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寒環顧了一眼黑夜,道:
“這獨孤泰是‘人頭鬼案’的重要人證,我非審不可。
可我放着府兵大營那麼好的地方不用,偏偏要選在這種荒郊野嶺,來審他。
我貪涼快啊?
不,我是貪心。
我想既審了他,又能見了你。
之前,我故意在大庭廣衆之下,說我今晚要審獨孤泰。而你當時肯定就在我們的身邊,當然聽到了這些話。
這獨孤泰是那十七人之一,你是非殺不可的。
可他被關在府兵營裡,有重兵把守着,你怎麼動手?
就算可以強行動手,那也勢必會驚擾到旁人,暴露你的行蹤。
所以,你才一直忍着,在等待時機吧?”
對面,僵直黑影沒有回答。
“所以,”趙寒道,“我纔給你選了這麼個,天造地設的地界。
我想,以你的城府,是絕不會放過這麼一個良機的。”
他望了望山頂的火光,慌亂的聲音,還隱隱傳來:
“剛纔山上那把火,也是你放的吧?
先放火,然後故意現身,讓山頂的人以爲‘惡鬼’來了。他們這一喊,肯定就把我也吸引過去了。
然後你就可以在這裡,從容地殺人取頭了。
秦安谷裡,你用妖氣引開我,殺了寧無相。
吳晉宅子裡,你拿了吳晉、也就是郝忘身藏起來的玉塊,然後故意從慕容亮進來的方向出去,好讓那傻子攔住我。
還有永寧澤邊,你殺了孔原,再借助麥田消失不見。
今晚,也是如出一轍。
調虎離山,殺人無形,遁去無蹤。
你,可真是厲害啊……”
吊橋中央,獨孤泰聽着這些話,呼吸似乎急促了起來。
趙寒繼續對那黑影道:
“剛纔我離開前,對獨孤泰說了一番話。
我知道,那時候你一定躲在暗處看着我,就像秦安谷裡,你躲在身後窺視着我一樣。
其實剛纔那番話,我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你聽的。
因爲只有那樣,你纔會真正相信我真的離開了,纔會毫無忌憚地從黑暗裡走出來,殺他。”
趙寒邊說着,邊往吊橋中央走去:
“這裡沒有別人,這獨孤泰,也很快是個死人了。
來,亮出你的真面目。
我們就在這兒,做個了斷吧,‘惡鬼’!”
趙寒站在吊橋中央,對面不遠處,就是獨孤泰和那個僵直黑影。
獨孤泰呆呆地看着趙寒。
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癲狂:
“對,小子你說得沒錯,我是個死人。
十六年前,我就是個‘死人’了。
你、還有你,你們個個都想殺我,對不對,哈哈哈……”
獨孤泰忽然站了起來,一瞪那個僵直黑影:
“可至少,那小子敢光明正大地說。
而你呢?
縮頭烏龜,無膽鼠輩。
你有膽殺了這麼多人,現如今,我慕容安平就站在你的眼前。
怎麼,你要殺我,卻連見我一面的膽子,都沒有嗎?
啊?!!”
這一刻,那個嚴肅果斷的中年文官,好像又回來了。
趙寒凝視着僵直黑影,那張模糊的臉。
到上邽以來,遇見的一張張熟悉的臉龐,在腦海裡飛速掠過。
惡鬼,你一定是我的熟人。
來吧,我費盡心機,等的就是這一刻。
把你臉上的面具揭開,讓小寒爺我看看,你究竟是誰!
黑暗中,僵直黑影一動不動。
自始至終,它就像是一具殭屍,好像聽不見、看不見,也說不出。
茲……
那個細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來了。
趙寒的手掌一握。
身體內,漫天飛舞的寒氣之間,內府周天,隱隱要流動起來。
趙寒,我知道你可以的。
即使你全身的經脈,都被那些“破玩意兒”封住了。
即使你修爲就要全部廢掉,變得跟獨孤泰一樣,變成個廢人,甚至死人。
但你一定可以的。
因爲當年,某人曾經對着你,說過那些話。
“喂……”小孩問。
“有事?”某人答。
“你說,”小孩道,“我可能很快就會死,對嗎?”
“嗯吶。”某人道。
“那什麼是‘死’?”
”就是眼一翻、舌頭一吐,完了個蛋。”
“就這麼簡單?”
“不然呢?”
“可人活着那麼難,死,就這麼容易?”
“哎喲喲喲喲,孩子你行啊,原來你是覺得,這麼死不過癮是吧?
成,我算算啊……有了。
你聽好啊,你的死,還真不簡單。”
“怎麼呢?”
“這麼說吧,別人死的時候,眼一翻、舌頭一吐,完了個蛋。”
“那我呢?”
“也是眼一翻、舌頭一吐,完了個……
餵你現在翻什麼白眼?
人死都這樣好嗎?
只不過呢,你死的時候,除了這樣,還有那樣……”
某人的手舉了起來,指指天、指指地,又指了指四周,那些奇形怪狀、遮天蔽日的巨樹。
小孩似乎還有點期待,那個答案。
“天翻地覆,寸草不生。”
某人說了這八個字,那表情裡,有種說不出的奇怪味道。
小孩有些呆住了。
“怎麼樣,這個死法,閣下還滿意嗎?”
某人說着又笑了,笑得那麼開心,好像這是一件非常讓人高興的事。
小孩轉過頭,晃了晃小腳。
他正坐在懸崖的邊上,腳下,是一片茫茫的羣山。
他只說了一個字:
“哦。”
來啊……
眼前,獨孤泰瘋狂地喊着。
山風颳了起來,吊橋劇烈搖晃着,懸崖下水聲轟隆,看不見底。
茲……
細微的聲音越來越大,像蜂鳴,又像在鋸着什麼,越來越刺耳。
獨孤泰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輕了,身上的繩索鬆了,腳下的吊橋也變軟了。
他、還有整座吊橋,好像都輕飄飄地,飄了起來。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趙寒目光一凝。
這是陣法。
道陣?佛陣?妖陣?鬼陣?
不知道。
可像這種沒有陣眼、單憑自己的法力祭出“法陣”的本事,這個施法之人,一定是個化外修爲的絕世高手。
來吧趙寒,你可以的。
即使會修爲盡廢,即使會死,你,一定可以的!!
眼前越來越模糊,聲音都聽不見了,就連遠處山頂的火光,也看不見了。
整座吊橋,就這麼懸空飄着、上下起伏,好像暗夜裡的一條蠕動的蟲。
趙寒握緊了吊橋的繩索。
耳邊,“茲茲”的聲音已經變得刺耳無比。
對面、朦朧之間,獨孤泰的身體離開了吊橋,好像被什麼力量扯着,整個飄上了半空。
他的臉和身上,一顆顆紅瘡蠕動了起來。
啊……
獨孤泰突然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
那個僵直黑影也飄了起來,好像一個亡靈,飄到半空中,暈倒的獨孤泰的旁邊。
快點,趙寒。
最後一次了,小寒爺我身體裡的那個、不管是什麼的東西,你給我出來,給我出來啊!!
半空,僵直黑影的臉上。
兩道慘切切的光又升了起來,往獨孤泰的腦袋,逼了過去。
就在此時,獨孤泰突然一睜眼,整個人彈起,雙手往僵直黑影的臉上一抓。
咧……
有面具被撕開的聲音。
四周,模糊的景象猛然一抖。
石碑、吊橋,整個黑夜好像都扭曲了,模糊了。
“啊?!!!”
半空中,獨孤泰一聲驚叫。
混沌之間,他盯着僵直黑影的那張臉,聲音裡,有種極其詭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