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劍瀾知她指的是萬秀,在總堂中與萬夫人的一番過往,他無法解釋也不想再提。人的心緒可以變化如此之快,當日知道阿秀不曾離世時片刻間欣喜轉爲哀傷,這樣的變化就是他內心也在暗地裡瞧不起自己。
林劍瀾一笑,彷彿無事一般看着前面道:“阿秀現在是臨淄王妃,我剛纔不過是對萬劍虹夫妻動之以利而已,莫要多說了,你看,又一個對頭來了!”
曹殷殷倒是頭一次聽說阿秀竟嫁入皇家,來不及再問,凝神向下一看,顫顫巍巍走來一個瘦小枯乾的老者,似乎風一吹就要倒了一般。不由皺眉道:“你且歇着,我來會會他。”
林劍瀾笑道:“我只告訴你一樣,成大夫怕死之至。”
曹殷殷點了點頭飛身而下,成大夫見她頓時一愣,他本意是想趁着林劍瀾剛纔與萬劍虹打鬥過一次,精力有所虧損揀個現成的便宜。他兩次都被林劍瀾騙過,第二次不單被騙,還一時不慎說脫了口將韋素心供了出來,更是被他狠狠訓了一頓,老面皮大爲羞慚,心中着實對林劍瀾恨極。成大夫想不到還未等自己叫陣,曹殷殷已迎了上來,不禁撫髯笑道:“殷殷,我看着你長大,總算和你還有些舊日的情義,不願以長輩身份欺你。二來我與林龍青有些過節,你們母女與他更是仇深似海,我們本該同仇敵愾,對不對?林劍瀾是林龍青的義子,你怎能和他攪在一處,傷了你孃的心?況且我們之間也實在沒有什麼仇恨和交手的理由,何必在此纏鬥,你回去換那小子過來,老朽要會會他。”
曹殷殷並不理會,用手輕輕捋了一下白索上的兩把劍,方擡頭對成大夫道:“成大夫,匡義幫現在是在我手中,任何有損匡義幫的事情,自然就是對我不利,你慫恿萬劍虹拉攏堂主另立幫派,害得本幫力量生生折損了一半兒,若說你我之間沒有什麼仇恨,可不是笑話麼?”說到此處臉上忽的又泛出笑意來:“不過這些我並不打算和你追究,說起來前些日子你去幫中,故地重遊怎麼也不知會一下,偌大年紀偷偷摸摸,反而弄的如同做賊一樣?”
成大夫被她嘲諷,嘿嘿笑了兩聲,雙臂掣鉤在手,陰聲道:“小丫頭,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再倔強下去,被這對鉤子劃傷,細皮嫩肉的可吃不起。”
曹殷殷道:“你這般嘮嘮叨叨,莫不是怕我麼?我倒想顧及你年紀老邁讓你三招,只是可惜現在千鈞一髮,不能由我胡來。”
成大夫聽她說讓招時自是倍感羞辱,還未平息見曹殷殷雙劍已上,急忙雙鉤招架反擊,無論是曹家的玉字十三劍,還是曹殷殷從幼時便開始聘請的名師,他都十分熟悉,知道俱是以“快、準、狠”取勝,見曹殷殷起勢便是曹家劍中的“玉走金飛”,雖是雙劍變招,但仍可摸到門路,不由心中微微一笑,從容雙鉤微翻向那一長一短的金銀劍勾去。
林劍瀾向下望去,不知何時林紅楓已經不在互斗的人羣中,失卻了蹤影。看着曹殷殷上下翻飛極爲迅捷的身影,想起兩次與成大夫交手,其實他無論功力還是招式都相當沉穩老辣,卻有個最大的缺點,便是不敢冒險,膽小怕死,果真是離大富貴越接近,便越是惜命,生怕來不及享用。殷殷或許功力不及成大夫深厚,但她本身的性格和這玉字十三劍,都有種決絕的氣勢,爲求傷敵並不顧及自身安危,反而不會輸給了他。
眼看夜色已濃如墨色,李隆基心中焦急之至,即使對眼前紛繁複雜的百十對交手之人的武功並不瞭解,也能看出遠遠對面處的韋花王仍是從容淡定,身後仍有不少精銳。距離那隊黑衣人闖出報信已有一個時辰有餘,卻絲毫未見有什麼動靜,李隆基不由向那院牆上望去,卻看不見那個曹幫主的身影,心中越發沒底,不知他們是否可信,若是領命出去卻……想到此又搖了搖頭,一陣涼風吹過,頭腦方有些冷靜下來,看茫茫夜色中,想必洛陽城其他地方必然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此處卻在進行着關乎天下、成王敗寇的殊死搏鬥。
園內已倒斃了四匹御馬,毛三兒不斷的在四門之間策馬狂奔,額頭冒出了一層層的虛汗又在風中吹乾,如同臉上覆蓋了一層鹽末兒一般,臉色越發蒼白,卻仍是顧不得稍歇一會兒。剛傳來的消息是似乎那位曹幫主的手下從東門突破,敵方損傷不少,這讓東門處的守衛和丐幫弟子對敵時頗爲輕鬆,估計再過不了多久便可以盡滅敵方後回來援助這裡。
他心情稍微有些放鬆,覺得一隻沉穩有力的手壓在自己肩上,回頭望去,是林劍瀾不知何時無聲無息的上了亭來,身後還有一名黑衣男子,正是之前看到的那羣黑衣人的首領,臉上和明晃晃的大刀上仍掛着縷縷血跡,正是曾經血戰過的痕跡,越發顯得他彪悍神勇。
林劍瀾道:“唐兄,事情有些不對。”
李隆基此刻最怕聽到的便是這樣的話,不由身子一緊,仍是勉強笑着道:“這位大俠,我身無武功站立不穩,恕我不能起身,究竟有什麼不對?我父親呢?”
唐巖倒不曾料到這位王爺這般客氣,一抱拳道:“我不是什麼大俠,賣命而已。王爺說的幾個去處我和弟兄們都找過了,相王都不在,無奈之下只得商量了一下,他們在東門外候命,由我再殺將進來報信。”
護送相王進宮繼位,這是計劃中最爲關鍵的一環,彰顯着李姓代替武氏重掌皇權的名正言順,更能在處於弱勢時瓦解對方士氣,李隆基情急之下“唰”的一下站了起來,幾乎摔倒,林劍瀾急忙將他扶住道:“唐兄,你鎮定一下。找不到相王,唯今之計便是你再想想他可能會到何處,有沒有什麼地方你一時漏掉。”
林劍瀾見李隆基皺眉苦思,手指一根根掰過來掰過去,想了想道:“唐兄,我還有一句話,即便你有漏掉的地方,或者又想起什麼新的去處,也並不能保證你父親在那兒。若是仍找不到,即便黑衣隊能再浴血殺進殺出,可人員上的傷亡折損、時間上的耽擱,對我們都是極爲不利的。”
李隆基怔怔的停了手,知道林劍瀾說的不無道理,若是仍找不到父親,時間上都耽擱不起,只得道:“林公子,我現在真是無法做什麼決斷,我該如何?”
林劍瀾擔憂的望了一眼曹殷殷交戰的方向,道:“我又哪裡懂?若不能保證再出去一次將人接進宮來,那還不如你自己……”
李隆基急忙搖頭道:“不行,萬萬不可。”
林劍瀾道:“此時此刻事情緊急,你也是李家的子孫,爲何不行?”
李隆基緩緩坐下,眼望着前面道:“這便是難辦之處,即便是普通的富貴人家,若是老爺子越過了兒子直接將一切家當都傳給了孫子都要內裡鬧的不可開交,何況皇家?況且這還是我自行犯上作亂,並非祖母傳位與我?若是我父輩在這場政變中繼位,那便是理所應當;若是越過他們,我就是謀朝篡位,林公子可懂麼?那就遠遠談不上名正言順。”又神色鄭重道:“即便我冒險一試,不出一日宮內必有動亂,我們今日尚有勝率是因爲事發突然,消息傳了出去又無法穩定大局的話,武家兄弟必定會想方設法攪亂朝綱,最可怕的就是仍要被韋素心有機可乘……除非能將他一舉拿下。林公子,你覺得你敢說有這樣的把握麼?”
林劍瀾看着李隆基滿臉焦慮,暗道:“他投入許多心血,皇室貴胄屈身丐幫,何嘗不是爲着有朝一日能成爲天下第一人。”想了想,仍是道:“唐兄,事到如今,突然找不到相王,必定是出了什麼人爲的差錯,我知你心中難辦,但仍是要問,如今你父輩中尚有哪位還在洛陽,能確保找到的?”
這一問,無異於要將拱手而得的皇位轉讓於人,雖然讓與之人並不是外人,也是天家骨肉,李隆基的叔伯。但古往今來奪嫡之爭中的親兄弟大多都是視對方如仇敵一般殊死爭鬥,比陌生人還不如,那張俯視衆生的帝位比他們性命都要珍貴。
李隆基眼睛直直的盯着外面,似乎全身都化做了一座石雕,然而一下一下不斷摳着亭上瓦片的手指卻表明他內心若干種想法正在激烈的鬥爭着。由於十分用力,不過十數下修長潔白的手指指尖處就浸出血來,李隆基卻渾然不曉。
在這悠長又充斥着打鬥、殺喊聲的黑夜中,宮內忽然傳來兩聲更鼓,雖然輕微,傳入耳中卻又這樣清晰,林劍瀾不由眉頭一皺,向宮內看去,再回頭來,見李隆基已經站了起來,道:“林公子何須明知故問,能繼位的只還有我伯父一人,廬陵王。”
林劍瀾沉默了一會兒,猜不到李隆基究竟是什麼打算,無話可答,李隆基又嘆了一聲道:“林公子,我伯父繼承帝位後不滿兩個月就被廢爲廬陵王,我父親倒是長達六年,但際遇恐怕比他更糟。二人都做過皇帝,我伯父居長,而我父親因爲若干次在皇權鬥爭中被人陷害,早已對皇位沒有了任何興趣。你可知爲何狄相與張大人等人卻仍是執意要扶立我的父親麼?”
林劍瀾道:“我不知道廬陵王子嗣怎樣,但唐兄卻的確極爲出衆,想必各位大人對你寄予厚望,或許在相王之後,你便是能使大唐中興的一代明主。”
李隆基搖搖頭苦笑道:“林公子過譽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伯父的皇后,幾位大臣見過數次,他們在她身上看到了和祖母很像的東西,這讓他們不安,而且害怕。因此,他們寧願扶立我父親,即便他可能即位後無所作爲,庸庸碌碌,也不願意再來一個有着野性勃勃目光的女人再次重演歷史。”
說到此處,李隆基擡頭直視林劍瀾道:“林公子,廬陵王今夜被我姑母宴請,在太平公主的洛陽府邸處定能找到他,請這位壯士率隊將我伯父帶進宮來即位。”
林劍瀾想不到他萬分爲難之中,下決心這般決絕,點了點頭道:“且慢,唐兄,既然去往太平公主的府邸赴宴,我唐大叔不能空口無憑的前去把人帶出來,要是與太平公主起了衝突更爲麻煩,你需要給他一個憑證。”
李隆基一笑道:“我幾乎忘了姑母也不是個一般人呢!”說罷將衣襟下襬猛力撕了一條下來,看了看手指尖道:“正愁沒有紙筆,原來都是現成的。”急忙就着指尖鮮血在那衣襟上寫了數行,想了想又從腰間摘了一塊玉佩下來包好遞給唐巖,握着他手道:“千言萬語,弟兄們冒死進出宮廷的大恩我……”說到此處竟有些哽咽,林劍瀾知他怕是有一半兒在做戲,但也是的確給足了自己和殷殷面子,並不因他是臨淄王便趾高氣揚盛氣凌人,將唐巖拉到一旁道:“唐大叔,你千萬小心。”
唐巖拱了拱手,將那血書玉佩又向裡塞了塞,翻身而去,李隆基看着他身影道:“只希望這一賭能成功。”
林劍瀾道:“世間傳言太平公主想做皇太女,對她母親的這個寶座也頗有野心,所以唐兄才擔心麼?不知血書上是什麼樣的說辭?”
李隆基點點頭道:“不外乎親兄長與表兄親疏之別,不出意外她必定會選擇幫助我。唉,這不過是一步緩棋罷了。”
林劍瀾知道他說的意思,心內嘆了口氣,暗道:“若是相王,恐怕太平公主不會出手幫忙,臨淄王之所以有九成把握,必是因爲廬陵王生性懦弱,就連太平公主也覺得事成之後能操控他,皇族中兄妹之間鉤心鬥角實在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