岸上有人。
兩人移了過去,淆水左岸處軍營密佈,還有座臨時設立的碼頭,泊了數艘較小型的戰船和十多隻快艇。
李密的船隊,緩緩往碼頭靠過去-
徐子陵恍然道:原來李密伏兵在此,若與錢獨關談判失敗,便以奇兵攻襄陽之不備,確是狠辣。
跋鋒寒點頭同意道:誰都知李密非是善男信女,徐兄這猜測頗合李密作風。好了,現在給個天祝玉妍做膽,恐怕她也不敢來惹李密,我們該怎麼辦?
寇仲斷然道:我們立即偷艘快艇,北上洛陽。
跋鋒寒皺眉道:若現在去偷艇,就不是暗偷而是明搶。李密本身高明不在話下,他手下亦不乏高手,我們未必能成功的。
徐子陵奇道:爲何仲少這麼急於到洛陽去?
寇仲低聲道:遲些再向你們解釋,暗偷不成就明搶吧!看!李密上岸了。兩人亦看到李密、徐世績兩人在一衆將領簇擁下,離船登岸。
一羣人早恭候於碼頭處,領頭者是個高大軒昂的年青將領。
跋鋒寒道:那就是李密麾下大將裴仁基,此人與王伯當齊名,人稱瓦崗雙虎將,武功高強,智計過人。
聽到王伯當之名,徐子陵和寇仲想起素素曾受其所辱,心中一陣不舒服。
這時李密一行人沒進營地內去。
跋鋒寒笑道:要搶船,現在正是時候!
※※※
三人從水裡冒出頭來,攀上其中一艘泊在岸旁的快艇。
寇仲和徐子陵安詳淡定的把布帆扯起,跋鋒寒則拔出他的斬玄劍,手起劍落,劈斷船纜。岸上有人喝道:你們三個在幹什麼?
跋鋒寒大笑道:煩請告訴密公,跋鋒寒、寇仲、徐子陵借船去也。
話畢雙掌猛推,一股掌風擊得水花四濺,朝撲來的十多名瓦崗軍照頭照臉灑過去,快艇同時受力反撞,倏地移往河心。
剛好一陣風吹來,寇仲忙擺出一代舵手的雄姿,操着風帆順風沿河北上,轉瞬遠去。
他們在油布蓋着的小船悶了幾天,此時見到兩岸羣峰簇擁,綠樹幽深,均覺份外神清氣爽,精神大振。
在右舷輕鬆搖櫓的跋鋒寒仰天長笑道:今趟我們是明着剃李密的眼眉,迫他派人來追殺我們,淆水北端盡於洛陽南面三百里處,那段路途會最是精采。
在左舷運槳的徐子陵不解道:憑我們現在快若奔馬的行舟速度,李密的人如何能追上我們。
跋鋒寒耐心地解釋道:若李密只是一般賊寇,當然奈何不了我們。但瓦崗軍現在已成了一個嚴密組織的軍事集團,更因要佔奪東都,故在這一帶設置了能火速傳遞軍事情報的網絡,一旦有事,便可利用快馬驛站,又或飛鴿傳訊的方式,指示遠方的手下進行任何行動,所以我們切不能鬆懈下來。
寇仲道:今次北上洛陽,我們只宜智勝,不宜硬闖,只要我們能以最快速度趕抵洛陽,便算我們贏了。
徐子陵和跋鋒寒均訝然朝他瞧來,因爲這番話實不該從他口中說出來,以寇仲一貫作風,該提議大鬧一場纔對。
寇仲有點尷尬地岔開話題道:長白雙傻給撇下在襄陽,李密和裴仁基、徐世績又難以分身,會否是俏軍師沈落雁來侍候我們呢?
徐子陵雙目殺機乍閃,淡淡道:最好前來的是王伯當,我們便可向他討回舊債了。
跋鋒寒微笑道:少有見徐兄對一個人如此恨之入骨的,不過王伯當一手雙尖軟矛使得非常出色,名列奇功絕藝榜上,就算他落了單,要殺他亦非易事。
徐子陵沒再說話。
三人全力操舟,逆水而上,到了黃昏時分,已越過由王世充手下大將無量劍向思仁把守的南陽城。
跋鋒寒和徐子陵稍作休息,只憑風力行舟,速度大減。
跋鋒寒笑道:你們聽過董淑妮的芳名嗎?
寇仲搖頭道:從未聽過,不過這名字倒很別緻。
跋鋒寒瞧着遠方晚霞遍天的空際,深吸了一口迎舟吹來的河風,悠然神往的道:
董淑妮是王世充妹子王馨的獨生女,自幼父母雙亡。此女年華十八,生得花容月貌,國色天香,豔蓋洛陽。
寇仲笑道:跋兄是否有意追逐裙下呢?
跋鋒寒淡淡道:對我來說,男女之情只是鏡花水月,剎那芳華,既不能持久,更沒有永恆的價值。況且此女實王世充最大的政治本錢,聽說李閥亦對此女有意,希望憑此與王世充結成聯盟,對抗李密。
寇仲哈笑道:若她嫁與李世民,確是郎才女貌,非常匹配。
跋鋒寒苦笑道:寇兄只想當然罷了!因爲聽說要納董淑妮的是李淵本人!寇仲和徐子陵聽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暗道難怪李淵被譏爲色鬼了。
寇仲想起一事,問道:當年我們曾在東平郡聽石青璇吹簫,石青璇走時跋兄曾追她去了,結果如何?
跋鋒寒神色微黯,嘆了,一口氣道: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已留下了永不磨滅的深刻印象。這在彼此來說都或者是最好的情況,若我和她朝夕相對,說不定終有一天生出厭倦之心。
徐子陵皺眉道:跋兄是否很矛盾呢?一方面說不介懷男女之情,另一方面卻對有色藝的美女渴望追尋,又銘記於心。
跋鋒寒沉吟片晌,嘴角逸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難怪徐兄有此誤會,皆因常見我與不同的美女混在一起,現在又聽我說不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但事實上這兩者並無必然對立的情況。
寇仲大感有趣道:跋兄於此尚有何高論?
跋鋒寒籲出壓在心頭的一口悶氣,像跌進深如淵海的回憶裡般,雙目神光閃閃的道:
自懂人事以來,我便感到生命是不斷的重複,每天都大致上幹着同一樣的事,只有不斷的改變環境,不斷地應付新的挑戰,或把自己不斷陷進不同的境況內,纔可感受到生命新鮮動人的一面。
接着攤開雙手道:像現在般就沒有半絲重複或沉悶的感覺,擺在眼前正是個茫不可測的未來,似乎在你掌握中,又若全不受你控制。和兩位的合作更是刺激有趣,誰能肯定下一刻我們不會遇上祝玉妍呢?這就是我不想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的原因之一。
寇仲失笑道:這麼說,跋兄可是個天生薄情的負心漢了。
跋鋒寒微笑道:寇仲你莫要笑我,我和你都是有野心的人,只不過我專志武道,而你則作你的霸業皇帝夢;道路雖然不同,但若要達成目標,都須作出種種捨棄。
寇仲老臉微笑道:我何時告訴你本人要作皇帝夢?
跋鋒寒瞅了他充滿曖昧意味的一眼,啞然笑道:觀其行知其志,你寇仲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形勢大變,又身懷'楊公寶庫'的秘密北上,已爲你的計劃作了最好的說明。昨晚在藏青閣的畫室內分明聽到了至關重要的機密,但偏要藏在心內,否則爲何這麼急於到洛陽去呢?
寇仲在兩人如炬的目光下,毫無愧色的哈哈一笑,從容道:老跋你果有一手,想瞞你真是難以登天。不過我今次上洛陽,只是想做一筆買賣,別人出錢,我賣情報,與什麼作皇帝夢沒有任何關係。
跋鋒寒笑而不應,轉向徐子陵道:徐兄相信嗎?
徐子陵舉手投降道:我不想騙跋兄,又不想開罪仲少,只好避而不答。
三人你眼望我眼,忽地一起捧腹旺笑。
就在此時,前方河道遠處現出一點燈火,迎頭緩緩移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