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老家時,偶爾有江湖賣藝的來到村裡,開場的也必然是這套拳,若是打下來一套面不改色心不跳,圍觀的人才留下來接着看,否則便搖搖頭散掉。因此林劍瀾對這羅漢拳並不陌生,只是心中暗自納悶:“爲何青叔這麼高的武功,還要留着這些看起來比較粗淺基本的書呢?”略微翻了一下,卻見裡面在多頁書邊留空處寫有字跡,方坐到書案旁邊,凝神一頁一頁仔細閱讀。
這《羅漢拳法》已經十分陳舊,翻開書皮內側,上面寫着幾行字,卻又被劃掉,仔細辨認方能看清:“幼時父親道羅漢拳法乃武功根基柱石,根基牢固,方能有大進展,餘頗不以爲然,通臂拳、乾元掌等俱比此拳法精妙多矣。”又向下看,卻寫着幾個小字:“粗淺之至!”
林劍瀾心中道:“想必青叔學了通臂拳、乾元掌這些功夫以後,覺得羅漢拳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深究之處,因此寫在上面,可是後來又覺得自己說的不對,因而劃掉,實在另人費解。”
陸續翻看,內頁俱都是普通拳法身法的圖形,偶爾在旁邊有所標註,有的道:“此拳若向下三分,效果不可同日而語。”有的則道:“破綻百出,若出此拳,被人攻肋下便如何?”有的則已經被勾塗掉,甚難辨認。林劍瀾點頭暗道:“難怪青叔武功這般高強,原來學習一部尋常武師兵丁都會的羅漢拳都有這般見地和改進。”
後面的塗抹則越來越多,林劍瀾一路翻過去,直至最後一頁,方見到後面書皮密密麻麻的寫了一滿頁,字跡不同前面那般潦草,而是用筆端正謹慎,以小楷書寫:“前面粗陋之見忒多,不能一一塗抹,甚是汗顏。重觀拳法,頓悟天下招式套數大多源出一路,此間之羅漢拳,彼時之別拳,不過身形稍做變動,天下拳法俱有相通之意。以拳法通劍法、通棍法、通天下武學,別無二致。”
林劍瀾雖不甚明白,卻心中暗道:“啊呀,嶽大哥便是將家中的棍法變化成了劍法,可見卻有相通之處,青叔說的大抵不錯。”又向下看道:“習學一家武術之人往往根基牢固,卻易拘泥於一招一式,半分不差,卻不知對敵之人不同,所用招式不同,固守陳規,此乃武學之大敵!”下面還有幾行小字道:“傳說通臂拳乃是創始之人臂長過人,不知是否屬實,後人無此天賦,卻照此苦練,現每每見練此拳之人招式形狀古怪,詭異莫名,深愧當日吾也曾做猴戲!”
林劍瀾又暗道:“這個說的一點不差,想必青叔經過無數次與人對敵方能領悟到這些,將其記錄在拳冊之內,可是這拳冊拳法太過普通,隨意放在這裡也無人觀看,是以青叔的一番苦心在此蒙塵。世人俱都喜好一些高深莫測的武功,確不知天下武學源出一處,精練十門,卻不如精一門而悟十門。”
南方溫暖潮溼,即使到了冬天亦不易下雪,最多是淅淅歷歷的冬雨下個不停,這個冬天卻極爲反常,日月交替,斗轉星移,時間過的甚快,轉眼之間,林劍瀾已經在這江南待到了寒冬時節。一入冬便下了一場大雪,將將融化,卻又開始下了起來,天氣也比平常寒冷許多。
大雪紛紛揚揚的下個不停,一下便是幾日,一般人家早已足不出戶,然而匡義幫內上上下下卻依然按部就班,井然有序。雪雖然沒停,爲了避免積雪,匡義幫內的小弟子們輪班打掃,而稍長的弟子則仍然冒着嚴寒頂着雪花練功,演武場上一片呼喝之聲,卻見一人,匆匆穿過演武場,一路疾行,直奔成大夫的房間。
“成大夫,我是沒法教下去了!”
成大夫正在屋中拿着一本書對着一張掛圖細細研磨,聞言回過頭來,卻見秦天雄立在門口,頭上還殘留着雪花,一臉怒氣,成大夫見狀心中便大概知道了一二,迎上前去將秦天雄拉進屋來坐下,道:“看樣子又是瀾兒惹你生氣了。”秦天雄兀自氣乎乎道:“原指望他不傻也不笨,能給我們爭一口氣,現在看竟是一個扶不起的!”
成大夫拍了拍秦天雄肩膀道:“慢慢說,今天他又怎麼惹你這個師父生了這麼大的氣?”
秦天雄道:“我們練武的人,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講究的就是功夫紮實,吃點苦也是在所難免的。我們幾個和幫中弟兄對他期望甚大,所以我從來不曾因爲他是幫主義子便嬌慣他,反而對他十分嚴格,怎奈他人雖聰明,學起武來總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我教授他武功,他還要反過來對我指指點點,這不,今天又對着雪花又癡又傻的說了一堆,我聽了就腦袋疼,趕緊讓他回去了。成大夫,我可實在沒有辦法啦!”
成大夫道:“唉,秦兄弟,這半年多我一直在找出他身上內功的路子,但是未能成功,他到現在也只是能練些外門功夫。你在我們這幫兄弟種外門功夫最爲紮實出色,所以才讓你教導他。瀾兒雖面上不說,但是不能練習內功,心裡必是難過的,說話如果不中聽,你也要包容一下才對。”
秦天雄道:“你也忑小瞧我了,難道我爲了他說什麼得罪的話就不教了?自從說定要傳他武功,他便不是十分上心,學武之時總有異議。最初我還道是因爲我言語不夠文雅,後來請了方堂主、張護法他們,結果還是一樣,這你也全都知道,難道是我們兄弟都沒有容人之量?箇中原由,你也不會一點都不知道吧!?”
成大夫嘆道:“事到如今,我何嘗不知道他的難教?但是現在也只能教一步是一步了。他比不得殷殷從小練功,也不能修習內功,就是現在認認真真的學,恐怕到時也難逃一敗。當年各堂主因爲受曹總管之恩,所以匡義幫上上下下無不盡力追殺幫主,這林劍瀾是幫主收的螟蛉義子,本屬無辜,由於幫主和夫人之間的爭鬥捲了進來,現在不學些武功防身,恐怕將來難逃一死啊。”
秦天雄道:“成大夫你宅心仁厚,可是我們即便願意教,也要他願意學才行,也罷,以後以我性命保他不受傷害便是,老成,我也勸你一句,也不必替他研究什麼內功心法了,不肯好好學招式,即便有了內功又能怎樣,難道對敵之際就是亂拍亂打?實在要教,你……你另請高明吧!”說罷起身便走,卻被成大夫一把拉住,道:“你先彆着急,我們去找方、張二位兄弟,一同去教導林劍瀾一番,總讓他懂得我們一片苦心纔是。”
秦天雄雖怒氣未消,但成大夫好言好語勸了一陣,也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不好再發作,便悶悶跟着成大夫走出屋去。
林劍瀾此時正在屋裡發呆,心中道:“早上不過是說秦叔叔那招鯨魚合口,兩腕攪擰,纏繞相靠,本應是一腕拿住對方手腕擰住,另一腕完全可以空餘出來向對方施以迎門掌,他便臉色不善,讓我先回房修習,自己卻急急走去,不知何故,唉,也許又要找成爺爺來說教。”想到這裡搖搖頭,走至窗前,將窗子推開。
自他住進了林龍青的屋子,便時時推開窗子向外觀望這一湖碧水,那池邊的柳樹先是片片飛絮,常常飛入窗中,弄的滿地都是,後來漸漸的天氣涼了,那柳葉便如同金錢串一般,垂在水上,映得整個湖面都黃燦燦的,現在柳樹的葉子已經落光,入冬的寒風早把它們吹的無影無蹤,下了雪,枝條上晶瑩剔透,透過這景緻,林劍瀾才能稍稍感受到北方冬天的影子。一陣寒風吹過來,卻並不寒冷,林劍瀾心道:“也只有在這江南之地,纔敢這樣開着窗子,那種徹骨的寒冷,畢竟只有在北方纔有。雖然這裡有綢緞的被子,精貴的暖爐,還有冬天都不會變黃的樹,可是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家鄉,怎樣也喜歡不起來。”
此時看着湖面仍未結冰,卻清澈冷冽,黑幽幽的,更襯得岸邊的白雪越發耀眼,林劍瀾心中又道:“難怪青叔每日常常對着窗外,一發呆便是幾個時辰,那時我還不太懂,現在自己也在異地他鄉,總算明白了青叔思念江南,和我想念北方那個小村子是一樣的。”正在胡思亂想,卻聽見外面腳步聲雜,外面有人叫道:“瀾兒?”
林劍瀾心道:“果然秦叔叔又叫成爺爺來了”,將窗子合上,一臉的愁思跑到門邊已經是一張笑臉,開門卻見成大夫身後還跟着方堂主等人,俱是面色凝重,便收起了笑容,躬身閃在一邊。幾人魚貫而入,各自坐下,成大夫凝視林劍瀾心道:“這半年多來,卻是成長了不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少年了。只是不知他的心思都花在何處了。”想罷不禁面露憂慮之色,對林劍瀾鄭重道:“瀾兒,你過來。”
林劍瀾慢慢走到成大夫身邊坐下,低聲道:“成爺爺有何吩咐?”
成大夫道:“這半年多來,在座的方堂主、張護法、秦護法俱都教授過你,可是提起你來,無人不是唉聲嘆氣,道你不服管教,這三個人俱都是幫中武功高強的佼佼者,就是江湖中也是躋身一流之列的高手,竟沒有一個夠資格教你的麼?”
林劍瀾見成大夫面色不快,語氣中已然有責備之意,不敢再坐,起身道:“瀾兒不敢。”
成大夫見他惶恐,嘆道:“我這段時間,寢食難安,日思夜想俱都是在琢磨怎樣讓你修習內功,秦護法他們則負責教授你外門功夫,只待你學了內功便相互融合,大家這片赤誠之心你應該再明白不過,爲何三番四次惹他們不快?”
林劍瀾正欲開口說話,卻又停住,心道:“青叔留下的那些基本的拳冊劍訣我都看過,其中絕大部分卻和秦叔叔他們所授不同,兩廂對比,顯見青叔的別有一番見地,更加高明。秦叔叔他們教授我的時候,我便時時將青叔說的比劃給他們看,他們卻說我不好好打根基爲人浮躁,就像今日,又惹得秦叔叔不高興。唉,我原以爲學武之人,若有人執不同見地,必定如聞綸音,即便爭論起來,那也是高興的。可是他們卻對我不加理睬,有時還加以指責,只是因爲我不過是他們的徒弟,在他們眼中,我還是什麼也不懂的少年罷了。”想到這裡,低頭道:“瀾兒知道錯了,下次各位長輩再教授我武功,我定不會再惹叔叔們不高興。”
秦天雄見狀皺了皺眉道:“小公子,哪次你不是這副可憐樣子給我們賠不是?可是過不了幾天,又變成老樣子了!你就說說今天,還沒有練,便對我教你的招式指指點點,我好言告訴你不能浮躁,你反而對着飛雪磨磨唧唧說了一通,你說這怎麼能不讓我們大夥兒心寒?”
林劍瀾見秦天雄卻仍是記着早上的事情不忘,心中反而對他有了一股憐憫之意,自己雖然不能修行內力,對武功也不感興趣,但是卻覺得青叔留下的書十分對胃口,每每夜裡翻讀,常有所感,更加佩服青叔的造詣。也就是這半年多來,他才真正領悟到了練武之人其實天差地別,內功修習得法加上招式精妙,勤學苦練可得躋身一流高手之列,然而這只不過是“武功”而已;在其上還有“武學”,能上層樓的人就更寥寥無幾,他們往往能籍由“武功”領悟到更高一層,自稱一派,自創武功心法,而青叔三十多歲便自創武功,嶽大哥也是根據自家的棍法創了一套劍法,到此地步,青叔卻在書中時常感嘆始終無法領會“武道”。恐怕自古以來,能到此境界的人也不多見,因他們頓悟了以後便鮮少在江湖中出沒,恐怕也是因爲難逢敵手,高手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