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院子裡頭傳出那句“以至於有突厥人單單會找到你”的喝問,都護府門口的差役們便明顯有些心不在焉起來,一個個退在門邊,豎着耳朵聽着院子裡傳來的動靜,閒漢們乘機便靠近了柵欄門幾步,院子裡的情形,一波一波由他們嘴裡不斷向後面傳去,無數議論與感嘆像漣漪般傳遍了整個人羣。只是,當那個傳說中的盜牛賊終於被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拖將上來的時候,衆閒漢一時都張開了嘴,卻一聲兒也沒有發出。
看不出年齡,看不出高矮,被拖出來的那個漢子幾乎只剩下了一個人形而已。身上的袍子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襤褸的一條條粘在一起,散亂披下的長髮和斑斑血污讓那張臉更是慘不忍睹,便是這樣遠遠看上一眼,也足以讓人倒吸幾口涼氣。
“啪”的一聲,中年漢子將這個滿臉鮮血的盜牛賊扔到了離張二隻有一步多的地方,張二本來滿肚子不服,有心責問一句,可眼睛一瞟過去,便下意識的立刻扭轉了頭,只是那股令人膽寒的血腥味卻依然猛的鑽進了他的鼻子,讓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麴崇裕也“騰”的倒退了一步,皺眉看向裴行儉,“此人……怎會如此?”
裴行儉擡眼看向將人帶過來的阿古,“這賊子,怎麼傷成了這等模樣?”
阿古叉手回道,“啓稟長史,此人身有功夫,小的帶他歸案時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腿,適才他又滿口胡言亂語,小的只好略教訓了他幾下。”
麴崇裕看了阿古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似乎只剩一口氣的盜賊,心裡好不狐疑,他早已派人把裴行儉的庶僕、隨從們都盯住了,都護府裡各處也都有人看守,這中年漢子他還有些印象,記得是裴行儉從長安帶過來的一名車伕,平日裡並不隨他出入,這盜賊卻是他從哪裡抓出來的?而且還無聲無息的帶進了都護府裴行儉手下難道還有此等能人?
王君孟早已從屋裡出來,看見這一幕,眉頭緊鎖,忙招手叫人過來,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匆匆領命而去。
裴行儉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只是點了點頭,便看着那盜賊揚聲問道,“你是哪裡人士?如今可肯認罪?”
盜賊的聲音也是十分的嘶啞含糊,卻還能勉強聽得明白,“小的是西州人,小的認罪。”
裴行儉滿意的點點頭,接着問道,“你既然認罪,那你所盜的西州各鄉牛犢二十餘頭,這些賊贓如今都在何處?”
盜賊毫不猶豫的伸出了一根血糊糊的手指頭,直直的指向了身邊張二,“我的牛犢全在他家他家那二十頭牛犢,都是小的所得。”
張二唬得幾乎跳了起來,“你胡說我根本不認得你,更沒收過你的牛犢你、你爲何血口噴人?”又忙眼巴巴的看向裴行儉和麴崇裕,“世子明鑑,長史明鑑,莫要相信此人胡言亂語下官的確從來不曾見過他”
麴崇裕感興趣的一挑眉頭,裴行儉聲音卻驀地變得嚴厲起來,“張山遠那二十頭牛犢,你既不是向牧人買的,又拿不出市券,如此來歷不明,自然便是賊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若是還是一味抵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當大唐的律法當真便治你不得麼?”
張二自打聽說要把他交到軍中處置,早已是心煩意亂,眼前這血淋淋的一根指頭更是讓他六魂無主,聽得這一聲怒喝,再也顧不得什麼,高聲叫道,“我說,我說這二十頭牛犢不是賊贓,乃是我家外甥喬六的牛羣所生,是我不合一時貪心,想盡佔了這些牛犢去,因此才編了買自突厥牧人的謊言,至於這盜牛之賊所言,當真全是誣賴,下官決計不曾收過賊贓,望長史明察”
麴崇裕本來正想開口,聽完張二此話呆了呆,猛然間醒悟過來,眉宇間頓時全是懊惱之色,忍不住沉聲道,“張騎尉,你想清楚了再回話”
張二又是搖手又是點頭,“下官想清楚了,下官想得明明白白,我真的只是一時糊塗,想貪墨了自家外甥的牛犢,絕不曾與人合夥盜牛,下官再是糊塗,又怎敢做這種事情?世子請信我這一回下官以後再也不敢了”
麴崇裕微閉雙眼,一口氣憋在胸口,半晌吐不出來,臉都有些白了。簾帳裡,都護府的官員們相視搖頭,有兩個出自敦煌張氏的,已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將進去。朱闕不由自主的拍腿嘆道,“裴長史好手段”
裴行儉輕輕的出了口氣,目光在院中裡諸人面上一掃,只見張氏族人都是滿臉羞愧懊惱,士子們臉上則露出欣喜的笑容,而那幾個牛販獸醫,多是一臉好奇好笑,也有人臉色淡漠、眼裡全是嘲諷,他不由微微一笑,招手叫過阿成低聲吩咐了幾句,這纔回頭看向張二,“張騎尉,這回你真的想清楚了?這些牛犢的確都是你外甥喬六的牛羣所生。”
張二點頭不迭,“的確如此,下官只是一時鬼迷心竅,絕不敢再有一字虛言,我願把所有牛犢都還給喬六,只求上官信我這一回,饒我這一回”
裴行儉點頭不語,突然對那盜牛賊道,“喬六,你看此事該如何了結?”
院子裡頓時一靜,喬六?誰是喬六?
那盜牛賊翻身而起,一口吐出了嘴裡含的兩個幹棗,聲音變得清亮起來,“多謝長史明察,學生狀告舅父,實在也是無奈之舉,只要舅父肯還我十頭牛犢,讓學生還清借貸的盤纏與家父所欠的藥費,在下懇請長史不要追究舅父的罪責。”說着從壞裡掏出一塊布巾,幾下便擦乾淨了臉上的血跡,又把頭髮往後一攏,露出了一張端正的面孔。
張二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親外甥,不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裴行儉點了點頭,含笑看向喬六,“很好,不知你如今還欠了多少盤纏藥費?”
喬六恭恭敬敬的答道,“啓稟長史,學生已賣了牛羣,如今只差三十緡錢而已,若能得回十頭牛犢,便足以還賬。”
裴行儉微一沉吟,坐回高案之後,聲音沉肅,“張騎尉,今日之事,看在你外甥喬六爲你求情的份上,本官便不再追究。這二十頭牛犢判你盡數還給喬六再者,你是我大唐的勳官,做出此等事情,豈不是令子民寒心?今年尚賢鄉修整水利之事,也須由你一力承擔下來,日後你要造福鄉里,多行義事,以彌補今日之過”
他目光淡淡的掃過那作證的五人,“你們五人,是非不分,目無法紀,既然來了都護府,也不能白來一趟,每人回去後出六緡錢,替喬六還了此債,里正與保長之職,即日起另擇賢良”
張二鬆了口氣,用力點頭,“下官遵命,多謝長史寬恕”那五人相視一眼,也紛紛點頭,各自都苦了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院中幾個士子相視一眼,“哈”的一聲笑了起來,有人高聲道,“裴長史斷案如神我等佩服得五體投地”院外的人羣中,也猛的爆發出一陣歡呼喝彩,漸漸的整條街上都是一片歡騰。聽着那越來越響亮的歡笑之聲。張二幾人固然都灰了臉,麴崇裕臉上的微笑也變得越來越僵硬。
有差役快步走向王君孟,低聲回稟道:“明府,屬下查過了,今日都護府內外的確無人進來。”王君孟看着院子裡的喬六,不耐煩的揮了揮手——的確是沒有外人進來,只是原告被喬裝打扮了一番而已,可現在知道此事又有何用?
良久之後,外面歡呼之聲才漸漸停歇。裴行儉看了一眼人羣中的阿成,朗聲道,“今日爭牛之案已斷,盜牛之案亦然也該了斷如今太子新立,大赦天下,原是普天同慶之時,本官已然算出,今日那盜牛之賊便在這院落之中,念在皇恩浩蕩,本官也願給此人一次改過之機。只要在我數三下之內,此人自行出首,我便赦他不受杖責流放之苦”
鬧哄哄的院子裡立時安靜了下來,人人都吃了一驚,學子們和張氏族人皺着眉頭互相打量,又滿是懷疑的看了看那幾個牛販獸醫,連衙役們都在相視愕然之後,滿院子亂看:盜牛賊就在院子裡?可這院子里人人都是有來歷的,誰會是盜牛賊?
院落外,人羣在一陣竊竊私語後也屏住了呼吸:裴長史用這般妙計逼得那個張家人不得不當着外甥的面,承認自己貪了他家的牛犢,已是天人般的手段,難道今日還能把盜牛賊真的也算出來?怎麼可能?
麴崇裕眉頭微皺,眼光也在院中諸人臉上掃了一遍,只見人人臉上都有訝異、疑惑、不安等種種神色,一時卻看不出太多端倪來。簾帳裡諸位官員再也坐不住,紛紛離座而出。
裴行儉緩緩的站了起來,臉上的微笑篤定無比,目光平和的看向院內有些騷動、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的人羣,伸出了第一根手指,“一”
帷帳外,朱闕低聲嘀咕了一句,“長史又要做什麼?”裴長史適才的連環之計,的確是讓人歎爲觀止,可此時的舉動又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難不成他真的能把那盜牛賊算出來……
院子內外早已變得一片寂靜,裴行儉並不算大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朗,“二”
一陣微風吹過,院子裡簾帷輕揚、衣角飄動的聲音幾乎都清晰可聞,柵欄門外的差役們都已轉過頭來,睜大眼睛往院子裡看,連閒漢們已不知不覺的湊到了他們跟前,也記不起要呵斥上一聲。
眼見裴行儉笑微微的就要伸出第三根手指,院子裡的人羣中,一個身影猛的衝出一步,跪在了院中當中,“我便是盜牛之人,請長史饒恕”
片刻沉寂之後,“譁”的一聲驚叫便以都護府門口爲中心,迅速的傳遍了整條大街,孩童們在高牆上跳得尤其起勁,“出首了”“偷牛賊真的出首了”
跪在院子裡的人深深的低着頭,撐在地上的雙手有些微微顫抖,只是那凌亂和破舊的衣服還是讓幾個同行一口叫了出來,“韓四,是韓四”
“韓四?”聽到這個名字,院外的人羣也騷動了起來,在西州城裡,這位韓四也算的上是一號出名的人物,醫學世家,卻雙親早亡,平日以做獸醫爲生,手藝是出名的好,人是出名的怪,家裡還是出名的窮。他是孤家寡人一個,平日不修邊幅,也不與鄰里來往,西州人若是請他去治牛羊,十回有六七回他都不會去,倒是那些打扮寒酸的胡人牧民找到他家,他卻每回都立刻跟着走了。這般做派,自然人人都不大喜歡。
此時的人羣裡有好幾個家中牛犢被盜的苦主,正這兩日聽到消息特意趕來的,便跺足罵道,“我道是誰偷了我家的牛犢,原來是這個殺千刀的貨記恨在心”紛紛的擠到了最前面,性急的便高聲喝罵起來。
這個叫韓四的人慢慢擡起頭來,一張年輕的臉上滿是黯然,只是聽到喝罵聲時,轉頭看了幾眼,臉上多了幾分怒色。
裴行儉神色平靜的看着他,“你既然出首,便報上姓名,所犯罪狀,你所盜之牛犢如今又都在何處?”
韓四定了定神,開口時聲音裡帶着一點顫音,“在下韓景之,是西州城的獸醫,自打去年十一月起,在下從高昌縣各鄉村盜得牛犢二十二頭,都已經……死了,牛骨便埋在城下河谷西南頭我家牛棚的附近。”
麴崇裕臉色陰沉,一挑眉頭正想說話,裴行儉已揚聲道,“白三,你帶幾名認得地方的差役,去韓家牛棚,將牛骨起出,看看數目是否對得上”
白三一聲得令,隨手點了幾個差役,正要往外,卻見門口的那一排差役已被人羣擠到了柵欄門前,白三搖了搖頭,轉身便向院子的後門走去。
西州城修在懸崖峭壁的高臺之上,城門下臺階陡立,除非南門的吊橋放下,平日牛馬之類都難以入城,因此在河谷外的高地上多修有牛棚馬圈,也有專人看管,馬圈數目頗多,牛棚卻沒有幾個,並不會難找。眼見有衙役要出城去起牛骨,不少人便也亂哄哄的跟着往城外跑去。
院子當中,韓景之正在一筆一筆的報着盜牛的時間、地點和數目,聲音倒是漸漸的變得平穩起來。文書伏案奮筆記錄,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又下去讓韓景之簽名按了手印,轉身恭恭敬敬的雙手奉給了裴行儉。
裴行儉看了供狀一眼,點頭不語。麴崇裕卻再也忍耐不住,走上一步,冷冷的道,“韓景之,你身爲獸醫,不助人救治牛馬,卻偷盜他人牛犢,不知是何道理?”
韓景之擡起頭來,臉色微微漲紅,“啓稟上官,獸醫也要穿衣吃飯,這些人家請我去醫治牛馬之時,都是火急火燎,用藥便要用最好的,可一旦幫他們治好,不是怨我出手晚了,便道我是湊巧而已,拖着不給診費,有的連藥費都不給,我盜牛的這十幾戶人家這幾年裡都欠我了的診費藥費在下實在是氣憤不過……”
另外幾個獸醫中有人便高聲道,“啓稟長史,這些事情小的們也聽說過,韓四所言確是實情,那些人家的確是賴了他的費用。”所謂同病相憐,平日裡他們也不喜歡韓四,但此時卻不能不出頭做個證。在西州,他們做獸醫的遠不如醫師尊貴,遇到不講理的牛羊大戶,多是無法可想。韓四是家中無人不得不轉行做了獸醫,算是半路出家,加上不善言辭,脾氣怪異,又是單戶,更容易被人欺負。
門口的那幾個苦主有的怔了一下,有的便高聲罵了回去,“韓四治死了我家兩頭牛,沒教他賠錢便好了,還要給藥費”
裴行儉淡然道,“韓景之,你盜牛之舉雖然事出有因,又值大赦天下,本官已答應你不受刑罰,但牛犢與診費的差價,你須還與這十幾戶人家。”
韓景之想了一會兒,臉色有些慘淡,“在下回去便賣了祖屋,還上此賬”
裴行儉看了門口那些猶自大罵不休的幾個人一眼,揚聲道,“來人,將此事來龍去脈都書寫清楚,連同失牛苦主的名單,抄出一份來,貼在府衙門口,好教西州人人知曉”
門口的叫罵之聲戛然而止,他們身後的人羣中卻爆發出了一陣陣的鬨笑。院子裡衆人臉上多也露出了笑容。裴行儉笑着看向司法參軍朱闕,“案情至此已是審理明白,至於善後之事,便請參軍處置可好?”
朱闕點頭不迭,“長史儘管放心這些細枝末節之事,交給下官便是”
眼見朱闕帶着衙役將韓四等人都帶了下去,院中一干學子鄉紳也由衙役們帶領着從後門出了府衙,西州的官員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圍攏了過來,有性急者便對裴行儉道,“裴長史,前面一案我等都看得明白,只是這後來之事……您是如何算出,今日這韓四定會到堂出首?”
麴崇裕的臉上早已沒有太多表情,目光從門外歡呼讚歎的人羣緩緩轉到院中這些滿臉欽佩之色的西州官員身上,嘴角慢慢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正待轉身離開,突然聽到此話,不由腳步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