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李大都督!”
高石遠行軍禮,曾謙和賈振兩人也跟着鞠躬。
李孝陽淡笑道:
“曾謙、賈振,此次上邽一戰,你二人辛苦了。
先去將息一下吧。”
“是。”
曾、賈兩人應了聲,就和堂裡所有的兵卒,一起退了出去。
李孝陽指着一張座椅,對高石遠道:
“坐。”
“屬下不敢。”
高石遠道:
“大都督,屬下有一事想問。”
“說吧。”李孝陽道。
“吐谷渾、西突厥三萬大軍,已被我軍全殲。那西突厥的那位右賢王,可抓到了?”
“跑了。”
“這王八蛋!”
高石遠道:“這右賢王,就跟那被斬了的吐谷渾涼王一樣,又是個口說不練、膽小如鼠的傢伙!”
李曉陽道:
“那你可就看錯他了。
這一仗,我們攻其不備、兵數又是佔優,本來是要一舉全滅的。
可一仗下來,我驍陽軍裡的兄弟,也折損了不少。西突厥那近三萬人馬,還是讓他硬生生地帶走了將近一萬。
阿史那-步臻這個人,我和他打過交道,他還是很有些能耐的。”
李孝陽淡笑捋着長鬚,似乎在回想着什麼往事。
“這些胡賊。”
高石遠道:
“大都督,之前獨孤泰起兵作亂的時候,屬下曾去大都督府借兵。
陳長史說,他把當時上邽的形勢,都稟報給都督您了。可後來,您因爲我沒有調度兵符,就沒有應承借兵的事。
那爲什麼才隔了不久,您又自行帶大軍南下了?”
“後來我收到了信報,得知了胡兵大進的消息。”
“可那派出去的十路快馬,都被人截了。
是誰給您報的信?”
李孝陽一笑,“這你就別問了。“
高石遠道:
“是。可大都督,雖然上邽城暫時安寧了,可咱們還是不能懈怠啊。
咱們滅了的三萬人,只是胡人的先鋒軍。他們後面還有近七萬的大軍,正在從渭州過來的路上。
上邽經此一役,正是人倦馬乏。
我們必須立即緊閉城門、鞏固城防、整飭人馬,準備下一輪的大戰纔是!”
“不必了。”
李孝陽道:“今早,渭州那邊有探馬來報,說剩下的那幾萬胡兵,沒了。“
“什麼?”高石遠一奇,“是他們繞路,往別處進攻了?”
“不,是沒了。”
“沒了?這不可能。
那可是西突厥的大軍,他們這次來,打定了主意就是要攻佔秦州,乃至整個隴右的。
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探馬說了,之前,那七萬胡兵確是往上邽而來。
半道上,他們扎過一次營,然後就突然不見了。
探馬還去過那裡,確實看到了紮營起竈的痕跡,地上還有些血跡。
可刀槍兵馬、糧草營寨,全都不見了,也沒有發現一具屍體。
探馬還怕那些胡兵是隱藏行蹤,轉道去了別的什麼地方,又東南西北地派人暗查,都尋了個遍。
還是沒有。
那些胡兵,就像一夜之間,在這世上消失了。”
高石遠滿臉的不可思議:
“幾萬的人馬,突然就不見了。
難道插翅飛了?
還是,被鬼怪吃了?”
李孝陽一笑:
“好了,管他飛了還是沒了,反正,如今你我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石遠,我來問你一事。“
“大都督請講。”
“宗大人呢?這一晚上下來,我怎麼都沒見過他?”
“屬下也沒看見宗大人。
大都督,宗大人深謀高略、一心爲國,可他畢竟是位文官,不會武學。
胡賊破城當晚,在城裡燒殺肆虐,大人所在的城防大營,也是早已淪陷。
屬下想,宗大人他很可能……已經爲國捐軀了。”
李孝陽概嘆一聲,又道:
“石遠,你可知道,那‘惡鬼’已被抓住並消滅了?”
“啊?”高石遠道,“那‘惡鬼’是誰?”
“蔣懷。”
李孝陽道,“他其實就是上邽前任縣令吳晉,而吳晉的真實身份,就是從前僞秦衛尉卿郝瑗的兒子,郝忘身。
他爲了復辟僞秦,與獨孤泰、孟涼等人勾結,夥同吐谷渾和西突厥,一起弄了這場大陰謀。”
高石遠又驚又喜。
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
“大都督,您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李孝陽捋捋長鬚,“有人告訴我的。”
“誰?”
“一個姓趙的法師。”
“他還活着?!!”
高石遠大喜過望,連屬下的禮節都忘記了,一把抓住了李孝陽的衣袖:
“趙兄弟他在哪兒?
你快告訴我,告訴我啊!!!”
……
……
上邽城外,一個僻靜山谷裡。
涼風吹拂着大地,綠草如茵。
兩個年輕的身軀,默默站在一座大墓的前方。墓前立着一塊石碑,上面寫着幾個大字:
先父洛元堂之墓。
碑前放着一把斷刀、擦得乾乾淨淨的,還有一壺燒酒,幾個果物和饅頭。
酒有半壺灑在了地上,黃紙也燒成了灰。
洛羽兒換了一身的清秀衣裳,扎着小髻,顯得無比的清麗動人。
她望着那塊石碑,臉上滿是淚痕,顯然已經大哭了一場。
身旁,趙寒又穿上了那一身青衫。他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身上那種嬰兒的光澤,消失了。
他也望着墓地,默然不語。
“趙寒。”洛羽兒道。
“嗯。”趙寒答。
“你說過,人死了,魂魄可以變成鬼,留在這世間的。
那人死了,還可不可以再活過來?”
沉默。
洛羽兒輕輕擦了下眼淚。
“走吧。”
她這麼說着,可腳步卻沒有挪動,依然望着石碑上,“先父”那幾個字。
淚水,又再止不住了。
洛羽兒雙手捂住眼睛,痛哭了起來,哭得不能自已。
身旁,趙寒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好像想安慰少女,可又不知說些什麼。那一刻,他彷彿不是平時那個機敏少年,有些笨笨的。
“憐香姐姐……”
不遠處,傳來了一些聲音,稚嫩嫩的。
洛羽兒稍停了哭聲,望了過去。
在那邊,還有另外一個大墓,造型非常精緻。
墓前有白紙、也有紅燭,還有各種婚嫁用的物品,紅白二色同在。
哀傷之中,帶了些喜慶的意味。
碑前,丫鬟憐香帶着小五月和一大羣小女孩,還有“玉骨”隊裡的女子們,也都穿着素色衣裳站在那裡。
小女孩們紛紛圍着憐香,扯着她的袖子道:
“憐香姐姐,這是什麼地方,好漂亮啊。
你不是說,要帶我們來見沈大姐姐的嗎?
我們好久都沒見到她了。
我們好想她,你快讓她出來啊,讓她出來吧……”
憐香看着那一雙雙眨巴着、可愛的大眼睛,又看了眼大墓,眼裡噙着淚水,說不出話。
甘棠和其他女子,也是眼裡淚水打轉。
後方,章青娘坐在石頭上,呆呆望着那塊墓碑,喃喃着:
“女兒,我的女兒啊……”
“沈小娘子……”
碑前,憐香望着墓碑上的那些字,忍着淚水道:
“雖然你從沒跟我們說過,可憐香知道,你的心裡,早有了那個人了。
在這世上的時候,你們倆,沒來得及在一起。
現在,我把你們合葬在了這裡,還爲你們辦了婚事。
希望你們在九泉之下,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再也不用分開了……”
洛羽兒望着這一切,想起了之前的事。
之前憐香等人趕來,向她詢問沈小玉的下落。洛羽兒就把趙寒教過他的一番話,說了出來。
她說,“惡鬼”是蔣懷,是他一直假扮惡鬼,謀害百姓。
沈姑娘在幫助張大哥抓拿惡鬼的時候,兩人中了惡鬼的奸計、不幸雙雙遇難,屍骨無存。
大都督李孝陽得知後,以二人忠君爲民之壯舉,立即爲二人請功弔喪,並臨陣追贈張陌塵、四品明威將軍,命人修大墓,擇吉日下葬。
憐香等人聽了非常悲痛,洛羽兒也忍不住一起流淚。
憐香又哭着問,屍身都沒了,可怎麼安葬啊?
洛羽兒嘆了口氣,從懷裡取出了一樣物事,是她從地下洞穴之中帶出來的。
是張陌塵的那支長簫,上面刻着他和沈小玉兩人,曾寫在一起的字:
我就要。
好,給你。
後來,長簫就被埋在了這裡,蓋起了大墓,墓碑上寫了這幾個字:
大唐明威將軍張陌塵、夫人沈小玉伉儷之墓。
那位大秦太子殿下,他那一段驚駭世人的家仇國恨,他與這位隴右第一美人的那一番愛恨纏綿,就此隱匿於塵世之間,永遠不爲人知。
“趙寒……”
洛羽兒道:“我們騙了憐香她們,這樣……好嗎?”
趙寒凝望着那些女子和小女孩們。
半晌,他才道:
“有時候,有些東西,比真相更重要。”
洛羽兒一愕。
“哎你們看啊……”
對面,小五月突然擡頭,小手指一指。
天藍藍的,有些白雲。
一羣飛鳥,嘰嘰喳喳地,從天邊飛了過來。
“是燕子,燕子……”
小女孩們一隻只小手都伸了起來,指着天上,蹦蹦跳跳、高興地叫着:
“沈大姐姐最喜歡燕子了。
她說,燕子飛啊飛啊,自由自在的,多好。
一定是大姐姐她讓它們來的,看我們來啦……”
人羣裡,不知誰先唱了一句。
一片孩童的歌聲,就這般響了起來,正是沈大姐姐寫的那首,《燕歸家》:
小麥兒黃黃,
站滿山崗,
小燕兒花花,
飛回我家,
我與它搭話,
它不搭,
撅起張小嘴子,
吱吱喳……
憐香、甘棠,還有其他的女子們,也跟着唱了起來。
後方,章青娘眼睛一睜。
那一瞬,那個困擾多年的瘋症突然全好了,她完全清醒了過來。
過往的種種,全都記起來了。
“小玉……”
章青娘緩緩站起來、走過去,一把抱住了石碑的碑身:
“小玉,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風吹綠草,山谷如茵。
清脆的歌聲,從谷裡婉轉而入天際,隨着那些飛翔的翅膀,飄向了自由的遠方。
熱淚終於忍不住了,從那一張張或有殘缺、卻又無比美麗的臉上,滾燙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