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涼州往西三百餘里,便是刪丹縣城,這裡原是絲綢之路青海道與主道交匯之所,若在夏日,自有絡繹不絕的商隊翻過祁連山而來,如今已入十月,雪封的山道上人蹤皆無,一度喧囂繁華的小小城池也變得安靜起來。
安家車隊在城裡最大的邸店歇了一夜,一早便離城而去。琉璃蜷在車裡,正有些犯困,就聽車窗上響起了輕叩聲,“琉璃,你快些出來!”裴行儉的聲音裡帶着掩飾不住的驚喜。
琉璃精神一振,忙攏了攏披風,待大車靠邊停下,便低頭鑽了出去,還未來得及跳下車,腰上一緊,已被裴行儉探臂攬到了馬背上。
琉璃嚇了一跳,“你……”
裴行儉卻回身指着側後方,“你看!”
琉璃順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擡眼一看,頓時便呆住了:遠方刪丹城的背後,是層層疊疊的巍峨山脈,旭日已升,頂峰上的皚皚積雪被陽光一照,反射出奇幻瑰麗的光芒,映襯着冬日清澈的灰藍色天空,壯美得難以形容。
琉璃良久才透出一口氣,“這便是,祁連山?”
裴行儉撥轉馬頭,看着遠處這脈雄山點了點頭,“正是,以前只讀到過‘星旗映疏勒,雲陣上祁連’的詩句,今日才知道這祁連山竟是這樣一副磊落奇麗的風光!”
雲陣上祁連?沒聽說過,不過她知道“背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的天山,說的便是這祁連山。仰頭看了半晌,琉璃只覺得手有些發癢,忍不住嘆了口氣,“若能畫下來便好了。”
裴行儉聲音含笑,“今日卻不大容易了。日後若有機緣,咱們便在刪丹住上幾日,讓你畫個夠。說來我見過不少你畫的花鳥人物,山水卻是見得極少,也就是那副夾纈上有幾筆,還真想看看這天山到了你筆下,會是怎樣的風景。”
說話間,阿燕、小檀也鑽了出來,對着後面的祁連山讚歎不已,連阿古都回頭看了半日,突然開口道,“說到祁連山,阿古倒也聽過幾句,‘亡我祁連山,令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
裴行儉哈哈一笑,“阿古當真不失軍旅本色!”
琉璃想了片刻,“這兩句話倒也耳熟……”
裴行儉笑道,“是匈奴人做的歌,漢元狩二年由春至秋,霍去病領兵轉戰河西,在祁連山下蕩平匈奴,活捉單于及王族、將軍超過百人,殺敵四萬,降敵四萬,自此河西歸漢,匈奴人便做了此歌哀嘆,這一年,霍去病不過十九歲!”
琉璃悠然神往,輕聲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爲,霍去病也算得上千古第一名將了罷。”
裴行儉微笑着搖了搖頭,“名將固然名將,第一卻是未必。“琉璃詫異的回頭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凝視着遠山,劍眉微揚,“兵法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因此,不戰而屈人之兵,纔是兵家第一;其次則伐交,便如漢時班超,我朝王玄策,不費朝廷一兵一卒,而掃蕩域外,率衆來歸,一舉而平百年後患,雖不似冠軍侯馬踏匈奴的功績彪炳,若以兵家善伐而論,卻在他之上!”
琉璃看着他眉宇間難得一見的飛揚神色,把整張面孔都映襯得英氣勃勃,和遠處的山脈竟有一股說不出的神似,一時不冉呆住了,裴行儉低頭笑道,“怎麼?可是覺得我的話太書生意氣?”
琉璃回過神來,搖頭笑了笑,“你怎會是書生意氣?此去五千裡,說不定正是你大展身手的時機,我便等着看你如何伐謀伐交可好?”
裴行儉眼睛愈發明亮,輕聲一笑,“好!你抱緊些!”摟住她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帶轉馬頭,揚聲對阿古道,“走,我們追前面的車隊去!”腳上一磕,駿馬立刻奔馳了起來。琉璃忙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明明是朔風撲面,卻覺得鼻端只剩下他清朗溫暖的氣息。
之後幾日,因天睛風息,琉璃每日倒有一半時間在車外,與裴行儉並轡而行,喁喁細語。裴行儉雖也是第一回踏上這西北塞上,但他胸中自有書卷,又願意請教十郎、老康等人,因此一路上的風光典故竟是如數家珍。
過了祁連山不久,便能看見匈奴民歌裡所唱的那座焉支山,其名卻來源於山上盛產的紅藍花,可用於製做胭脂而祁連山下則是有着西北最好的馬場;因此匈奴人才有婦女無顏色,六畜不蕃息之嘆。焉支山北麓便是着名的甘州,因立城之時便本着“斷匈奴之臂,張大漢之腋”的雄心,又名張掖,繁華之處雖然比起涼件來略有不及,卻也自有一番生機。
只是過了甘州,景物便頗有些不同,路上所經的肅州、居延.固然不似之前人口稠密、市井興旺,路邊的景色也變成了大片的荒漠戈壁,偶然還能看見遠處起伏的山脈上露出了長城與烽火臺的奇妙剪影。
荒原上起的西北風一日比一日凜冽,車隊裡的人漸次換上了厚實的衣裳,但路上所見的駝隊卻漸漸的多了起來。
琉璃一問才知,原來由敦煌入高昌,一路皆是荒原瀚海,不甚起風的冬季竟是最適宜的季節,只是從涼州到敦煌這一千多裡地再往後天寒地凍便不好走,而似安家這般家族遍及絲路沿途幾座大城、可以隨時更換車馬加快速度的商隊又是甚少,駝隊原本便慢一些,更要早些出發,因此離開涼州後路上便幾乎無人,反而是越近敦煌,遇到的商隊便越多。
安十郎卻也不敢輕心,帶着商隊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十一月前到達了敦煌城下。
自打出了肅州,裴行儉因外面風寒,便不讓琉璃再出馬車,只是聽說了“敦煌”這兩個字,琉璃哪裡還呆得住?忍不住掀開車簾探頭探腦往前張望,裴行儉哭笑不得,只得讓她穿嚴一些,伸手將她從馬車前攬上了馬背。
遠處的敦煌看去規制不大,南北城牆不過兩裡多長,城牆卻是足有兩丈多高,城牆角上巍然聳立的角樓更是高達四五丈,一眼看去,倒更像是一座土黃色的巨大碉堡,全然沒有想像中西域名城的萬種風情。
琉璃眯着眼睛,竭力想找出一點熟悉的東西,卻越看越是陌生.終於忍不住回頭問裴行儉,“這敦煌城裡可有一座鳴沙山?”
裴行儉怔了怔才道,“你說的可是那座沙鳴聲可聞數十里的奇山?”
琉璃忙點頭,裴行儉笑了起來,“山自然是有的,可這城纔多大?沙山怎會在城中?我記得似乎是離了足有二三十里地。”
琉璃頓時有些悵然若失,這樣看來,眼前的這座城池和她曾經到過的敦煌其實並不是同一處城市……裴行儉自然覺出她情緒變得低落,卻以爲她是因爲看不到鳴沙山而沮喪.忙低聲道,“十郎跟我說過,商隊在敦煌要清理貨品,更換駝隊.還要去廟宇中上一炷香,只怕要耽擱上兩日,你若不累,不如明日我陪你去那鳴沙山看一看?”
琉璃輕輕的嘆了口氣,看見了又如何呢?此時的鳴沙山、月牙泉跟她曾經見過的、畫過的終究不會一樣了,“算了,太遠了些。”
裴行儉鬆了口氣,“也好。最近趕路辛苦,好容易有一天空暇,你還是多歇着纔好。“琉璃雖然從不抱怨,略有風景可看便興致勃勃,但手腳卻一日比一日冰涼,若是這天氣再冷下去,接下來這一千多裡又是連馬車都坐不了 他摟着琉璃的手臂不由緊了緊。
琉璃回頭微帶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想起什麼了?”
裴行儉笑道,“在想敦煌裡有哪家飯鋪做得好,我看你這一路吃得都少,這兩日定要多吃些好的。”
琉璃嘆了口氣,“只要不是羊肉,做成怎樣都好。”
裴行儉不由失笑,“你這樣一說,我也發現自己當真是吃得有些膩了。”
兩人隨意說笑着,眼見便到了敦煌城下,太陽已向西墜,等待入城的駝隊卻還排得很長,裴行儉微微皺起了眉頭,“城門人雜,你先回車裡歇着。”
在車隊前面的安十郎,此刻也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煩,卻見從城門奔來一匹棗紅馬,騎者遠遠的便笑道,“十表兄,你們可算來了!”
安十郎也笑着迎了上去,“十六弟,一年不見,你倒是生得越發威武了。”
安十六郎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個子生得高,面貌卻還嫩,下巴的鬍子丁點也捨不得歉去,聽了這話便笑眯了眼,“哪裡能跟十表兄比,十表兄如今都能獨當一面了。家父日日拿着你教訓我!”
兩人寒暄了幾句,安十郎便指着身邊的長隊問,“今日這是怎麼了?我算着並不是什麼節慶,難不成這邊也和涼州似的嚴查出關商賈?”
安十六郎帶馬走近幾步,壓低了嗓門,“並是不爲商賈,卻是西州那邊派人過來迎接朝廷新遣過來的一個什麼唐人官員,這幾日每個從東門進城的商隊都會多問幾句,今日來的商隊又多,這一問便比平日更慢了些。”
安十郎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裴行儉正把琉璃又送上了馬車,不知在低頭叮囑着什麼。他心裡不由一動,對十六郎笑道,“我們商隊裡這回也有唐人,你略等等,我去問一聲便回。”說着撥馬到了裴行儉身邊,低聲把事情說了一遍。
西州的那位蘜都護竟然派人千里迎客?裴行儉看着那扇高高的城門,眉頭不由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