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剛到,琉璃坐的馬車已經從新昌坊駛出。透過窗上的輕紗,琉璃看了看騎馬跟在車邊的裴行儉,只覺得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剛纔的拜見中眷裴的這家人怎麼能順利到這份上呢?從前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鄭氏自始至終都掛着一張笑臉,裴安石嘴裡的好話便似不要銅子般的往外倒,那兩對兄嫂也都是滿臉的和藹親切體貼——換了別處,這一切或許都再正常不過了。可問題是,這不是別處……
當然,最不正常的還是裴行儉,當裴安石留他吃飯時,他居然笑着一口便答應了下來,只說還要先去河東公府拜見一回,午時再趕回來領飯,他到底是怎麼想的?總不會以爲這家子真的轉了性吧?
馬車沿着長安城東牆下的大道一路向北,走了足足一刻多鐘,纔到了河東公府所在的永嘉坊,這裡緊靠着通化門,離皇宮也不遠,又有龍首渠穿坊而過,據說曾有方士斷定貴氣特盛,因此自貞觀以來便是公卿王主雲集之坊。琉璃坐的馬車過了兩座公主府以及一座小小的虞世南廟,往北又走了一段,纔在龍首渠邊一座修得極齊整的宅子前慢了下來。有管事模樣的人過來牽了裴行儉的馬:“大長公主有命,九郎不是外人,也請一同進去便是。”
琉璃在二門下了車,門前已有打扮體面的管事娘子帶着婢女等在門前,門內則早有兩架檐子候在那裡,琉璃在趙國公府裡早已見識過這種豪門做派,微笑着謝過便坐了下去,倒是那管事娘子見她一副不以爲意的樣子,暗地裡吃了一驚。
肩輿沿着青石路一直向東而行,琉璃便注意到,這河東公府佔地雖然似乎不如趙國公府寬廣,卻是碧水環繞、曲徑通幽,林泉之清美似乎猶有過之,來往奴婢模樣打扮更是半點不比趙國公府的差。檐子走了一盞多茶的功夫,在一處粉牆碧瓦的院子前停了下來。入門穿廳,眼前是一處畫樑雕棟的堂舍,剛剛走到階下,那位世子夫人崔氏便笑着迎了出來,“九郎和大娘可算到了”
兩下見了禮,琉璃上了臺階,還未進門,便覺得一股清幽入骨的異香從簾內撲面而來,繡簾挑起之處,放眼所見更是牆貼鬱金,地設青錦,席鋪卻塵之褥,堂垂紫綃之簾,饒是琉璃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依然被這股富貴氣息震了一下。
就見堂內的東席上,坐着一位五十餘歲的男子,白麪美髯,氣度不凡,而他身邊那位雲髻高聳的盛裝麗人,悠然憑几而坐,更是說不出的華貴適意。
裴行儉依然如同在裴安石家一般,緩步走上前去長輯了一禮,“小侄見過叔父、見過大長公主。”琉璃也疊手欠身行了一禮,“侄婦給叔父,給大長公主請安。”
河東公裴律師微笑頜首,“倒是有日子沒有見過守約了。”
裴行儉回道,“本該早來拜會的,只是公私事務繁雜,拖到了今日。”
臨海大長公主也坐直了身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琉璃好幾眼,只見她穿着米色方勝暗紋的短襦,硃色團花八幅長裙,翠色泥金披帛,頭上戴了支赤金點翠的飛鳥銜枝步搖,配着雪白的臉,褐色的眸子和嫣紅的雙脣,不知是衣裳顏色對比太過鮮明,還是氣色着實鮮潤,容色竟是讓人不敢逼視,心中微動,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阿崔說的不錯,大娘果然生的好品格。”
崔氏站在一旁笑道,“剛纔一晃眼差點沒認出來,大娘竟是比前些日子更出落了幾分。”
琉璃只能紅着臉微笑不語,臨海大長公主便轉頭對裴行儉道,“怪道都說你娶了個玉人兒,真真是我見猶憐,守約你可莫藏起來不教人看見,也要多帶她出來走動走動纔是。”
裴行儉微笑欠身,“內子不過鄉野之婦,不敢當大長公主誇讚。”
臨海大長公主又笑着看了琉璃一眼,懶懶的揮手道,“你們爺倆在這裡說話,我卻是要出去散散,守約,你的佳人便借我用一用可好?”
裴行儉微微一怔,點頭笑道,“但憑大長公主吩咐。只是內子不識禮數,若有冒犯,請公主擔待。”
崔氏忙上前扶了臨海大長公主起身,一面便笑道,“守約你莫擔心,大長公主是見了美人就歡喜,正好領大娘在院中走一走,下回她再來做客,也就認得道路了。”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正是,如此佳人怎能讓守約藏在家中,正應該讓大夥兒都見見纔是。”
琉璃只得上去扶住了臨海大長公主的另一隻手,緩步向外走去。
下了階,在室外的光線之下,琉璃纔看清,這位大長公主看着年輕,到底眼角嘴角也有些鬆弛了,年紀應該早過了四十,只是肌膚白嫩異常,神色中又有份天然的嬌貴,第一眼看上去纔會宛如年輕女子。想到爲了保養這身肌膚,這位公主每日花的那如水錢帛,心裡不由暗自搖頭。
臨海大長公主也側頭看了琉璃幾眼,突然嘆道,“阿崔那次回來便跟我道,你與我的那義女品格有些相似,當真是沒有看錯,你們細看面容雖然頗有不同,難得身段氣度卻當真都是弱柳嬌花一般,今日一看見你,倒是讓我真是有些想她了唉,可憐我那女兒,竟是連一個孩子都沒能留下來,讓我連個念想也不能有,日後你若有暇,定要多來這府裡坐坐。”
琉璃心裡發膩,手上微微一顫,垂眸微笑着道,“琉璃只怕打擾了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笑着從腕上退下一個鐲子,擡起琉璃的左手便戴了進去,“那便說定了”
琉璃忙要推脫,大長公主卻笑道,“小玩意兒罷了,來見我的小娘子原是人人有份的”
琉璃低頭看了一眼,只見是個赤金掐絲的鐲子,接頭處做成了飛鳥銜珠的模樣,端的是精巧之極,自己見過的鐲子裡,只怕也就是那個流蘇鐲比它略強些——竟是人人都有份的麼?這位公主的做派,當真比嬪妃們還要闊得多
只聽大長公主又道,“我這裡別的也就罷了,春夏間設的芙蓉宴還算有名,長安的這些美貌娘子們只怕能來一半,你也正好多認識些人……”
崔氏便笑道,“大娘還不快謝過公主,這卻是旁人搶都搶不到的。”
琉璃暗叫一聲晦氣,囁喏道,“琉璃謝公主賞識,只是琉璃出身小戶,識不得幾位娘子,只怕會給公主丟臉。”
大長公主笑道,“這怕什麼,誰又是天生就認得人的?別人不說,你妹子那時自然也在這府裡了,你還怕沒人可以說話不成?”轉頭便對崔氏道,“看見了琉璃,我也放心了,姊姊有這般人品,妹子又能差到哪裡去?”
琉璃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琉璃的妹子人是極伶俐的,就是性子有些直,日後還望大長公主與夫人多教導着她些。琉璃先替妹子謝過了。”說着便行了一禮。
大長公主呵呵一笑,又細細的問了琉璃平日愛做些什麼,在宮裡時去過哪一處地方,琉璃都斟酌着一一的答了,這一圈走了近兩刻鐘纔回到上房堂舍,大長公主便笑道,“眼見時辰也不早了,守約不如就留下來用頓飯,如琢只怕也快回來了,上回他還說好長日子不曾與你喝酒飲茶。說起來,大娘也算是他的阿嫂了。”
裴如琢?琉璃只覺得心裡微微一緊,只見裴行儉已笑着站起身來,“大長公主有命,原是不敢不遵的,只是守約來之前,族叔那邊原是非要留飯,守約怕公主與叔父久等,便說好了先來拜見,回頭再去領飯,叔父還特地叫了兩位阿兄回來作陪,此刻只怕已經在等了,守約若是不去,實在是太過失禮了一些,還請公主與叔父恕罪。”
大長公主不由一怔,看了一眼身邊低眉順眼的琉璃,嘆了口氣,“原想多留你夫人一會兒,今日竟是不能夠了,也罷,下次你們可不許再推脫”
裴行儉笑着應了,又道時辰不早,帶着琉璃便告辭而去。
眼見裴行儉和琉璃已經走遠,裴律師也站了起來,“我也有些事,還要去外面書房一趟,阿崔你伺候公主用飯吧。”
大長公主笑吟吟的看了裴律師一眼,“知道,你不就是嫌我這邊的飯食不如外頭酒樓的麼?”
裴律師笑着行了一禮,“公主哪裡的話,真真是冤枉在下了,小的真是有事,回頭再稟告公主,小的告退。”
崔氏雖然早就看慣了他們夫妻這般做派,依然忍不住有點肉麻,待裴律師走遠才羨慕的嘆了口氣,大長公主頓時心情更好,斜睨着崔氏笑道,“你就是太過老實了,也要機靈些纔好,省的如琢一天到晚在那些賤婢處廝混”
崔氏低頭受教,心裡暗罵:那些賤婢一多半不是你給的?着實不願在此事上多說,忙轉了話題,“沒想到裴守約今日竟已說好了在那邊用飯。”
臨海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他自然是早就打算好了的,這位裴守約如今做事越發周全了,聽長安縣衙的人說,他那長安令做得竟是滴水不漏……阿崔,這位庫狄氏性子雖然嬌怯,人卻不可輕視”
崔氏不由吃了一驚,“阿家覺得她如何?”
大長公主皺着眉頭道,“今日看她舉止氣派,倒不過是尋常小家碧玉,但若是如此,以她這般的容色和出身,武昭儀爲何不安排她來攏住聖上?卻成全了裴守約?此事實不尋常,她想來必有些過人之處。再者,如今的朝局……你莫忘了,裴守約已經超擢爲五品,而這次聖上對高麗用兵,派的副帥便是這庫狄氏的義父,聽說已是近三十年不曾出征了”
崔氏忙問,“依公主之見,她竟是武昭儀的棋子?”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多半如此。好在據她那位在裴都尉家當妾的姑母所說,她與裴守約應是早便有了私情,這事兒倒妙得很。”
崔氏詫異的看着大長公主,怎麼也想不出這事兒有啥妙的:他們都已經成親了,就是婚前再有私情,說來也不過是一段風流韻事而已……想了半日還是忍不住追問,“依阿家的意思,咱們該如何對付她纔好?”
大長公主慵懶的一笑,“咱們要買的人不都買到了麼?再說,你難道沒看出來,今日我已經對付她了”
..表說俺起名字囧,河東公就叫裴律師(他弟弟叫裴法師,律師者,持律精嚴之佛教信徒也),俺也木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