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
大雨。
長捷不知所蹤,玄奘仍在大石寺的羅漢堂,儘管“天君”席應已死了三天,僧衆或許沒有接到消息,無一返還。
玄奘正在用心打量一尊羅漢,這是五百羅漢中他所觀察的最後一尊。此像共有六手,兩手向左右伸展,合掌頂上;另兩手握拳交叉胸口處;餘下的一對手置於眉眼間,使大拇指觸到眉心,臉相現出冥想的狀態。
若在以前,他只會當這是一種佛像的造型,現在卻知這是來自天竺的武功修行之法。
自石青璇暗中贈與他“換日大*法”,玄奘的心中就打開了一片全新的天地。
他不是沒有練過武功,少林寺長老更曾想收他爲關門弟子,但他一直以爲神通只是參悟禪法的迷障,惑於神通,只會使向佛之心蒙塵,漸入魔道。
不過現在他有了另一層認識,佛法廣大,亦需神通伏魔,否則身死道消,還用什麼來參禪悟道?自己死不足惜,但一向疼愛自己的大哥怎麼辦?爲人爲己,都該修行武功。
換日大*法的要訣關鍵在於手印的修持,手印從小指往拇指數是地、水、火、空、風五大,右手爲慧,左手爲定。通過雙手十指與內外的貫連爲經,修練體內的氣、脈、輪爲緯,進行六部成就修行,便是換日大*法的精義。日指的是大日如來,換日就是與大日如來互換之意,暗含即身成佛的深義。
換日大*法中的氣、脈、輪指的是五氣、三脈、七輪,乃天竺的內功修練系統,與中原武林的奇經八脈異曲同功,亦迥然有別。
五氣是命根、上行、平、遍行和下行五氣,指的是內氣外氣行經三脈七輪的途徑。
三脈是中、左、右三脈,中脈由海底至頭頂,以脊髓連接,等若中土的督脈。
左、右二脈均起自睾*丸宮,與中脈平行,貫通七輪。
七輪等若中土的竅穴,由上而下是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生殖輪和海底輪,最後的海底輪即中土的會陰*穴。
這些複雜玄奧的修行方法,玄奘由於出身佛門,生有慧根,故一看便明,現在只餘實踐的問題。
這羅漢堂內的塑像既是依鳩摩羅什的畫像卷設計,自該與換日大*法有微妙的契合。
比如眼前這尊羅漢,便是透過不同的手印,貫通眉間輪、心輪和頂輪的三氣。最精采是清楚明白點出不同手印和不同竅輪的關係。
五百羅漢,因其中有十多個是多手羅漢,印結達一千種之多,無一相同,對玄奘來說,就像貧窮大半生的人,來到一個任他予取予攜的寶庫,那種興奮狂喜的感覺,實在怎都說不清楚。
忽然間,換日大*法淪爲一種入門的基本功夫,又或開放某一佛門秘竅的鎖匙,這些羅漢纔是真正的寶藏。
當玄奘意識到這點時,不由一凜,緊守禪心,不受外魔滋擾,不自覺地他把兩掌豎合,掌心微虛,如蓮花之開放,接著兩掌仰上相井,狀如掬水,忽又化爲兩手反合十指相絞,變化出種種不同的手印。
萬念歸一。
虛無縹緲,恍惚渺冥之際,內外的分隔徹底崩潰下來,虛極靜篤中,身內脈輪逐一轉動,不同手印融合爲一,人我我天,天人合一。
殿外不遠處,一位佝僂背脊的灰袍老僧正持帚打掃,掃眼連綿不絕的雨簾,欣然道:“佛門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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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二。
散花樓。
花樹掩映中,燈火輝煌裡,貴介公子絡繹不絕,華麗馬車踵而至,漫天的雨粉根本抵擋不住遊人的熱情。原因無他,天下第一才女尚秀芳下榻此處,誰人不想一睹真容?
尚秀芳此次駕臨成都,自是爲了七月十五解暉的大壽,卻推去了解暉的邀請,住進這所成都最著名的與大興上林苑齊名的青樓。
侯希白打着油紙傘,步上一座富麗堂皇,門面非常講究的建築物的登堂石階。
一個迎賓大漢趕忙堆起滿臉笑容,遠遠道:“侯公子!您可算來了!我們的清秀姑娘盼得心兒都焦枯哩!”
萬千注意力全部集中過來,無論是否初到成都的,無一例外都聽過“多情公子”的大名,有景仰的,不嫉妒的,有不屑的,不一而足。
霍然間,樓內眼尖的姑娘已經發出了驚呼聲,此起彼伏,顯示出侯希白的非凡人氣。
侯希白笑罵道:“楊基,你小子再這樣胡亂吆喝,小心我再打得你滿地找牙。”
那楊基陪笑道:“不敢。即使沒有小人的叫嚷,憑侯公子您這翩翩風度,無異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你看一路過來,誰不矚目?”
在這霪雨菲菲的時節,也只有侯希白打扮清涼,沾衣未溼,儼然濁世佳公子,楊基的恭維可說不上錯誤。
忽然有人叫道:“那人是誰?”
衆人詢聲看去,只覺此人比之侯希白的裝B不遑多讓,小白起碼打了把傘,而這人獨行於煙雨中,沒有傘,也沒有蓑衣,任雨點飄灑,任水氣朦朧,看不出步子緩快,卻轉瞬間已到侯希白的左近。
侯希白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人,那人自來熟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侯兄不記得小弟了?小弟凌風,在大江上與侯兄有過一面之緣。”
細雨瀝瀝打在地面上,在淺淺的積水裡,濺起一個又一個的小漪漣。
侯希白笑道:“凌兄的尊容可真是有特點,叫人一見難忘,侯某怎會不記得呢?”親熱如同兄弟似的進了大堂。
旁人摸不清兩人的關係,負責招待的楊基更是滿腹狐疑地想:“侯公子何時有了這滿臉刀疤的朋友?這人看起來不像好人咧!不過相比起安爺引來的那幾位,倒算不上多麼兇惡了。”
一個精瘦漢子看着兩人背影,問道:“這刀疤臉的傢伙是誰?”
一陣默然。
只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沉聲道:“這人武功已至化境,絕不好惹,大家小心了。”
精瘦漢子識趣地道:“前輩,他怎麼個厲害法?”
老者道:“先不說此人輕功縮地成寸,一步跨了不下百丈距離,已是江湖上極難做到的頂尖境界,單是他那避雨的身法,你們可曾注意到了?在這大雨天裡他的衣服依然乾淨如常,沒有任何雨水滲透的溼潤痕跡,若是純以內家罡氣將近身雨滴蒸乾,雖屬難能,卻也當不得老夫一個贊字,偏偏他在行走時通過有節奏的輕微顫動彈抖,便將凡落到身上的雨水都反彈出去,隱含‘潑水不進’的意境,更是連絲毫真氣也不曾運用,端的是駭人聽聞。”
有人失聲道:“不用護體真氣?這不可能吧?”
老者道:“不止如此,此人的呼吸,腳步的聲音,脈搏的頻率與雨水下落的頻率渾然一體,換句話說,他走在雨中,全身的生機狀態與雨水大風的運動狀態完全吻合。對上他,就若要面對整個天地的風雨。這是武道修行中天人合一的境界,當世能做這點的以前絕不超過五個人。”
他所說的五個人,顯然是三大宗師、宋缺與石之軒。唯有他那個輩份的人才知這五人的可怕之處,更由此推測出方纔那位刀疤客的強大。
“您老說的太誇張了吧?這人橫看豎看不過三十幾歲年紀,武功怎能高到這種地步?”
“就是,這樣的絕頂高手就讓我們有幸給碰上了?”
頓時幾人嗤之以鼻,進了廳堂。
精瘦漢子卻一臉敬重,道:“不知前輩高姓大名?”
那老者頹然道:“我算得上什麼前輩,只不過癡活了數十載罷了。老夫歐陽希夷。”
“原來是黃山逸民!失敬失敬!您請!”有聽了議論的迎賓漢子搶上迎接。
歐陽希夷長嘆一聲,跟着進去了。
且說身爲知客的半老徐娘文姑領着凌風兩人避開無數熱情的少女,穿過一道花徑,抵達散花樓著名的主建築物,那是一座三層高的木構樓房,規模宏大,雕樑畫棟,非常講究。
侯希白隨口問道:“不知尚大家被安排到了何處?”
文姑似笑非笑地道:“侯公子這話怕是會讓清秀傷心欲死吧?”
凌風道:“文姑所言是極。侯兄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豈不讓天下女子苦守空閨,嚐盡相思?”
侯希白笑道:“凌兄休要打趣我,我倒想學你廣蓄姬妾,奈何家底沒你豐厚,可捨不得那麼多美人隨我顛沛流離,爲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凋零了紅顏。”
凌風嘆道:“侯兄何必找這個不切實際的藉口。我聽說範採琪姑娘對你可是癡心一片,我想範家的萬貫家財贖回散花樓所有紅阿姑也綽綽有餘了吧?”
巴蜀的三大勢力,分別是獨尊堡、川幫和巴盟。
獨尊堡自不必說,巴盟是當地少數民族的聯盟,以抗衡漢人的勢力,以羌、瑤、苗、彝四族爲主,四大首領分別是羌族的“猴王”奉振、瑤族的“美姬”絲娜、苗族的大老“鷹王”角羅風和彝族的“狼王”川牟尋。
而川幫大當家則是有槍霸、槍王之稱的範卓,範採琪正是範卓的獨女,寵愛非常。若侯希白娶了範採琪,那嫁妝定令他虧不了本。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小白被迫入贅範家……
侯希白知他在開玩笑,故作怒色道:“侯某當凌兄是知交好友,凌兄卻這樣損我?侯某不才,倒也不是靠女人吃飯的人!”
文姑見縫插針道:“侯公子當然不是那種吃軟飯的小白臉哩!但我家清秀確有從良之意,贖身之資又可減免,侯公子不考慮一下麼?”
侯希白道:“若論憐香惜玉,侯某可比不得這位凌公子,文姑莫要找錯人才好。”
文姑熟悉侯希白的性情,知事不可爲,不禁幽幽一嘆,心道:“古來姐兒愛俏,這凌公子初見下爲人似是不錯,但他臉上那塊刀疤太嚇人了,清秀未必看得上。唉!可是那幾個凶神惡煞逼迫,事態緊急,怎生是好?”
這時將要拾級登上三樓,凌風道:“文姑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侯希白也看出文姑滿面愁容,皺起眉頭。
文姑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都是安爺引來的惡客哩!兩位公子也明白,似清秀這等清倌人向是賣藝不賣身的,可安爺的兩個朋友偏要啖她的頭湯……”
侯希白道:“你說的安爺是胖賈安隆?”
文姑道:“可不是他麼?清秀當然不願,可主事也不便得罪安爺,又不能送清秀入火坑,就推說清秀已有良人,馬上就不是散花樓的人了。安爺有息事寧人的意思,他那兩個朋友卻不甘,一心要見清秀新嫁的夫君。侯公子你想,這兩個時辰內哪能找到合適的人選嘛。一來人品差了,清秀也是下半輩子受苦,二來地位不高,我看那倆人真有殺人奪妻的打算呢!早先有幾位客人看不過眼,仗義執言,結果沒過幾合就給打得腸子都流出來了。”
凌風道:“距時限還有多久?”
文姑奇怪地瞥他一眼,忙道:“不足半個時辰了。這不,侯公子一來,清秀喜極而泣,正在房內候着呢。”
凌風笑道:“侯兄還不準備英雄救美?”
侯希白嘆道:“這等好差事只有麻煩凌兄你了。那兩人來一個,侯某自忖還有幾分勝算,若兩個齊上,侯某就只有找虐的份兒了。”
凌風道:“也罷,凌某恰有意會會聖極宗的兩位敗類。”
文姑聽他說的輕易,將信將疑,推開房門,花香撲面而來,只見對門的窗臺擺滿桂花,寬廣的廂房內左右靠牆處梅花閒竹的排滿以杞梓木造的套幾和太師椅,不但精雕細作,部件銜接得緊密無縫,有若獨木雕成,椅背幾面還嵌以大理石,線條清晰圓潤,典雅秀麗,難怪能與上林苑並稱當世,只是擺設的傢俱便見講究。
牆上角落處均有字軸擺設作裝飾,沒有半絲俗氣。
鑑於下雨的緣故,室內相對黑暗,但未點起火燭。
樓內樓外隱約傳來絲竹絃樂之音,不但不覺喧鬧,還似更添散花摟的深遠寧和。
三人進來,只見主人正默然坐在放置古箏的長几面窗處,一隻玉手壓在箏弦上,垂首輕泣。
文姑心裡大慟,叫道:“清秀!侯公子來哩!”
清秀聞言一震,擡起螓首,如絲細眉下一對明眸透射出深深的渴望,俏生生站了起來,道:“希白!”
凌風這纔看到此女的全貌,僅管粉面含怨,淚痕未乾,卻依然展現出她驕傲十足的氣質,而這種驕傲絕不使人討厭,反不失風流文雅,由輪廓至身體的曲線,無不優美迷人,從內到外全面激發男人征服的慾望。
她頭扎彩布中冠,穿的衣服更是非常別緻,寬大的羅袖從袖口卷齊到肘部,露出溫柔而富彈性的小臂,長衫短裙,上衣無頜,對襟不繫扣,露出紋理豐富,色彩紅豔的胸兜,衣邊裙腳套有彩色布料的捆邊,腰圍花布造的長帶子,使她纖腰看來更是不盈一握,再披上無袖坎肩,益顯綽約多姿,該屬蜀地某一少數民族的美女。
侯希白嘆道:“清秀你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