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難斷的是夫妻案,難當的是京都官。
萬年縣令崔迪就是這個想法,說來崔迪這個人,出身也不俗,乃是清河崔氏的旁支,算起來也是高門大戶了,可他確實妾生子,莫說是這些年來,朝廷打壓世族豪門,讓原本翹着尾巴的豪門子弟早就不復當年的榮光了,便是如今一切照舊,家族的恩澤也降臨不到他的頭上。
這崔迪也是個有志氣的,別的豪門子弟都在自怨自艾,感嘆命運不公,痛罵杜睿多事亂國,他卻寒窗苦讀,以科舉入仕。
洪武朝第一科的進士出身,先是在翰林院做了幾個月的編修,而後又到刑部做主事,沒有一年的光景,便被委任,做了這萬年縣令。
自從他當了萬年縣令以來,也是一直專心於政,秉公辦事,非要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情來。
可是這萬年縣令雖說是在天子腳下,可論品級也才六品,比一般縣令僅高一階。而在長安,各部官員車載斗量,如若像拴狗一樣串將起來,可從朱雀大街東頭一直延伸到承天門前,哪一個官都比他大得許多,就算是哪個高官府裡的大管家,都要比他威風的多。
可是品級再小崔迪也是個父母官,想明白了這一點,崔迪的心理也就平衡了,一門心思的想要做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也讓皇上知道他可不是塊小材。
因此,他到坐上縣太爺的位子才兩個月,就把他這一畝三分地方方面面弄得滿像一回事兒,要是照此發展下去的話,說不準等到年底吏部考評的時候,也能混上一個甲等。
可是眼下大唐國泰民安,哪有大事讓他這個芝麻官大顯身手的,特別是在天子腳下,又有杜睿這麼一尊大神盯着,誰敢爲非作歹,坐上這個位子兩個月,崔迪處理的也大多都是些個雞毛蒜皮的小事,讓他一顆壯志難酬的心癢癢的,巴不得這裡出點大事兒纔好。
那天正午,他又坐了半天的大堂,也每個打官司告狀的,崔迪待得煩悶,便要回後衙歇息,可剛起身,突然聽到縣衙外面,鼓聲大作。
崔迪不敢怠慢,連忙讓班頭帶人,可人一上堂,崔迪就興奮了,只見幾個粗布衣衫的百姓擡着一塊門板,上面躺着一個人,胸口明顯塌陷了下去,口鼻流血,眼見是活不得了。
崔迪很興奮,這可是他坐上這個位子以來遇上的第一樁命案,可是想笑又覺得人家死了人,他個縣太爺笑出來有些不大合乎情理,便強忍住了。
“有什麼冤情,直管講來,本官爲你們做主!”
那喊冤的卻是三個半醉的人,說他們的一個好友被人縱馬踏死了。
崔迪聞言,不再耽誤,便讓那三人領路,來到一個酒肆門前,那邊早就圍滿了人,而哪個縱馬殺人的,居然還弄了張胡椅,擺在酒肆的大門口,大模大樣的喝起了酒。
崔迪見着,怒火噴張,長安鬧事之中縱馬,整個大唐誰有這樣的恩寵,除了皇帝自己,也就只有宋國公杜睿了。
按照《大唐律》,在鬧事之中縱馬者,都要被杖責三十,更不用說還踏死了人,崔迪二話不說,便讓人上前捉拿。
卻沒料到那小子一見要拿他,居然滿不在乎,還叫嚷起來:“我是先帝的外甥,當今聖上的表弟,我叫房舒,誰能把我怎麼樣?”
崔迪一聽,也不禁有些遲疑,誰都知道皇室的子嗣不多,要當真是皇帝的表弟,那還真是個有身份的鳳子龍孫。
崔迪一遲疑,兩旁看熱鬧的百姓卻不幹了,紛紛議論起來,說得無外乎就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當官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之類的。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可是更多時候,不過是普通百姓一種美好的期望罷了。
這句話的願意出自《史記?商君列傳》: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鞅曰:「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愚者暗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曰:「不然。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衛鞅爲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
令民爲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爲私鬥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爲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爲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朞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於是太子犯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將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城。其後民莫敢議令。
可是《》記載的“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曾是當初華夏刑事立法指導思想的體現。那個時候的刑法是公開的不平等,大夫和庶人在刑法上的待遇是各不相同的,這就成爲當時社會刑事立法的指導思想。
戰國時期,新興地主階級登上政治的歷史舞臺,其政治代表爲李悝、申不害、商鞅、慎到、韓非等人,在反對奴隸社會刑事立法指導思想的同時,提出符合地主階級利益和要求的刑事立法指導思想。
依據法家的主張:“繩不繞曲,法不阿貴。”
違法犯罪,一律繩之以法。
商鞅佐秦孝公變法時,太子的師傅公孫虔爲阻止商鞅變法,唆使太子違法,商鞅以太子系國之儲君,不能加刑,遂刑其師傅公孫虔,劓其鼻。這就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由來。
僅就法律而言,從史籍的記載來看,王子犯下罪行和平民同樣按照法律處罰的事例也實在是太少有了。
西周時法律就有“八辟”的制度,有八種人犯了死罪,是不可按照法律處罰的,而應該由朝廷最高級大臣討論後,再上報皇帝定奪,這八種人裡第一種就是皇帝的親戚。
後代的法律有大量的優待貴族大臣的內容,比如皇親國戚是由“八辟”轉化而來的“八議”制度的頭號對象,犯一般的罪行直接減輕一等處罰,犯死罪要經過朝廷最高級大臣的討論,經皇帝的批准纔可處罰。僅就法律而言,古代是從不承認“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
當然,如果王子膽敢圖謀造反的話,自然是要和普通百姓一樣嚴懲不貸的。
儒家典範人物之一的周公,輔佐成王統治天下,親兄弟管叔、蔡叔造反,都被周公下令處死。以此爲例,凡是被戴上了謀反帽子的王子,從來是不得好死的。
歷代法律都規定,如果是謀反大逆、圖謀叛變之類的重罪,都不得享受“八議”特權。
古代,即使是主張“刑無等級”的法家,也沒有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樣的主張。商鞅提倡“自卿相以至大夫庶人”,犯罪都同樣處罰。
在他主持秦國變法時,太子犯法,他下令處罰的是太子的老師,一個割鼻,一個毀容。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提出“法不阿貴”,“刑過不避大臣”,但是,並沒有說王子也要同樣按法處罰。
可見,哪怕是最激進的法家,要求的還只是卿相大臣的“刑無等級”。因爲,如果王子犯罪要按法處罰,那麼,皇帝本人是否也要受法律的規範和制裁呢?
在古代,這個問題卻是個討論的禁區,沒有哪個學者、政客敢於拿這個問題去冒犯皇帝或皇帝的虎威,這或許也可以說是韓非在《說難》裡提到的人主那塊不可觸及的“逆鱗”。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刑無等級”控制在卿相大臣以下。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最著名的莫過於隋文帝楊堅處罰自己兒子楊俊的故事。
楊俊是隋文帝的第三個兒子,封爲秦王,任命爲幷州總管。他在任上大興土木,建造的王府竭盡奢華,超過了法令規定的規格,又放債取息,盤剝百姓。
隋文帝得知後,罷了他的官,召還京師居住。大臣們都認爲秦王的罪名不過是違反制度,不必如此嚴厲。
隋文帝卻說:法不可違。我是五個兒子的皇帝還是天下百姓的皇帝?照你們的說法,爲什麼不另外製定皇帝兒子遵守的法律?周公那樣偉大的人物還殺了造反的兄弟,我比周公差遠了,怎麼能夠破壞法律呢。
結果,楊俊鬱郁不得志而死。
在有些時候,在證據確鑿,在強大的壓力下,天子也會遭到懲罰。而天子犯法往往比布衣犯法要嚴重的多,不論是情節還是涉及範圍,牽扯到的相關人員。整個案件裡的人員絕對是關係複雜。而布衣犯法往往也就那麼一兩個人的事,怎麼判刑沒人阻撓,其間的關係比較清晰。這是權利造成的後果。曾有人說權利纔是惡魔,有了權利,個人慾望開始膨脹,或者有了權利就可能被人利用拖下水而走上不法之路,這是之前個朝代都有的事。
可崔迪也是個犟種,他偏偏不信邪,一聽百姓們這話,頓時熱血衝頭,也顧不得房舒的身份,連忙命人,將房舒拿下。
房舒可沒想到一個芝麻大小的官,還當真敢和他爲難,回縣衙的路上,就把崔迪罵了個狗血噴頭,到了縣衙大堂,更是將混不吝的性格發揮到了極致,不但打了班頭,連崔迪的官服都給扯了。
崔迪原本還想着將這事上報大理寺的,見房舒居然這般混蛋,也顧不得了,當堂便審案,沒料那房舒很是有種,對殺人的事供認不諱,馬上畫押。
崔迪正在氣頭上,心想:“管你是不是先帝的外甥,聖上的表弟,反正老子治你的罪有根據,便是聖上也不能迴護了你。”
崔迪當天就把案卷上報給了大理寺,也不說那犯人是誰,只說他殺了個人還自供不諱。大理寺正卿高穎看過卷宗,二話沒說,便在卷宗上用紅筆打了個“×”。
緊接着卷宗又被轉到了刑部,刑部尚書杜養盛,和左右侍郎杜養學,崔正道覈准了案情,也做了批註,次日杜養盛帶着到了內閣上,衆人飄擬,定了斬立決。
杜睿自然是知道這個房舒的,前些時日到了長安之後,還曾到他的府上拜見過,不過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要說是一個外甥了,就算是他的親生兒子都饒不得,大唐可沒有未成年人犯罪,便罪減一等的說法,砍了沒商量。
可是到了皇帝李賢那裡就沒了消息,原來高陽公主聽到自己的兒子犯了死罪,連夜便偷跑出封地到了長安,向李賢求情。
高陽公主的那些爛事,李賢自然是知道的,當初還曾異想天開的要組團謀反,李賢對這個姑姑也是不待見的,可是如今太宗皇帝的子嗣,還活着的已經不多了,這些年來犯事被殺的,病死的,還有在倭州那邊數星星的李治,可就這麼幾個人了。
到底是自家親戚,李賢看着高陽公主哭求,也心軟了,便將那奏摺壓下,心裡盤算着怎麼才能救房舒一命。
可是還沒等李賢開口,就被杜睿一番民心天下給說得,心生慚愧,一咬牙將實行判決書籤了。
其實杜睿心裡也覺得有些不忍,倒不是爲了房舒,那小子純屬死有餘辜,不忍是爲了李賢,他知道李賢是個心軟的人,讓他作出殺親人的事,真是爲難了他。
不過這件事不能不做,李賢自登基以來,因爲尚未親政,在民間毫無威望可言,正好可以藉着這件事,樹立仁君,明君的形象。
既然房舒不得不死,乾脆就將這件事做大,利用這件事爲李賢好好宣傳一下,便建議李賢明日親往萬年縣衙聽審。
次日近午,李賢便在杜睿的陪同下,輕裝便服,一如私訪,來到萬年縣衙。只見縣衙門前熙熙攘攘,人頭攢動。
大堂之上,崔迪臉上帶着點興奮,昨日杜睿就派杜平生來知會過了,今日皇帝要來看他審案,這個消息將崔迪興奮的一夜都沒睡覺。
此刻崔迪的心裡既高興,又害怕,他盼望着皇帝李賢能早點兒到來,因爲自己還沒見過李賢一次,更談不上皇帝認識自己了,這讓他有些興奮,他努力做官是爲的什麼,還不是爲了能得到皇帝的賞識,好更近一步,站在更高的位子上,轟轟烈烈的做一番大事業。
可是眼看都要到了正午了,皇帝還不來,要是自己這邊宣判了,到時候下了刀子,豈不是和砍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般?
最可惡的是那房舒,到現在還硬着脖子,始終跟他叫板,還有高陽公主,也是一臉的蠻橫,將崔迪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張嘴就是一一我去年買了個表。
崔迪一張臉此刻黑的好像被煙燻了一樣,一拍驚堂木,怒道:“高陽大長公主,這裡是萬年縣衙,許不是殿下的大長公主府內,是個有法度的所在,殿下若是再攪擾本官斷案,本官當上報宗正府,還有你,房舒,你說本官不敢殺你,本官今天就偏偏要處置了你。現在,你還不告饒嗎?”
不過十幾歲的房舒聞言,哈哈大笑道:“崔迪老兒,你不過是個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你要敢殺老子,你就殺!聖上知道了,定要把你這狗官碎屍萬段!”
崔迪被罵的一陣火大,冷笑了一聲,道:“那你再說一遍,人是不是你殺的!”
此時李賢已在杜睿的陪同下,來到大堂門口,李賢想要當即進去,卻被杜睿給止住了。
就聽見裡面的房舒嚷嚷道:“是我殺的,就是老子殺的,又怎麼樣!老子殺個人,有什麼了不起,老子是太宗皇帝的外孫,先帝的親外甥,當今聖上的表弟,便是將你這混蛋知縣殺了,又能如何!”
崔迪雖是豪門大族出身,但是自幼便不受人待見,最恨的就是仗勢欺人,聞言冷冷地說道:“好!你承認了就好,殺人償命,是我大唐的鐵律,那你就死定了!”
房舒卻不在乎,大笑道:“老子死定了,死個人你便要殺了老子,真是笑話,是那人撞到老子馬前的,他自己不知道躲,便是死了,也是活該,你要殺老子,好啊!只管來,到時候看你的腦袋能不能保住!”
崔迪冷哼一聲,道:“你以爲本官殺了你這個人命案犯,還要給你償命?如今聖上雖然年紀尚輕,確實是一代英主,決不會憐惜你這種惡少!”
房舒一時沒辭了,他不敢說皇上不聖明啊,於是他脖子一直,說:“那我姨夫宋國公杜睿,也會要你的狗命!”
崔迪聞言樂了道:“宋國公杜大人,你須知杜大人的爲人,這《大唐律》便是宋國公編纂的,國公大人又一向遵守法度,先帝賜國公大人,可縱馬長安,國公大人尚且不敢僭越,你這惡少,只不過是仗着皇室貴胄的牌子,以爲沒人敢把你怎麼樣。可是,今天你犯到了本官的手上,算是倒楣透了,誰來求情也不行!”
聽到這話,罵得正歡的高陽公主也愣住了,一想到如今執掌權柄的是杜睿,她和杜睿的關係又一向冷淡,也不禁痛哭起來,李賢在遠處看着,心中有些不忍,剛想動步,卻被杜睿攔住了,杜睿用眼色示意他,看看下邊的戲怎麼演。
房舒也不理自己的娘,一副英雄做到底的模樣:“那好吧!你就殺吧,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崔迪心想,反正到這份上了,皇帝就算是不來,那是本官沒那造化,我總不能輸給你一個紈絝子弟吧!
崔迪想着一咬牙,一跺腳:“那你二十年後再來找我算帳吧!堂下之人聽判!”
杜睿看着,見差不多了,李賢要是再不出場的話,房舒丟了一條性命無關緊要,可是這場明君大戲可就沒法上演了。
“聖上駕到!”
杜睿一嗓子喊出去,衆人一聽皇上到了,紛紛下跪。
崔迪心中暗喜,知道方纔那場青天大戲,都被李賢和杜睿看了去,連忙起身離座,跪倒在堂下,頭也不敢擡:“微臣萬年縣令崔迪,參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接着又向杜睿見禮:“下官見過國公大人!”
房舒這會兒連忙大叫起來:“聖上!姨夫!快救救我啊!”
高陽公主見李賢和杜睿來了,上前抱着房舒便痛哭起來。
李賢面帶不忍的看了高陽公主一眼,嘆息一聲,坐到準備好的椅子上,道:“崔迪!朕今日來此,只爲聽審,案情如何,你與宋國公一同參詳就是了!”
杜睿和崔迪一同領命:“臣遵旨!”
杜睿對着崔迪示意了一下,當先問道:“崔知縣,敢問這房舒犯了何罪,要判處斬刑!”
崔迪是個醒目的人,哪裡還能不知道杜睿爲何要明知故問,便不慌不忙回道:“回國公大人的話,房舒光天化日之下,於長安鬧市之中縱馬,將路人撞到,而後非但不下馬救治,卻縱馬踩踏傷者,以致人命,自己也是供認不違,依我《大唐律》,殺人償命,所以下官將他判了斬刑,大理寺,刑部皆有批示,已經準了下官所請。”
杜睿聞言點點頭,這崔迪倒是個不畏權貴的強項令,可還是問道:“是因爲他罵你,咆哮公堂,你才迅速判斬的嗎?”
崔迪從容答道:“國公大人說笑了,下官雖然位小職卑,卻也知道朝廷法度,豈能因爲一己之私,便干預了律法,這房舒犯了死罪,下官纔要斬他,這與罵下官無關,就是他不罵下官,向下官求饒,下官還是要斬他。”
杜睿又是點點頭,不管這個崔迪是真的如此剛強,還是裝出來的,他能如此決絕,也算是難能可貴了,接着再問:“崔知縣可知道這房舒是誰嗎?”
崔迪心道,既然戲碼都已經到這地步了,不管皇帝的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唯一的選擇就是硬到底,一咬牙,道:“房舒自稱是聖上的表弟,是國公大人的外甥,可下官以爲,不管他身份何等尊貴,既然在下官的轄區之內犯了王法,那麼他就只是罪犯。”
杜睿進一步問道:“崔知縣,方纔房舒所言,你也聽到了,你要是殺了他,便會得罪聖上與本官,到時候縱然是聖上不會將你碎屍萬段,本官怕是也會找你的麻煩,你便不害怕?”
崔迪現在也猜不透杜睿在想些什麼,不過想着,現在這麼多人在圍觀,杜睿也不大可能徇私枉法,便擡起頭來,看着杜睿,如葵花望日般真誠道:“送過大人!下官以爲,聖上乃千古明主,不會因一個人命案犯,而誅殺執法之臣。至於國公大人,下官也多曾聽過關於大人的風評,大人爲官一向秉公執政,豈會因爲一個枉殺人命的紈絝子弟,便難爲下官!”
李賢聞言,突然開口道:“要是朕一時昏庸,把你給殺了呢?”
崔迪毫不含糊,道:“那微臣也是爲了守法而死,會青史留名,死得其所!”
李賢聞言,連連點頭,大聲叫好:“好!好!朕以爲,我大唐能有你這樣執法不阿的官吏,是我大唐的大幸!宋國公!”
杜睿忙道:“臣在。”
李賢問道:“萬年縣令現在是什麼品級啊?”
“回聖上,長安京畿所在,分兩縣治理,長安縣和萬年縣,縣令皆是正六品,比一般縣令官大一階。”
李賢思慮了片刻之後,道:“長安京畿所在,首善之區,只設正六品縣令,豈非太輕?只怕是難以震懾宵小之輩,宋國公,今日朕便專斷一次,還往卿不要阻攔,傳朕旨意,長安,萬年撤縣,設一府尹,杜愛卿!府尹是幾品啊?”
杜睿回道:“府尹爲正四品職銜!”
“那長安府尹就是正三品,朕觀崔迪,執法嚴明,不畏權貴,就令他做這首任長安府尹!”
崔迪聞言,當真是大喜過望,他現在不過是個正六品的官銜,一下子便擢升到了正三品,那還了得,連連磕頭:“臣謝聖上隆恩,當以死圖報!”
李賢上前,親自將崔迪攙扶起來,道:“你休要謝朕,朕該謝你纔是,朕要的,就是卿家這樣的執法者,只有將這天下的百姓交給你這樣的官員治理,才能使得百姓有冤可訴,使天下乾坤朗朗!”
在門外圍觀的百姓也是一陣稱頌。
杜睿見事情都做的差不多了,便對着李賢耳語了兩句,李賢也看向了高陽公主,心中很是不忍,道:“杜愛卿!今日這件事便交給你和崔迪一同料理吧!也算是給朕的姑母一個交代了!”
杜睿點頭道:“臣尊旨!”
杜睿接着走到了房舒的身邊,指着他的鼻子說:“房舒,你到了長安之時,我就曾對你說過,長安乃是天子腳下,不可任意胡爲,可是你看看你自己,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你來了沒幾天,就跟一幫子游手好閒之徒,整日裡混在一起,你爲何殺人,如實招來!”
房舒在杜睿的面前,這回也不敢再硬了,只得老老實實的答道:“姨夫!那一日外甥是喝醉了酒,騎馬撞到了人,和那人一起的幾個同伴出語不遜,與外甥爭吵,還要將外甥拉下馬來,外甥一時惱了,這才縱馬將那人踏死。”
杜睿面露冷色,道:“你殺了人,既不逃,也不去投案,你可是以爲憑你的身份,沒有人敢將你怎麼樣?”
房舒實話實說道:“外甥愚蠢,以爲沒人敢拿我怎麼樣。”
杜睿罵道:“混帳!這大唐天下,豈容的你任意胡爲,莫說是你,便是聖上也不敢以身試法。”
房舒低下頭來,求道:“外甥糊塗,還請姨夫救我一救!”
杜睿氣道:“你讓我救你,你倒是說說我該如何救你!難道你真的以爲你身份高貴,殺得了人,便沒人能殺得了你嗎?”
房舒忙道:“只要姨夫肯向聖上求情,聖上一定會寬宥我的!”
杜睿聞言怒道:“胡說!你目中無法,亂殺人命,還仗勢口吐狂言,漫罵朝廷命官,你知道這些該當何罪嗎?”
房舒聞言,無言以對,只是哭求。
杜睿也是一陣嘆息,他知道安康公主很喜歡這個外甥,昨日他回家之時,安康公主還曾向他求情,讓他念在房舒年幼無知,法外開恩。
可是這個恩豈是那麼好開的,他雖然位極人臣,卻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他這麼多年,努力的改造大唐,爲的是什麼,還不就是希望大唐能夠走上一條法制的道路,真正做到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讓每一個人都能受到法律的約束嗎?
“房舒!你初到長安之時,便來我府上拜會,我曾勸過你,要讀點兒書,不要遊手好閒,出了事,誰也保不了你,便是聖上也不會寬恕你。”杜睿說着停頓一下,彷彿是留點時間,讓李賢好好琢磨一下他的最後一句話,他用一副寒光,盯緊了房舒,大聲道,“房舒!你殺了人,便該當償命,這是《大唐律》的鐵律,誰也改不了!”
房舒似乎是感覺到今天自己死定了,李賢和杜睿是打算殺雞儆猴,而他就是那個要被殺的雞,心中一陣絕望,慟哭起來。
杜睿也不再問了,而是嚴肅地對李賢說道:“聖上,此案無需再審,還請聖上定奪!”
李賢一愣,他沒想到杜睿最後又將這個皮球踢還給了他,一時間也是沒了主意,他雖然做出了要殺房舒的決定,可是當着高陽公主的面,這句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杜睿道:“聖上可以降旨寬宥房舒,保全他的性命,讓他回家與父母共享天倫之樂。”
李賢一楞,暗道:我怎麼能這樣做?如果這麼做了,今後還怎麼要求臣子秉公執法?要求臣民遵紀守法啊!?
杜睿接着又道:“聖上如果想要臣民心服,便請殺了房舒!房舒是聖上的表弟,如果聖上能夠大義滅親,,那麼天下人心臣服,臣就看到了千古一帝的風範。聖王執政,哭賞不避仇敵,誅殺不擇骨肉。今聖上嚴明,天下幸甚!”
李賢聽了杜睿的這番話,不禁眉頭緊鎖起來,他知道,殺掉一個房舒,不是件一句話的事情,他知道高陽大長公主就房舒這麼一個兒子,把這唯一的兒子視作生命。
這時高陽公主見杜睿居然逼着李賢要殺房舒,頓時也急了,大聲道:“聖上!房舒可是你的表弟啊!本宮就這麼一個兒子,難道聖上當真看着本宮這個姑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李賢聞言,一時之間也是難以抉擇,殺了房舒容易,可是他怎麼面對高陽公主,,可到底是親戚,骨肉親情在裡面,豈是隨便就能割捨的。
可是不殺的話,他有怎麼面對天下萬民,李賢想着,求助式的看向了杜睿,看看杜睿還有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件事。
杜睿的眼睛也緊盯着李賢,看到李賢那緊鎖着的眉頭,毫不退讓。
李賢心一狠,神情自若地點了點頭,然後慢慢站起,神情嚴峻地走了下來,走到大堂中間,先是看了看可憐巴巴的房舒,然後又看了看高陽公主。
“朕不是那種爲了一個皇親國戚,就置國家法度於不顧,置社稷大業於腦後的昏君!”
杜睿不卑不亢拱手道:“聖上聖明。”
李賢急劇轉身,高聲叫道:“崔迪!”
崔迪正在那兒不知所措,他生怕李賢一時心軟放了房舒,要是那樣的話,可就要輪到他死了,此時聽到李賢的聲音,就好像得到一根救命稻草,忙答應:“臣在!”
李賢大聲道:“將那房舒,於明日午時三刻,開刀問斬!”
崔迪聞言也吃了一驚,但馬上答道:“臣遵旨!”
高陽公主聞言,頓時也傻了,一想到自己的兒子就要死了,頓時也瘋狂了,起身指着李賢大罵道:“你這混賬東西,舒兒可是你的表弟,你當真這般狠心,好!好!好!李家人果然都是沒心肝的,李世民殺了本宮的辯機,李承乾將本宮囚禁在封地,十幾年不許離開,如今你這小畜生居然要殺了本宮的獨子,你們祖孫三代當真好狠的心腸,好!好!好!”
高陽公主接着又轉向了杜睿:“好了執法如山,公正無雙的杜承明!你今日能殺得了我的舒兒,難保日後你的兒孫就沒有一個犯法的,到時候被送上斷頭臺,本宮看誰來救!”
杜睿道:“謝大長公主殿下關心了,若是本官的兒孫不孝,自然有國法懲治他們,本官無須人來救,還請殿下甚嚴,不可再言語無狀!”
李賢皺着眉,也沒搭理高陽公主,而是對杜睿道:“杜愛卿!”
杜睿走上前來,拱手道:“臣在。”
李賢道:“明日午時二刻,你將所有皇室親戚,在長安的勳爵,及三品以上朝官的家人子弟,全部帶到法場,觀看斬刑!朕要讓他們知道,犯了國法的,誰都救不了他們,王法要取他們的性命,誰來求情都沒用!”
房舒這時才明白,自己真的沒救了,他哭叫道:“聖上!饒了我吧!姨夫!您救我一救吧!”
杜睿走上前來,嘆息到:“房舒!你以爲我想看着你去死?不想死,那你就別犯死王法啊!既然犯下了死罪,那麼誰都救不了你!”
房舒聞言,頓時昏倒在地,高陽公主撲上去,抱住了房舒哭做一團。李賢看着,到底心有不忍,又怕高陽公主前來糾纏,便要從後門回宮去了。
杜睿吩咐人,將高陽公主送回封地,又和崔迪交代了兩句,便也離開了。
從本心來講,杜睿也是不想殺房舒的,如果以後世人的法律觀念來看,一來房舒的年紀尚未成年,二來殺人也屬於激情殺人,罪不至死。
但這是在大唐,房舒的身份又過於敏感,在李賢恩威未立的情況下,不殺房舒,則貽害無窮,到時候再有王孫公子站出來挑戰王法的時候,他該怎麼辦?
既然寬宥不得,那就只能殺了,殺一儆百,同時殺一個房舒,爲李賢樹立威信。
讓天下萬民都看看,太宗皇帝,高宗皇帝之後,大唐尚有洪武皇帝可以帶領着這個龐大的帝國,繼續走向繁榮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