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在看着賈平安。
從遼東載譽歸來之後,賈平安看似平庸的融入了長安城中,壓根沒有激起一點波瀾。上次長孫詮說賈平安給新城出了些主意……這是個危險的信號。賈平安自然是希望他去死,早死早好。新城會不會成爲一個對手?
最近他的日子越發的難過了,大外甥咄咄逼人,而小圈子的那些居於高位的人不知不覺中大多都被清理掉了,他孤掌難鳴。
皇帝想如何?
長孫無忌看了一眼李治,只看到了溫和。
難道皇帝不想動老夫?
是了,老夫畢竟是他的舅舅,還是託孤重臣,雉奴畢竟是個好孩子。
他斑白的鬍鬚微微動了動,雙目中多了利芒,“武陽公這是想爲商人說話嗎?若是如此,老夫倒是理解。”
賈平安弄了兩門生意火爆的買賣,而且並未遮遮掩掩,反而是大張旗鼓。不少人都彈劾過,說賈平安經商,可大唐的權貴有幾個不經商?這等彈劾在朝中得不到支持。相反,在收商稅這個問題上,平日裡把商人們貶低到了骨子裡的權貴們卻異口同聲的反對。
賈平安當年就說過應當收商稅,不過當時他人輕言微,沒人搭理他。
長孫無忌這話頗有些引戰的意思。
“長孫相公,今日乃是國事。”
賈平安不想和一個將死之人囉嗦,長孫無忌一怔,輕笑道:“國事?也是,不過年輕人談論國事,讓人發噱。”
你嗶嗶的樣子讓人無語!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正式開始了自己的蠱惑(演講),“陛下,大唐如今的經濟看似蒸蒸日上,可這個蒸蒸日上乃是用北方成爲糧食主產區獲得的。臣曾經提議過開發南方,可應者寥寥。”
“北方的糧食便夠吃了,從前隋開始,中原風調雨順,糧食甚至兩錢一斗。穀賤傷農,你說的開發南方有何意義?難道讓糧價更低些?”李義府咄咄逼人。
許敬宗下意識的就要開噴,可賈平安已經開口了,“李相可知北方的風調雨順爲何而來?”
呃!
李義府當然不知,別說是他,在場的除去賈平安之外,誰也不知道。但他卻淡淡的道:“大唐立國,老天降下福祉,天下人沐浴在皇恩之下,其樂融融。”
你這個馬屁精,可你反水反對收商稅已經讓皇帝怒不可遏了,賈平安心中冷笑,“李相可知草原頻繁災荒的緣故嗎?”
大唐能一直壓制草原,很重要的一個因素便是草原病了,雪災不斷……別笑,真的是雪災和霜災。災荒導致草原的實力受損,爲大唐鎮壓突厥提供的天時。而大唐那幾年雖然也跟着病了,可大唐的底子厚實啊!
“這便是天譴!”
作爲一個文章高手,李義府當然不只是這點水平,他微微一笑,“否則如何能解釋大唐風調雨順,草原那幾年卻頻繁遭災?武陽公可是有另外的解釋嗎?”
他笑的很是譏誚。
“當然有。”
賈平安在黃河岸邊發現了竹子,以及許多南方纔有的植被。而在以後,這些植被都消失了。而且現在的北方竟然是風調雨順,很暖和。要知道在以後的北方這等場景都看不到了,整個北方到了冬季凍成狗。至於雨水,不好意思,真心不多。
這是爲何?
“新學中關於我們腳下的這個地方有許多研究,譬如說氣候。新學通過多年的持續觀察也記錄得出了一個答案,咱們腳下的地方每隔一陣子就要冷一次,而現在只是沒開始,所以大唐的北方風調雨順。可隨着時日的推移,大唐的北方將會逐漸寒冷,並且雨水也會越來越少……”
後世許多地方缺水,以至於要建造水窖來收集雨水。
李義府愕然,然後不禁笑了起來,很是輕蔑,“誰記錄的?”
你沙雕的模樣讓人不屑,賈平安淡淡的道:“新學的前輩們。他們從先秦開始就在記錄這些東西,記錄每年的氣溫雨水變化。那些前輩們的足跡遍及天下,他們一直在收集這些消息,一一記錄了下來。”
“當大唐的北方不再是糧倉之後,大唐將何去何從?別忘了黃巾之亂!”
最後一句太惡毒了,讓李義府把想說的話都憋了回去。
黃巾之亂就是天災,但也有人禍。不過隨之而來的是中原長久的災情。
“這是糧食的問題。”
賈平安真心不想指望這羣宰相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那就勉爲其難的自己來吧。
“另一個便是錢荒,大唐缺銅,以至於要用帛、香料、茶葉、鹽鐵、糖,甚至是糧食來充當貨幣。”
“大唐錢荒,導致經濟混亂,首要是糧價不能保證。雖說如今年年豐收,可豐收也不能兩錢一斗米吧?那不是穀賤傷農,而是殺農!”
兩錢一斗米,還種個雞兒的田啊!
種田虧本!
“陛下,臣想的更多一些,若是錢荒蔓延下去……權貴人家喜歡窖藏銅錢,以至於許多錢投放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錢荒只會愈演愈烈。如何養兵?”
養兵需要大把銀錢,可大唐缺錢如此,如何養兵?雖說府兵制的衰敗原因不少,比如說土地兼併,但缺錢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到時候只能讓各地自家養兵,可那是大唐的兵……還是那些人的兵?”這是賈平安的殺手鐗,一旦使出來,別人不重視,李治卻坐不住了。
藩鎮割據……這話恍如一記炸雷,炸的殿內的君臣外焦裡嫩。
“你這是危言聳聽!”
李義府噴道:“錢荒便錢荒,荒了多少年了,也未曾見大唐崩潰。至於你說的養兵,府兵自備乾糧,朝中壓根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養着數十萬大軍。”
李治看了李義府一眼,目光幽幽。然後陰着臉問道:“你說的錢荒,如何來解決?”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錢荒的危害。每一年他看着各地的奏疏都在頭痛,想着如何去多弄些錢來。但大唐缺銅,缺金銀,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其一,收商稅,鼓勵商賈。其二尋礦。”
“哪來的礦?這麼些年早就尋了無數次,可從未尋到過大礦。”
長孫無忌收起了小覷。剛纔賈平安的一番話雖然有些離奇,但裡面卻有些讓他爲之悚然一驚的東西,比如說錢荒之後如何養兵的問題。
他深深的看了賈平安一眼。賈平安爲兵部侍郎,他本是不同意的,覺得這是沐猴而冠。一個年輕人怎麼能任職高官?他甚至還私下和李治溝通過,只是李治堅持己見。但今日一看,此人雖然做官不靠譜,經常跑路,這份眼光和見識卻頗爲敏銳。
當年二郎就提過錢荒之事,不過因爲沒有辦法解決,只能擱置。先帝當時還說過,錢荒延續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爲大問題。
以後的大唐就深受其害。武宗滅佛不但獲取了大量的土地,更是收了許多錢財和金屬,隨後就有了兩朝盛世。
李治心中一動,“可是遼東那邊?”
賈平安最近也就去過遼東,若是那邊有礦……
看看那些宰相們如飢似渴的目光,大唐缺銅久矣!若是有誰能尋到大銅礦……
賈平安心中暗樂,“陛下,臣此次在鴨綠水對岸發現了了銅礦。”
“果真?”
長孫無忌目光銳利,鬚髮賁張,“若是真的,高麗當滅!泉蓋蘇文……當誅!”
當然是真的,後世亞洲的第二大銅礦就在鴨綠水的對面。後世他在江對岸看過,說是亞洲第二大的銅礦。
“如此,高麗當滅!”
“爲何要退兵?”
“就該一直打下去,把高麗滅了。”
一羣窮鬼,聽到個大銅礦就激動的無以復加,有意思嗎?賈平安淡淡的道:“大唐的錢荒延續了多年,難道這一兩年就熬不過去了?”
“一個大銅礦竟然就在鴨綠水對岸,讓朕不禁啼笑皆非。”李治看向賈平安的目光越發的柔和了。
這個銅礦絕對不可能假,否則就是欺君。賈平安此舉有大功於國,加上商稅之事……對了,商稅之事還沒確定。
李治看了李義府一眼,這條獵犬今日破天荒的和他唱反調,不消說,家中定然有生意。果然是一條不聽話的野狗。
“缺錢是個大問題,就算是有了大銅礦,此事也不可小覷……商稅之事也該定了。”
隨後便是激烈的爭論。
賈平安站在那裡舌戰羣雄,從商品分類到稅率的確定,堪稱是獨孤求敗。
“奢侈品自然該高稅率,本來就該劫富濟貧!”
誰不同意?
賈平安目光炯炯,“諸位都是富人,捨得重金買那些貴重的東西,爲何不捨交稅?”
誰特孃的反對,誰就是守財奴,貪婪之輩!
咳咳!
俺們都是君子!
而針對小商人的商稅,則格外的人性化,每年交易額不足的商家免稅。
走出大殿時,賈平安渾身輕鬆,那些宰相們卻人人發熱。李義府看着賈平安的目光中帶着探尋之意,心想賈平安的生意做的如此之大,爲何要主動割肉?
賈平安在前方微微一笑。
耶耶爲大唐謀財,皇帝都得脫帽致敬!
宮中,李治起身,興奮的來回踱步。多少年了,他從未這般興奮過。
“讓皇后來。”
一人興奮有屁用,人類就是尋求認同的生物,分享的人越多,成就感就越強。
“陛下。”
武媚來了。
“媚娘你可知就在剛纔,商稅之事已經定了!”
武媚已經得了消息,說是阿弟進宮,不知和君臣們說了什麼。她心中一動,“臣妾記得這幾日羣臣一直不肯鬆口,爲何突然就變了?”
這個不新學啊!
李治微微一笑,“賈平安說了一番話,糧食的問題讓朕警醒,而錢荒的問題卻成了令羣臣低頭的要點。賈平安……果然是不俗!”
他猛地想起了一事,“賈平安弄了茶葉生意時,就提過商稅之事,可朕當時卻不以爲然,於是他便弄了人蔘酒……他……”
李治驚訝不已,“他不會是藉此來讓朕知曉生意有多掙錢吧?對了,那一次朕聽聞他說什麼……要讓朕看看如何做生意。”
這個小子!
李治笑罵道:“他竟然用這等手段來無聲的向朕施壓?是了,人蔘酒和茶葉生意這般掙錢,不收稅等什麼?這是個誘惑,讓朕不得不重視他的建言。”
武媚也是一怔,隨即失笑,“平安竟然是這般謀劃?他當時對我說,阿姐,你且等着那二成五的分紅,定然就能讓你變成富豪。臣妾當時不以爲然,可當他帶着車隊進宮後,一切昭然。陛下,臣妾錯了。”
“你何錯之有,是朕錯了。”
李治感慨萬千,“此人說掙錢就能掙大錢,言必行,行必果,朕有這樣的臣子卻置之不理,如今想來便是讓珠玉蒙塵,何其不該啊!”
李治越想就越覺得虧欠了賈平安,就吩咐道:“宮中再選幾個宮女賞賜給他。”
幾個宮女被送到了賈家,賈平安還沒到家,隨即賈家就炸了。
賈昱和兜兜在樹下商議。
兜兜的眉都皺成了蠶寶寶,苦大仇深的道:“大兄,鴻雁說這些女人是什麼賞賜的,以後在家裡可不得了。阿孃怎麼辦?”
阿耶果然不是好人!賈昱冷哼一聲,“此事我覺着該……哭!”
“哭?”
兜兜有些懵,呆萌呆萌的站在那裡。
“對,就是哭!”
兩個熊孩子衝到前院,正在交接的衛無雙和蘇荷被一人一個抱住大腿。
“哇!”
“哇!”
兩個熊孩子哭的悲傷欲絕,送人來的內侍納悶,“這是爲何?”
衛無雙也不知,蘇荷更是滿頭霧水。
賈昱擡頭,淚眼朦朧的道:“阿孃,阿耶不要我們了嗎?”
兜兜抽噎,“阿孃,我們搬出去住吧,不理阿耶了。”
衛無雙:“……”
蘇荷:“……”
兩個孩子的鬧騰讓內侍黑了臉,板着臉道:“這是陛下的賞賜。陛下說了,武陽公勞苦功高……”
“阿孃,我們走,我們走。”
兜兜拉着蘇荷往外走,腳拼命的蹬,小身子後仰,臉都漲紅了。
蘇荷不禁落淚。
一直以來家中就是兩個女人,外面有個公主她們都知道,甚至還知道公主生的孩子,那個叫做啥……李朔的也是賈平安的孩子。可賈家的後院很簡單啊!現在來了幾個宮女,還是皇帝賞賜的,堪稱是摸不得,罵不得,這個家的味道就要變了。
以往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說話隨意,什麼都隨意。可這些女人來了之後,賈家的後院就變了。
蘇荷只是不捨這等氣氛,外加被小棉襖給感動了。
“咳咳!這是要去何處?”
賈平安扛着魚竿和幾條大魚回來了,一看到那幾個宮女,瞬間就明白了。
“阿耶!”
兜兜鬆手跑過來,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嚎哭得就像是死了阿耶一般,臉都哭紅了,“阿耶,你不許要她們,不許要……”
賈平安從未見過小棉襖哭的這般傷心,當下就想把她抱起來,可兜兜卻不肯,整個身體墜着往下滑。
“那個……送回去吧。”
賈平安尷尬一笑。
他並非博愛,只是想到這事兒怕是有些麻煩。
後世傳聞房玄齡收了賞賜的宮女,結果家中的悍妻發作,甘願把先帝給的毒酒(醋)一飲而盡的事兒。這個故事姑且不論真假……也不可能真。范陽盧氏的女人,並無大罪的情況下,你賜死一個試試?
這個故事就說明一個道理,皇帝賞賜的東西不好拒絕。
兜兜一聽馬上就來勁了,和個小猴兒般的往他的身上爬去。
賈平安抱着她,板着臉道:“還沒哪裡哪呢,就不信阿耶了?”
那個內侍的臉越發的黑了,這個差事他若是辦不好,回頭皇帝遷怒,他吃不了兜着走。
“武陽公,此事不妥吧……”
他給了賈平安一個眼色,示意別爲難咱。
“我不爲難你。”賈平安吩咐道:“小魚把幾條魚弄去廚房。”
這人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惦記着幾條魚兒,讓人不禁想哭。有人說賈平安癡迷於釣魚,如今一看果然,連盧國公程知節都沒法和他相比。
“我進宮一趟。”
賈平安飛馬進宮,邵鵬在等候,笑吟吟的道:“皇后讓咱在此等你,走吧。”
賈平安滿頭霧水的去了皇后那裡,行禮後說道:“阿姐,那幾個女人我不能要。家中本來就擠,再多幾個女人,我便要焦頭爛額了。”
女人多,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把她們當回事。這等事兒權貴最擅長。但賈平安卻幹不來。
武媚搖頭嘆息,眼中竟然有些得意之色,“先前皇帝賞賜你宮女,我勸說了一番,說你必然不肯要。皇帝就與我打賭,如今我賭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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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安不禁想吐血。合着帝后拿自己來打賭,卻不知賈家的後院被攪成了一團亂麻。
想到剛到家時衛無雙那恭謹卻疏離的模樣,蘇荷更是眼中含淚……賈平安就覺得這是吃飽撐的。可老李家就有這個傳統,比如說把魏徵的兒子許配給了新城,結果沒多久又覺得老魏這個人不地道,不但砸碑,連婚事都悔了。
武媚甚至是有些雀躍,這種情緒賈平安還是第一次看到,不禁好奇的問道:“阿姐,你贏了什麼?”
武媚回身笑道:“我打賭若是贏了,陛下便會把他最喜愛的那匹好馬賞賜給你。”
阿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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