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茲之戰,最終以唐軍的勝利而告終,從易布拉西?默罕默德兵圍龜茲算起,雙方圍繞着龜茲這座西域重鎮,整整交戰了五十三天,在這五十三天的時間裡,阿拉伯帝國包括僕從軍在內,一共戰死了六十三萬人,大唐一方也爲此付出了二十二萬人的犧牲,還損失了一代名將蘇定方。
單單是此前,一日一夜的激戰,雙方在那方圓不過三十餘里的戰場上,填進去了五十多萬條現貨的生命。
經此一役,阿拉伯帝國一方已經無力東進,大唐的西陲,自蔥嶺以東,得到了徹底的安寧,不過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自大唐立國以來,尚屬首次,事實再一次證明,當初杜睿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眼下的大唐雖然強盛,卻還不具備輕鬆挑戰阿拉伯帝國在中亞的霸權,即便是能夠成功,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龜茲城外,那些層層疊疊,擠壓在一起的戰死者遺體,已經被清理一空,只是大地之上的赤紅色,卻非短時間內可以消除的,放眼望去依然是滿目的淒涼。
遼闊的無邊無際的曠野,極目遠望看不到人影。河水彎曲得像帶子一般,遠處無數的山峰交錯在一起,一片陰暗淒涼的景象。寒風悲嘯,日色昏黃,蓬蒿斷落,野草萎枯,寒氣凜冽有如降霜的冬晨。
鳥兒即便飛過也不肯落下,離羣的野獸奔竄而過,似乎是聞到了這裡的血腥之氣,大戰雖然已經結束,但是站在城牆之上,杜睿似乎還能清楚的聽到那久久揮散不去的喊殺聲。
杜睿都不知道這樣的戰爭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盡頭,士兵們日復一日的奔走在萬里的邊疆,年復一年暴露在外,早晨尋找沙漠中的水草放牧,夜晚穿涉結冰的河流。地遠天長,不知道哪裡是歸家的道路。將性命寄託於刀槍之間,苦悶的心情向誰傾訴?
似乎自有華夏以來,炎黃子孫就不曾得到過任何的安寧,自從秦漢以來,四方邊境上戰爭頻繁,中原地區的損耗破壞,也無世不有。
周公制禮,外夷狄而內中夏,天下事親親而愛民,仁民而愛物,後來禮崩樂壞,不再宣揚禮樂教化開始,人們追求的不再是仁義道德,王道也被認爲迂腐不切實際,誰也不去實行,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壤壤,皆爲利往。
華夏不淨,胡兵才乘機來襲,君主好大喜功,爲了一己之私,妄動刀兵,最可憐的是,士兵的性命微賤如草芥,當鋒利的箭鏃穿透骨頭,當飛揚的沙粒直撲人面,君主享受的是勝利的光榮,而將士們付出的則是生命的代價。
龜茲城下那場大戰,還歷歷在目,大唐大食雙方的將士在曠野之上激烈搏鬥,山川也被震得頭昏眼花,聲勢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電奔掣,空氣凝結,天地閉塞,鳥兒無聲,羣山沉寂,漫漫長夜,悲風淅淅,陰魂凝結,天色昏暗,鬼神聚集,陰雲厚積,日光慘淡,,月色悽苦。
屍體僵仆在空曠的荒野之上,鮮血淌滿了龜裂的大地,在戰陣之間,無論高貴或是卑賤,同樣都將成爲一堆枯骨,說不完的悽慘。
杜睿此時回想起那一天一夜的廝殺,即便是他久歷生死,卻也不禁心有餘悸,在那最危難的時候,戰鼓聲都已經變得微弱,戰士已經精疲力竭,箭矢已經射盡,弓弦也已斷絕,白刃相交的肉搏,寶刀都已折斷,兩軍糾纏在一起,以生死相決。
爲的是什麼,杜睿並不覺得這一戰是爲了華夏蒼生,炎黃子孫,這一戰從一開始,就是因爲一個人的私慾。
當年李牧統率趙國的士兵,爲了華夏的百姓,大破林胡的入侵,開闢疆土千里,匈奴望風遠逃。而到了漢朝,漢武帝爲了成就自己的王圖霸業,傾全國之力和匈奴作戰,雖然佔領了陰山,但陣亡將士骸骨遍野,互相枕藉,民窮財盡,國力削弱,這就是大義與私利的區別。
天下間的人,誰沒有父母?從小拉扯帶領,抱着揹着,唯恐他們夭折,誰沒有親如手足的兄弟?誰沒有相敬如賓友的妻子?他們活着受過什麼恩惠?又犯了什麼罪過而遭殺害?他們的生死存亡,家中無從知道,即使聽到有人傳訊,也是疑信參半。整日憂愁鬱悶,夜間音容入夢。不得已只好陳列祭品,酹酒祭奠,望遠痛哭。天地爲之憂愁,草木也含悲傷。這樣不明不白的弔祭,不能爲死者在天之靈所感知,他們的精魂也無所歸依。
杜睿想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爲了什麼,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居然如此痛恨李承乾,就是爲了他的大業,他的功績,他的野心,他的一己私慾,居然使得那麼多忠勇的將士血染沙場,不得還鄉。
即便是他被李承乾猜忌,心灰意冷,去職還鄉之時,他也沒有怨恨過李承乾,但是看着城外星星點點的火堆,那裡正在焚化戰死將士的遺體,他們的骨灰將會被帶回到他們的家鄉,但是他們的忠魂卻只能繼續在西域飄蕩。
“老爺!諸位將軍都到了!”
突然身後想起了杜平生的聲音,打斷了杜睿的思緒,杜睿低着頭,微微一嘆,道:“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恨歸恨!這一戰,杜睿只能繼續拼盡全力的去打,李承乾發動這場戰爭是因爲好大喜功,是爲了自己的功業,現在杜睿打這一場戰爭,爲的是華夏蒼生,子孫萬代的福祇。
龜茲城的帥府正堂之內,此時的氣氛顯得有些詭異,按理說龜茲之戰大勝,諸將應當高興纔是,但是此刻看起來,情況卻並非如此,衆將人人的臉上都是一派肅穆,一些人的眉宇之間還帶着淡淡的哀慼。
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端坐在帥位左側的李義府,雙方鏖戰之時,這位監軍大人,不見蹤影,可此時大戰得勝,他不知道又從哪一張牀底下爬了出來,端坐在正堂之上,洋洋得意,似乎這場大勝與他有着莫大的關係,都是出自於他的運籌帷幄。
杜睿龍行虎步邁入正堂,衆將連忙起身,躬身行禮,杜睿看也不看,徑直走到帥位前,對着後面几案之上,蘇定方的靈位,拱手爲禮,而後做到了帥位右側的座位上,正中的帥位依然空着,雖然李承乾指派杜睿做徵西軍大總管,然杜睿卻並不曾領受,他認可的徵西軍主帥依然是蘇定方。
見杜睿坐下了,李義府當即起身,對着杜睿拱手道:“杜大人,本官這兩日公務繁忙,不曾拜見,還往杜大人勿怪!”
杜睿冷眼看着李義府,他都已經聽說了,如果不是這個李義府,蘇定方就不會輕易越過蔥嶺,如果不是這個李義府,蘇定方就不會冒然出兵,致使蔥嶺大敗,如果不是這個李義府,蘇定方也不會燃燒着自己的精血作戰,最終耗盡了心血而亡。
大戰結束之後,杜睿初入龜茲,便想着找這個李義府算賬,可是最終理智戰勝了感性,李義府該死,該千刀萬剮,就是因爲他的原因,才使得蔥嶺一戰,十數萬將士殞命沙場。
可是李義府卻不該他來殺,只要李承乾不是個聾子,瞎子,他就應該知道,怎麼懲處這個蔥嶺慘敗的罪魁禍首。
雖然杜睿有李承乾的聖旨,可以臨機決斷,有斬將奪權之權,可是他不想在李義府的身上用,當初他去職還鄉,就是因爲這個李義府的彈劾,世人皆知道兩人之間有仇,如果杜睿處置了李義府的話,難免會讓人覺得杜睿是在伺機報復,杜睿並不想擔着這樣的惡名。
李義府公務繁忙?
杜睿一聲冷笑,他不用想都知道李義府是在忙些什麼,無非就是在忙着怎麼將自己往這場大捷上面貼,好減輕自身的罪過。
不單單杜睿明白,在場諸將心裡都跟明鏡一般,小人就是小人,就是給他披上紫綬,帶上金冠,他依然還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李大人既然公務繁忙,今日軍議,就不勞煩李大人勞神了,還請自便!”
杜睿一點兒面子都不給的回了一句,他也確實無需給李義府面子,李義府能要挾得了蘇定方,卻要挾不了杜睿,大不了就回杜陵,他還剩的出來勞心勞力。
衆將聞言,心中頓時喝了一聲彩,這個李義府,他們也早就看着不順眼了,此前每日守城,李義府要是但凡有些膽量,敢上城牆的話,只怕早就被人給黑了。
尤其是那些參加過蔥嶺大戰的唐軍將領,更是對李義府恨得壓根發揚,至今他們都還記得,李義府在蘇定方的帥帳之內的猖狂模樣,要不是李義府,哪會有那麼多忠勇的大唐將士橫死蔥嶺。
李義府聞言,臉色頓時一沉,原本還想着能往杜睿的身上貼,恭順一點兒,好讓杜睿在寫捷報之時,捎帶着提上他的名姓,現在看起來,這似乎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