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遊仙身量高挑,腦袋幾乎光禿,鬢角邊卻仍保留兩撮像簾子般垂下的長髮,直至寬敞的肩膊處,形相特異。
他的年紀至少在六十過外,可是皮膚白嫩得似嬰兒,長有一對山羊似的眼睛,留口長垂的稀疏鬍子,鼻樑彎尖,充滿狠邪無情的味道。
他身上穿的是棕灰色道袍,兩手負後,穩立如山,左肩處露出佩劍的劍柄,氣勢迫人。
他雙目射出深銳的目光,由上到下地打量擋在明月面前的陰顯鶴,冷冷道:“左某手下從不斬無名之輩,識相的快報上名來受死。”
陰顯鶴凝視兩丈外的左遊仙,淡然道:“小弟姓陰,賤名不足掛齒。你我習性倒是相近,陰某向來只殺像左兄這樣赫赫有名之輩。”
左遊仙冷笑道:“好個不知死活的小輩。貧道剛把‘子午罡’練至第十八重功法,正苦於無人作對手,本以爲今日定能得償所願,看來又要失望了。”
陰顯鶴道:“‘子午罡’乃貴派‘道祖真傳’兩大奇功絕藝之一,與‘壬丙劍法’並列爲鎮派秘技,不過自貴祖長眉老道創派以來,從沒有人能真正把子午罡完美融合,運用到劍法上去。左兄小心畫虎不成反類犬。只要給小弟找到在配合上的任何一個小破綻,左兄的試法將變成殉法,莫怪陰某言之不預。”
左遊仙神色微變,道:“想不到陰小子對敝傳的小玩意有這麼深的認識,至於貧道劍罡同流是否仍有破綻,正要請你指點一二。”把“指點”兩字咬的很重,充滿諷刺意味。
鏘!
左遊仙寶劍離鞘,登時生出一股無堅不摧的凜冽罡氣,發自遙指陰顯鶴的劍鋒處,既凌厲霸道,又邪異陰森。
陰顯鶴心中叫苦,他已知這左遊仙實爲魔門八大高手之一,一身魔功委實厲害的緊,忙運功針鋒相對地抗衡這元老級高手的尖銳劍罡,故作從容道:“此時正是亥子之交,左兄的子午罡該是氣流於三焦與膽經之間,看指!”
當他說到三焦與膽經時,左遊仙心神巨震,罡氣減弱三分。
噗!
兩人同時晃動一下。
陰顯鶴搖頭嘆道:“左兄果然有點門道,神雖在焦膽,罡炁卻周流於任脈,神炁分離,深得往復升降,借假得真之旨。左兄還要以身試法嗎?”
他說的三焦是指十二正經中的三焦手少陽之脈,膽經是指膽足少陽之脈,亥時與子時交替時,人體自然的生機在這兩個經脈遊走,這正是後世醫學養生的道理所在。
任脈是奇經八脈之一,總任一身之陰經,調節陰經氣血,爲“陰脈之海”。此刻亥時到子時,已近半夜,正是一天陰氣最盛時,左遊仙的子午罡流於任脈,可謂得其時也。
左遊仙終於掩不住驚容,厲聲道:“你怎知敝派神炁分離之法?”
商青雅插口道:“明月姐這般明目張膽地傳音,怕是與規矩不合吧?”
在場衆人無不恍然,還道陰顯鶴眼力高明,原來是有明月相助。明月身爲聖極宗典籍的保管人,父親又是邪帝向雨田,經驗見識何等厲害,能看穿左遊仙的功法不足爲怪。
明月道:“世上若還有規矩公理在,青雅你又何必設局暗算於我?左遊仙真要是功法了得,陰公子縱有我出言指點,也不可能擊敗他。”
事實上,對敵時傳音相助需有一苛刻條件,那就是要對傳音者極端信任,不然腦袋裡慢上一兩拍想想對方的提議合不合理,心神反受影響,那就是存心找死了。
左遊仙得知原委,心中大定,道:“好!左某倒要看看你怎麼破我的氣罡!”
明月道:“左遊仙你的劍罡同流可謂魔門獨樹一幟的奇功,以十二時辰的變換而改變真氣在人體經脈間的遊走,通陰陽,易五行,暗合天令,若能大成,距離天人合一的境界便不遠矣。”
左遊仙大爲得意道:“天后看的很準。”
明月道:“但子午罡的唯一破綻就是神炁分離,在某一種形勢下,劍罡會出現斷層式的空隙,只要眼力與手腳得當,抓住這一時機,必可令你落敗。你只練至神分離而非神渾流的境界,故而還有罩門存在。你的罩門我也知曉,但不忍你一世修爲化爲流水,你還是退下吧!”
左遊仙臉色抽緊,顯然大是不服。
明月又道:“你的罩門就在——”
說到具體穴位時淡不可聞,當是她以束音成線的功夫傳予左遊仙,否則他們將結下不死不休的冤仇。
左遊仙面容冷靜下來,狠狠盯眼明月,好一會兒才泄了氣般點頭嘆道:“左某認栽了!”
向石之軒一揖手,轉身溜之大吉。
任誰都曉得他確是被明月一語說中罩門所在,讓他喪失了對敵的勇氣。
陰顯鶴隨即回到座位,眉宇間竟隱有幾分欣喜之色,原來他在與左遊仙的劍罡對抗時,兩人氣機交感,他奇異地察覺到左遊仙的心力集中在十二正經時,罡炁卻在任脈處澎湃不休,蓄勢待發,玄妙異常,與明月的傳音一般無二。
此番雖未真個交手,但他略窺子午罡的玄奧,還有那種出奇的精神感應,使他明白自己的修爲在不知不覺間居然又精進了一層。
傅採林道:“邪帝將至,就由老夫領教天后高招。”
他那名傳天下的奕劍正平放桌上,沒有劍鞘,長四尺五寸,闊兩寸,劍體泛着熒熒青光,握柄和護手滿布螺花紋,造型高雅古拙。
全場震動。
一是爲傅採林終於要出手。
人的名,樹的影,三大宗師震古爍今,中外武林無不以能目睹其身手爲榮。這對日後武道無疑有着天大的裨益。
二是爲傅採林淡淡說出的四個字——邪帝將至。
向雨田終於要來了嗎?
相比於三大宗師,向雨田的名聲或許要稍小些,但石之軒這個輩份的人物哪個不知他的可怕。
傅採林是在場年歲最大的,已過百歲,可讓他稱呼向雨田爺爺也還差輩。在這武道昌盛的世界,武者壽命極長,活上百來歲很正常,但也從未聽說過有像向雨田這般竟足活了二百四五十仍未入土的!
不知爲何,現場每個人都對向雨田離奇失蹤三十年後重返人間,並化名爲袁天罡一事深信不疑。
安隆與婠婠看向石之軒,後者道:“那人還在兩百里外,但速度極快,最多還有一炷香(PS:指五分鐘,也有一說指一小時,此說取前者)的時間就能趕到。”
聞者不無駭然,這麼說向雨田豈非是在千里之外一路奔來?
那邊明月來到場中,道:“傅大師奕劍之術名震天下,小女子一向緣鏗一面,今日正想大開眼界。”
傅採林道:“老夫與天后無怨無仇,但我那幼徒被貴門施了算計,這個樑子就由老夫三劍解開吧。”
明月優雅地斂裾坐在他的對面,道:“傅大師打算這樣出手嗎?”
傅採林仍背向着明月,道:“天后但出手無妨,老夫擋你三招,以後老夫門下與天門再無恩怨。君瑜讓開!”
傅君瑜本坐在他的左側,面無表情,一言不發,聞言謹遵師命避席,和商青雅一起觀戰。
明月的目光投往橫擱桌上的奕劍,嘆道:“劍如棋奕,此桌恰好作爲棋盤。以大師的絕世劍術,坐着不動和騰挪閃躍並沒有分別,大小遠近也沒有分別。明月得罪了!”
鏗!
她手中長劍出鞘,卻不如適才左遊仙般花哨和充滿氣勢。她明明是在坐着,給人的感覺反像是絕代仙姬即將翩然起舞。
觀看她的動作,隨時都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受。
只有窗前碧秀心瞳孔緊縮,低吟道:“怎麼可能?竟是飛翼劍!”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飛翼劍一向是靜齋之主的專用佩劍。二十五年前,她的師尊將閉死關,參研劍典,故把齋主之位傳給師妹梵清惠,同時交接的還有那柄飛翼劍。
可是現在飛翼劍怎麼會出現在明月的手中?難道清惠出了什麼意外?
在她的思緒裡,桌上奕劍忽然跳起來,落入傅採林的手上,同一時間,明月把飛翼劍的劍鞘握在左手,右手持着劍柄,劍尖直指傅採林。
兩人中間隔着長達八尺的正方形木桌,不覺絲毫勁氣狂颼。
桌上兩個花瓶裡插滿的紅花在脫離母體後就已是死物,這時竟又煥發了第二次春天,花朵重新變得明豔起來,蓓蕾上幾顆晶瑩的水珠凝結成形。
觀戰者眼睛瞪大瞪圓,均無法想象究竟是誰使得鮮花出現如此異象。
叮!
飛翼劍在沒有人彈壓的情況下發出一絲清音,似是來自十八層地獄的魔咒,又若九天雲外傳來的天籟,這種極端矛盾的感覺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這時奕劍泛起青湛湛的異芒,劃過超乎人間美態,具乎天地至理的動人線條,繞過花瓶,又貼着瓶側往明月擊至。
花瓣上的露水像鐵遇磁石般被吸引,改成一串水流,竄往奕劍的鋒尖,剎那間累凝而成一球煙霧,劍鋒化爲一點青光,似若雲霞繚繞裡的不滅星光,流星般往明月雙目間的位置奔來。
即使此刻傅採林仍背向着明月,沒有朝她看過一眼,他的奕劍把握的位置卻絲毫不差,角度如此的犀利!
此點星光有着勾魂攝魄的魔力,只要明月的道心稍有空隙破綻,必爲其鎮壓,爲其所乘。
美至極點。
可怕至極點。
明月終於要面對這天下無雙的奕劍之術。
劍法至此,確臻達登峰造極的化境!
傅採林的奕劍術是感性的,其精微處在於他把全心全靈的感覺與劍結合,外在的感覺是虛,心靈的感覺是實。
如不明白他的境界,明月根本沒有坐在這裡與他雙劍對奕的資格。
飛翼劍的劍鋒畫出一個完美的小圓圈,充滿着秘不可測卻合乎天地理數的味兒,一股奇異的勁道在圓圈內開天闢地地誕生。
星點消去,露水霧球仍似緩實快地往她飄來,但恰好被她的奇勁破散。
明月嬌軀輕顫,上身搖晃。
倏地桌子上方現出漫空星點,每一點都似乎在向她攻來,又每一點都像如練銀河,永恆不動。
正似天上的星空,在變化周移中自具恆常不變的味道。
明月立知自己落在下風。
她方纔橫劍前方,攻守兼備,天人合一,即以傅採林之能,亦難尋其空隙破綻,更難發揮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仙法,故藉助花露霧氣,來一招投石問路,她雖化解得漂亮,但已從無跡變爲有跡,被傅採林以劍法牽制。
明月再掌握不到傅採林的奕劍,忙收攝心神,恢復古井無波的至境,視眼前點點劍鋒凝起的精光如無物,心知止而神欲行,劍鞘橫掃。
劍鞘到處,精光應而消去,花瓶重新出現眼前,鮮花花瓣上的霧氣仍從瓶內輕逸地飄起。
明月在氣機感應下,劍鞘回收,飛翼劍往瓶底挑去,如給她挑中,花瓶夾着飛花葉片往傅採林灑去,以傅採林之能,也說不定會名副其實地給鬧個花下風流。
花葉若有一絲一毫沾到身上,以傅採林的身份地位,將再難有面目繼續比拼下去。
誰知傅採林的奕劍一擺,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明月卻清楚感到在她挑中花瓶的一刻,對方的劍必可後發先至地命中她的手腕,那種感覺怎樣也沒法以常理去解釋。
明月心叫不妙,始知對方先前的一招其實旨在誘使她主動攻擊,而現在已爲傅採林的寶劍所奕,不但從主動變成被動,連感覺也爲其所制,若不能扳回劣勢,數招內即要落敗身亡。
最要命的是傅採林奕劍發出的劍氣,把她的飛翼劍鎖緊,如她保持原式不變,當劍鋒挑中香爐時,奕劍剛好刺中她手腕。
她唯一應變之法,是準確捉摸依循現時情況傅採林奕劍的攻擊點,設法迫傅採林跟她作雙劍相對的硬拼一招,藉以挽回頹勢。
如她撤劍回收,由攻變守,傅採林將劍勢暴漲,在氣機牽引下逢隙必入地攻來,除非她肯離椅遠遁,否則在桌面這窄小的範圍內,她絕挨不了多久。
但這解局的唯一方法即硬拼對手,恰好陷入被傅採林寶劍所奕的死衚衕,完全落入對方算計,不需豐富的想象力,亦知傅採林不會錯失良機,以奕劍之術主導桌上的決戰,直至她落敗。
傅採林曉得明月的後招,明月卻完全沒法掌握對方的劍招變化。
以人奕劍,以劍奕敵。
傅採林招招領先,牽着明月的鼻子走,若如此發展下去,到她技窮之時,肯定命絕於此。
幸而她知必有異變發生。
砰!
窗戶碎裂。
衝進三道身影,其中一道如個圓球滾了進來,且好巧不巧撞到兩人作戰的這張桌子。
桌腿迸斷。
明月嬌呼一聲,向後倒飛。
以傅採林的智慧,亦無法料到會有這種情形,長嘆道:“天數如此,奈何?”
奕劍回覆先前積擱桌上的狀態。
他至始至終沒有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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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章寫的很辛苦。其實像大宗師這個級數的強者,每個人都有一套豐富的理念,決非我這半吊子水平可以描寫出來。所以從原著抄了幾段,大夥勿怪啊。迄今爲止,原著牛人出場完畢。就等收尾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