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靈風默然半晌,慢慢支了身子靠在牀頭,周身散發的那股讓人難受的冷冽之氣方纔褪去,輕聲道:“幾年前匡義幫大變,衆人攔截幫主,有的固然是想問問清楚,有的則是趁亂不懷好意。”
林劍瀾見他忽又提起幾年前的往事,不明所以,點頭道:“青叔曾對我說過,本來並未打的你死我活,只是有人在暗中說了一句,‘這等無情無義勾結朝廷殘害曹兄弟的人,還給他留什麼面子?’,激起了羣憤,而且裡面還有人暗下殺手,青叔再也無暇解釋,才遠逃遼東。”
嶽靈風道:“幫主多次提及,日後定要找到此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人就是我當日帶入幫中的。”
這話着實讓林劍瀾大爲吃驚,道:“這……嶽大哥爲何帶他進來?”
嶽靈風略帶嘲諷了笑了一下道:“可記得當日提過曹總管替我將一批極爲稀罕的古籍弄到手那件事麼?”
林劍瀾心內又是一陣觸動,如同當日聽到此事時也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又不知錯在何處,道:“嶽大哥曾說過,也是曹總管替那家辦了一件大事,纔將書換回來。”
嶽靈風長嘆一聲道:“那人徑直找到我說,聽聞曹總管的噩耗,想替主人進幫來上一柱清香,現在想來,當日我是何等的糊塗,竟未問他從何處得知,只是想到曹總管慘死,有人憑弔,不好拒絕,便將他帶進了靈堂。當我聽那紛亂之中那句話時,才驚覺此人暗有目的,可大家早已被挑撥了起來,紛亂無比,哪還有那人的蹤跡?”
林劍瀾此刻方聽得明白,“啊”了一聲,道:“我明白了,我當日聽嶽大哥言講便覺哪裡不妥,原來便是一個‘巧’字,碰巧讓你遇到他要賣書,碰巧你又無法湊齊銀兩,碰巧曹書劍其人對他家施恩,這、這恐怕原本就是曹書劍安排的吧?爲的就是讓你此生欠他一次。”
嶽靈風道:“你說的不錯,這道理當時我便應該想明白,卻始終不願意去深究。”
林劍瀾卻又是一聲驚呼,道:“嶽大哥,你在總堂之時,殺的那個人,可就是他麼?”
嶽靈風渾身一僵,片刻方極爲委靡的軟在牀上,道:“你竟猜了出來……我們一回杭州,便得知幫主定下了賭約,而那人不知又從何而知,找上門來,道他是曹家舊僕,玉劍門實力如何他最清楚,無論怎樣曹殷殷都贏不了這賭局,只是希望我在比試之時放對方一碼,讓玉劍門莫要太過丟臉。”
林劍瀾道:“想必他也知道青叔一直對當年說話之人耿耿於懷,你若不答應,他便威脅你要將你連帶着供了出來。”
嶽靈風道:“我豈怕他威脅,只是幫主到今日,常伴身邊的弟兄們早已爲數不多,若再得知有這等事,他該會如何的傷心。若小輸一局,此事或可深埋,不再有人追究,而幫主和其他弟兄至少也可三局力保贏面。可……”
林劍瀾聽得心中難過,強自笑道:“嶽大哥心眼太實了些,豈不知青叔本來就想輸掉這賭局麼?”
嶽靈風道:“幫主想輸掉,卻與我沒什麼關係,我輸了爲人之義,又有什麼面目活在這世上。我恨我這愛書成狂的癖好,但書又有什麼罪過?很多事情只要去想,便可想通,只是我不願意,覺得愛書並不算是貪念,其實與那些貪圖名利富貴的又有什麼不同?”
聽到此處,林劍瀾腦海中所有線索都迅速的在集結清理,慢慢只是覺得似乎有個念頭涌了上來,越是清晰越覺傷悲,再到後來竟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一把抓住嶽靈風的手緊緊握着,咬着牙頭低低垂着,半晌方擠出一句話來:“嶽大哥,你這是何苦。”
一顆淚珠啪的一下滴在嶽靈風手上,他便如同被灼燒了一般,雖想掙脫,卻毫無力道,重重悲嘆了一聲,包紮的傷布處竟流下兩行血水,木然道:“像我這般,再活在世上,既沒有臉面,也沒有生趣,林公子對自己的父親尚且那般不恥,何況我?若是還念當初的情份,便莫要管我,隨我去吧。”
林劍瀾想說些什麼,卻覺真正是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覺得心中空空的,茫然放開嶽靈風的手,直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默默走出門去,陽光一下子照到臉上,只覺得眼中一陣刺刺的灼熱,忙用手遮擋,強自按了半晌,方將眼淚生生憋了回去,擡頭看去,見林龍青不知何時早已回來,與其他幾人正向自己看來,臉上既有憂慮又有疑問。
林劍瀾心知他們滿身的疑問,都指望着自己回答,卻不知該怎樣回答,卻見林龍青腳邊丟着一團沾血的包裹,不由指着道:“這是……”
林龍青凝重道:“便是這廝勾結禦寇司害了洛陽分堂上上下下若干弟兄的性命,換得他在禦寇司中的一席之位,只是他也怕我找上頭去,一直多時隱匿不出,之前我一直派人在這一帶探查,終於知道他平日常在什麼地方露頭,今日總算爲洛陽分堂的弟兄們報了仇,當真是快意之至!倒是你怎麼樣了?聽方堂主說你進去了許久,可有什麼動靜麼?”
林劍瀾一怔,想到林龍青對背叛之人仍是痛恨之至,不知該怎樣回答,低下頭去,沉聲道:“青叔……青叔,你爲什麼要輸?”
林龍青自是訝異之至,“啊”了一聲,走了過去,扶着林劍瀾肩膀道:“瀾兒,你是怎麼回事?”
林劍瀾道:“嶽大哥他、他把這賭局之敗都怪在自己一個人的頭上,自責不已,在他心裡,自己自然成了和秦天雄一樣的人。一個小小的僕役一樣的人,又豈能傷得了他,他的雙目……原本是他自己……弄瞎的……”說到此處已經哽咽不已。
衆人都又是震驚又是難以置信,林劍瀾道:“他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念頭,那把火也是他自己放的,本想和一屋子心愛之物一起去了,卻被你們救了出來。”
林劍瀾擡眼望去,見林龍青就立在眼前,面色複雜,似乎欲言又止,過了片刻,方回頭道:“你們先下去吧,方兄弟,你好好看着嶽堂主,莫讓他有什麼閃失。”
方錚等人即便再過震驚,也不至於完全相信林劍瀾所言,況且他話中至爲關鍵的幾點都未說明,向那無緣無故死在血泊之中的僕役,爲何嶽靈風要先將雙目弄瞎,然而聽林龍青發話,話語聲極爲凝重,並不容人多問,只得微微點了一下頭,紛紛撤去。
林龍青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緩聲道:“瀾兒,你可是在怪我麼?”
林劍瀾驀的擡頭,呆了片刻方搖搖頭道:“不,我爲什麼要怪青叔。”
林龍青笑了一下道:“你的神情卻是了,你與他私交甚好,因此你怪我未將我心內所想及時告知他們。”
林劍瀾道:“他們都陪着你拓展幫中基業多年,真心相對……”卻被林龍青打斷道:“即便出了此事,瀾兒仍覺他們是真心相對麼?”
林劍瀾頓時語塞,才知原來林龍青早已隱隱猜到了嶽靈風自殘的真相,又聽林龍青道:“瀾兒,你需知道,我與他們,永不可能回到幾年前的時光,他們曾受過曹書劍的大恩,曾攔截追殺於我,這都是永無可改變的事實,即便過後真相揭開,他們心有愧疚,但裂痕無法彌補。上次是成大夫,這次是秦天雄,嶽堂主的事情雖然意外,但也並未讓我覺得太過不可思議,下次又是哪個?你和我都猜不出來。”
林劍瀾細細看着林龍青,見他面沉似水,即便去除了花王盛會之時的喬裝,鬢邊確不知何時多出許多白髮,原來竟已顯得這般蒼老,這些年來的變故風波,無怪乎他對旁人再不敢輕易相信,凡事恐怕俱都是自思自想,絲毫不肯與外人分擔,連自己也……
這念頭剛轉到自己身上,卻又聽林龍青道:“你卻不同,我雖很多事情不和你說,並不是因爲我連你都不肯相信,只是我知你的性情,心腸太軟。”
林劍瀾剛要辯駁,林龍青詰問道:“若是你與成大夫相逢對戰,你可能下得了狠心殺了他麼?”
林劍瀾怔了一下,道:“我……”這片刻的猶豫卻已被林龍青看在眼中,並不生氣,只微微一笑道:“並不是這樣就不好,反而是因爲你太過善良,注重之前的恩義,方堂主他們又何嘗不是恩怨分明的好漢子,卻正因如此,反而格外危險。”
說到此處,林龍青輕笑了一聲道:“舊日的陰魂似乎總難消散,身邊就如同多了幾個暗雷一般,萬一觸動,傷了我,也傷了他們。”
他說的語氣雖然極爲輕鬆,還有隱隱笑意,林劍瀾卻覺周身寒冷,不知該說些什麼,林龍青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想爲我作些事情,但我本心,反希望你查清父母之事找到你外婆之後便遠離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這‘不由己’三字,有時候便是要你違背信念、良心、初衷。當你漸行漸遠之時,再想回頭卻萬萬不能。”
林劍瀾陡然想起嶽靈風血淚長流的悽然感慨,不由道:“一步錯,步步錯,可是麼?青叔。”
林龍青黯然點了點頭,疲累之至道:“嶽靈風之事,我本不想找你前來,只是方堂主他們不明就裡,想起你與他原就較爲投機,一定讓我帶你來此。剛纔那番解釋,難爲你仍願意替他遮掩,也算是你不辜負與他的結交之情了。若無事情,不要隨便來此,我始終對那個花王……唉,這樣說可能要對不住他往日屢次提醒幫助我的恩情,但始終對他無法放心。”
林劍瀾點了點頭,回頭又向嶽靈風那處房子看了一眼,心中極爲複雜,黯然向外走了幾步,重又轉了回來,見林龍青仍然在石凳上端坐,背影甚是蕭索,聽到身後腳步聲回頭,看見林劍瀾又迴轉了來,十分詫異,聽林劍瀾道:“我還是有些話要與嶽大哥說。”說罷徑直向裡走去。
林龍青知他雖然生性淳厚,卻並不是軟弱之人,也別有一份倔強,笑了笑並不管他,只看他走了進去低低對方錚說了幾句,方錚便滿臉愕然的走過來道:“這孩子真是奇怪,又不想進去,只是要在門口說幾句。”
林龍青道:“恐怕是看了嶽堂主的樣子心中再難過吧,莫要再提此事了,東西和人手可準備妥當了麼?去拜見一下昔日故友,我們也不能太過寒酸了纔是。”
方錚笑道:“早已備好,只聽幫主一句話。但不知誰留下來照顧嶽兄弟。”
林龍青遙遙望向屋內,只見林劍瀾仍未進去,隔門而立,搖搖頭道:“此事讓我再做考慮。”
林劍瀾此刻面對着屋門,手指輕輕在上面摩莎,卻始終未推門而進,半晌方咬咬牙道:“嶽大哥,我來與你道別。”
只聽屋內一片靜寂,並無人應答,林劍瀾低聲道:“多謝嶽大哥唯獨肯將實情告訴了我。方纔青叔回來,還提着這邊某個堂主的頭顱,因他當日拿整個分堂換取了他在禦寇司的地位,青叔對他自然是恨到了極至,更別說原諒。仔細想來,我才明白,我並非原諒了嶽大哥,也並不是不恨,只是嶽大哥雖然做錯了,卻不曾造成什麼令人悔恨的結果。說句不吉利的話,你若是傷害到了青叔,即便你自己不動手,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報仇。”
說到此處,林劍瀾微微停頓了一下,向外望去,林龍青和方錚再低聲交談,並未向這邊看來,又回頭對着門板道:“我恨這樣的背叛,也恨我有那樣的父親,正如我恨嶽大哥一樣,然而我也沒有必要對你怎樣,我也不打算原諒你,因爲你自己都不想原諒自己。只是在我心裡,從今而後這樣的醜陋到讓人難受的你便永遠的消失了。”
林劍瀾走出門去,擦了擦眼睛,心內輕輕道:“留下的,只有那個綠窗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