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胡人聚居之所,崇化坊裡日常出入的多是驢車和牛車,而這日早間,當一輛頗爲華麗的馬車徐徐駛入坊門時,自是吸引了一些目光。只見那馬車在坊門邊停了下來,車伕向守門人問了幾句,才徑直駛入坊內,拐進了一條小街。
片刻之後,脂紅已昂然走進了庫狄家的上房,挑剔的掃了一眼矮榻上這張八成新的綢緞包邊細竹蓆,才皺着眉頭跪坐下來,看着對面的庫狄延忠冷冷的問,“你就是庫狄家的家主?”
庫狄延忠笑着欠身,“正是,不知魏國夫人有何吩咐?”
脂紅聽他說得客氣,臉色略緩了些,“我奉夫人之命前來,所議之事與貴府大娘有關,勞煩也將大娘叫過來吧。”
庫狄延忠忙向門口的婢女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琉璃便走了進來,看見脂紅微笑着點了點頭,“今日又見到姊姊了,姊姊一向可好?”
脂紅擡眼看了一眼琉璃,只見她穿着鵝黃色纏枝菊花的衫子,繫着白色綾裙,比先前明顯要瘦了些,氣色卻不算太壞,神色落落大方,並沒有一絲預想中的沮喪恐懼,不由冷哼了一聲,“聽聞大娘前些日子大病了一場,如今看來卻是不像啊!”
琉璃笑道,“託姊姊的福,琉璃的確病了十來日,前兩天才好了。”
脂紅冷笑道,“這病來得倒是好,去得也是巧,大娘果然是有福之人!”
琉璃笑而不答,只回頭吩咐婢女道,“還不趕緊拿些酪漿來招待貴客?”
脂紅斷然道,“不必了!今日我來不是爲了別的,只是上次夫人與你說的入府之事,你考慮得如何?”
琉璃悠然道,“此事夫人與姊姊都提過兩次,不知如今夫人又有何見教?”
脂紅冷冷道,“夫人仁慈大量,你若立刻寫文書自投爲客戶,之前所犯便一概不論,不然……”
琉璃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詫,“琉璃正想請教姊姊,之前琉璃是如何冒犯了夫人?”
脂紅一怔,聲音帶上了怒氣,“你還要明知故問麼?在如意夾纈那邊,夫人賞了你五金,令你不許再爲他人做事,你是怎麼做的?”
琉璃嘆了口氣,“竟是這樣麼?姊姊當日也在,請姊姊想想,夫人當日明明說的是,這幾個月裡,琉璃就不必爲別人畫樣了。琉璃自是謹遵夫人吩咐,幾個月連夾纈店都不怎麼去了。可夫人何曾說過不讓琉璃爲他人做衣?若是姊姊覺得琉璃記錯了,那日在場之人極多,一問就知!琉璃這兩日來一直在苦苦思索,是何處得罪了夫人,原來竟是一場誤會!”
脂紅不由大怒,眼睛都立了起來,“你還敢強詞奪理!你的意思,難道還是夫人冤枉你了?”
曹氏也忙道,“琉璃,你在胡說什麼?”
琉璃回頭走了兩步,走近曹氏福了一福,“庶母莫急,琉璃自有道理。”又壓低聲音道,“你看不出來,不辯上一辯,他們是一文錢也不想給麼?”
曹氏一怔,果然沒再開口,琉璃這才又轉過身來對脂紅笑道,“夫人自是沒有冤枉琉璃,此事只怪琉璃太過駑鈍,因想着夫人吩咐的是不得給人畫夾纈樣子,便沒有領會到別的,請姊姊明鑑,琉璃絕不是故意違背夫人的意思,還要勞煩姊姊回去跟夫人分說一番纔是。”
曹氏這時也回過神來,忙插嘴道,“正是,原是一場誤會,琉璃便是要去爲夫人效勞,這誤會總要揭開纔好。”
脂紅冷笑着點頭道,“你們說了這半日,這投身文書到底是寫還是不寫?”
琉璃懇切道,“按說夫人有命,琉璃不敢不從,只是即使要寫,也須得辯說清楚纔是。琉璃原本並非故意違背夫人之命,又何來抵罪之說?琉璃是庫狄家的女兒,爺孃辛辛苦苦養大了女兒,就算要爲夫人效勞,爺孃這十幾年就白養了不成?”
曹氏聽得順耳,忙也點頭道,“正是!”
脂紅聽明白了意思,臉色變得就如寒霜一般,一字字道,“依你說,要多少纔算不是白養?”
琉璃低頭想了想,擡頭笑道,“一百金大約也就夠了。”
庫狄延忠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曹氏卻立刻想起了當日河東公府的聘禮,頓時點頭不迭。
脂紅勃然大怒,站起來就往外走,琉璃忙跟了上去,卻見脂紅站在上房門口厲聲喝道,“給我搬進來!”隨車來的兩個粗壯僕婦,忙忙的出去從車裡擡出了一個箱子,往庫狄家院子裡一放,脂紅指着那箱子冷笑道,“那是我家夫人賞你的十六匹絹。這文書,你寫不寫就掂量着辦吧!”
琉璃輕笑一聲,“所謂無功不受祿,這些絹帛,琉璃還真是無顏收下。”
曹氏一想,十六匹絹,不過幾貫錢,這買賣無論如何也不合算,那魏國夫人比河東公府門第更高,怎麼會如此小氣?忙上前一步笑道,“這位小娘子,庫狄家受不起夫人的賞呢!”招手便叫院子的奴僕,“還不把箱子送回車上去?”
脂紅怒道,“你們敢!”
曹氏嚇了一跳,但想着那一百金,卻也不肯後退,只陪笑道,“這位小娘子,如今便是五六歲大的孩子,也總要幾十貫纔買得到,何況我家大娘如此年紀品貌,你卻不知,上次有高門出了一百金八箱子綢緞要聘了她爲妾,我家都沒答應,我們這小門小戶的,養大一個女兒談何容易……”
脂紅是幫柳夫人辦慣了事的,從來只要擱下幾句狠話就無人敢違,哪裡見過這樣一副做生意咬定價錢的做派,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眼見院子裡庫狄家幾個僕人走了過來要把箱子往車上裝,脂紅帶來的僕婦自然不依,小院頓時變得熱鬧非凡。曹氏便對着脂紅絮絮叨叨着養一個女兒要花多少錢,琉璃又是如何搶手,脂紅卻理都不理她,只喝令不許將箱子搬回去。眼見庫狄家上上下下已亂成一團,就聽門口有人高聲道,“這是庫狄府麼?”
院子頓時靜了下來,阿葉回頭答了句“正是”,門口那聲音笑道,“請夫人下車,就是這家了。”
聽着這耳熟的聲音,琉璃閉上眼睛,暗自長出了一口氣:終於來了!就見院外緩緩走進一位貴婦人,手裡搖着一把團扇,輕衫羅裙,襯着雪白的肌膚、含笑的雙眼,讓人看着便挪不開眼睛,正是武順武夫人。
脂紅怔怔的站在那裡,她曾在宮裡見過武夫人好幾次,此時一眼認出,心裡驚詫之餘,漸漸覺出不妙來。
琉璃忙急走幾步迎上去福了一禮,“夫人怎麼來了?琉璃……”說着眼圈就是一紅。
武夫人目光流傳的嗔了她一眼,攜了她的手低聲笑道,“還不是爲了你?”
庫狄延忠和曹氏見武夫人打扮非凡,忙也迎了過去,眼睛就看向琉璃。琉璃忙道,“這位是武夫人,是應國公的長女,當今宮裡武昭儀嫡親的姊姊。夫人,這是家父與庶母。”
庫狄延忠和曹氏忙上前見了禮,相視一眼,心裡都有些駭然,琉璃到底還認識多少貴人?
武夫人笑着點點頭,“不必多禮,說來這些日子,大娘幫了我不少忙,還要多謝你們纔是。”庫狄延忠連稱不敢,客客氣氣把武夫人引向上房。
脂紅站在臺階上,當真是進退兩難,直到武夫人走到身邊,才勉勉強強行了一禮。
武夫人停下腳步,看了她幾眼,回頭便問琉璃,“你家這婢女,我看着怎麼有些眼熟?”
琉璃看着脂紅瞬間變青的臉,忍笑答道,“夫人說笑了,這位姊姊是魏國夫人身邊伺候的。”
武夫人恍然點了點頭,“難怪眼熟,只是,她來你家作甚?”
琉璃沒有做聲,脂紅咬了咬牙道,“庫狄大娘欲投身到我家夫人手下爲婢,婢子是奉命來收文書的。”
武夫人驚訝的看了琉璃一眼,“這話從何說起?快些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要自賣爲奴?此事萬萬使不得!”
琉璃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幾個月前魏國夫人給了琉璃五金,讓琉璃這幾個月只能爲她畫花樣,琉璃愚鈍,原想着做衣裳卻是不打緊的,結果魏國夫人惱了,說琉璃欺她,這才……”
武夫人驚詫道,“原來如此,竟是我的不是!”轉頭看着脂紅道,“此事不能怪大娘,是我不知此事,求着大娘幫我做衣裳的,你回去稟告你家夫人,說我武順向她賠罪,就莫難爲大娘了。”
脂紅臉上的青色變得更重了一些,寒聲道,“啓稟武夫人,此乃我家夫人與這庫狄大娘之事,夫人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武夫人看了看琉璃,微笑道,“若是從前,我原也不便插手,如今卻是不同了。前幾日我母親清點舊日的書信來往,發現外祖與大娘的曾祖竟有同僚之誼,算是通家之好。母親說,難怪一見大娘就覺得投緣,原是有這層關係在,這才讓我今日前來拜訪,說起來,大娘就如我的妹子一般,哪有妹子要去做奴婢,姊姊不能過問的道理?”
此言一出,不僅脂紅呆住了,連琉璃都有些發愣,她雖然料定楊老夫人既然在她身上投資,應當是想讓她入宮,而不是讓她去給柳夫人當奴婢,所以前日就送信給武夫人求助。這兩天,她的所作所爲其實圖的不過是個拖字,拖到武家來人。卻沒想到武夫人會在這節骨眼上親自過來,找的竟然又是這樣的藉口……如果她是古人,大概從此就會對武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吧?
脂紅的臉終於徹底青了,狠狠的看着琉璃道,“庫狄大娘,你可想清楚了?我家夫人可沒那麼好的耐心!”
琉璃怔怔的看着武夫人,隨即決然的轉身行了一禮,“請轉告魏國夫人,恕琉璃不能從命!”
脂紅咬着牙冷笑一聲,看着琉璃點了點頭,“好!極好!只願你日後莫要後悔!”說完轉身就走。
庫狄延忠與曹氏都有些傻了眼,眼睜睜看着脂紅帶着那兩個僕婦擡着箱子出了門,想追出去,卻聽武夫人輕聲笑道,“這司空府也太沒規矩了些,也不知這種婢女是怎麼教出來的,一點禮數也不懂!”
庫狄延忠這才醒過神來,忙把武夫人請進了上房,分賓主落定,武夫人才曼聲道,“翠墨!”她身後的一個婢女便走到庫狄延忠跟前,雙手遞上了一份禮單。
庫狄延忠忙站了起來,“這如何使得?”
武夫人笑道,“我與大娘甚是投緣,又給貴府添了這番麻煩,一點薄禮只是心意而已。此番冒昧前來,一則認個門,二則家母許久沒見大娘,甚是掛念,想請大過府一敘,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庫狄延忠看着眼前的禮單,那上面清清楚楚寫着:素絹十匹,綠緞十匹,青紗十匹,花錦十匹,玉佩一對,金簪一對,銀鐲一對……正有些茫然,又聽到武夫人這一番話,擡起頭來,半天才道,“承蒙夫人厚愛,小女自當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