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懂得此曲的佳客,作答。”
憐香道。
剛纔那曲子這麼難聽,就是沒學過琴的人隨便撥幾下,也比那好聽得多。
這是那位,妙手珠璣的沈美人彈的嗎?
可這琴聲,就是從紗簾裡傳來的。
這究竟是首什麼曲子,竟會如此的怪誕?
賓客們一臉茫然,沒人出聲。
蔣懷瞥了眼身旁的侯良景,“侯掌櫃,你先答。”
侯良景小心道:
“蔣大人您取笑了。侯某隻是個買賣人,哪懂得這些?再說了,有獨孤公子在,侯某怎敢做聲?”
蔣懷道:“讓你答你就答,你是試金石,懂麼?”
侯良景明白了,只好咳嗽一聲道:
“臺上這位姑娘,侯某想先答上一答,可以嗎?”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先生請講。”憐香道。
“額……侯某以爲,沈姑娘剛纔奏的非常悅耳動人,實在是仙曲下人間……”
“請先生直說曲名、出處及由來。”
“這……嗯侯某想,此曲應該名爲……《綠腰》,是出自教坊裡頭的曲子。”
《綠腰》乃是名曲,大唐人士但凡喜好曲藝的都聽過,和剛纔那一曲絕對不是同一首。
賓客們都懂了,這商人肯定是答不上來,亂編的。
“謝謝先生,”憐香點頭,“有請下一位。”
侯良景鬆了口氣,低頭不語。
咦?
這麼荒謬的答案,沒被否定,反而還有多謝?而且,剛纔那獨孤亮也說了,願賭服輸,那還怕什麼?
“我來試試!”
“我也來!”
想着美人的奉禮,許多人大膽了起來,公子文人、官員富商,輪番上陣。
有的說,這是古時候樂仙師曠作的名曲,實是天上絕唱;
有的說,非也,此乃前隋宮廷曲樂的遺作,不廣傳於世,所以你等聽不出來……
諸如此等,不一而足。
每回有人答完,憐香都是點頭致謝,然後又請下一位,卻沒有說答對答錯。
臺上紗簾裡,那個曼妙的女子身影,始終端坐不動。
到後來,賓客們差不多都答完了,許多人都看向了那個陳元永。
“聽說,這陳元永乃是先皇時、曲樂大家陳文授一族的後人,家學淵源深厚,又彈得一手好琴……”
“反正你我也答不上來,不如請他出手試試,省得這奉禮沒着沒落的……”
那頭,陳元永眉頭暗鎖,喃喃着:
“荒腔走調,五音六律皆不全。曲中,沒有半點喜怒悲歡可言。
這等紊亂,倒像些龜茲武曲的小段。
可那些都是名曲,如《十部樂》、《洛陽古譜》裡的曲子,都是奇中有剛、威武雄壯的。
哪會像這首,如此的亂和難聽?
要說張狂不羈,古時名曲,首推《嵇氏四弄》。
可那是琴曲,雖也被改作了琵琶樂,可也只是技法上的張狂,絕非荒腔走調。
這,究竟是首什麼曲子……”
“這位先生,您是否要作答?”憐香道。
陳元永擡頭,看着臺上的丫鬟。
所有人都盼着。
陳元永嘆了口氣:
“在下仰慕沈姑娘已久,幾番叩訪都不得入內,今日偶得機緣到此,實感大幸。
只嘆陳某才末學淺,實在辨認不出此曲。
慚愧。”
衆人一片嘆息。
果然不愧是“色藝雙絕”的沈美人,出的題目,連這曲樂大家的子弟都猜不出來。
這曲試,也太難了吧。
“哈哈,一幫低賤人等,豈能答得出這種題目?”
獨孤亮笑着,蔑視着衆人:
“都給本公子洗淨耳朵,聽好了!
這首曲子,乃是一首千古少有的妙音佳作。”
堂內一片譁然。
這明明就是首不合音律的曲子,怎麼就成千古佳作了?
“獨孤亮,”陳元永道,“那你能把這曲名和出處說出來麼?”
“當然。”
獨孤亮一捋頭髮,露出個俊秀模樣:
“此曲,根本就不是你們說的,什麼古曲。
它是臺上這位美人自創的,無名新曲。”
訝異的聲音,頓時響起。
“驟然聽來,此曲好像凌亂,但其實藏了無比美妙的韻律,宮商角徵,無一不足。
高處可上雲霄,低處可落深海,起伏跌宕,妙不可言。
其間的種種玄妙,又豈是你們這些蠢人聽得出來的?”
獨孤亮指着衆人道。
幾乎所有人都呆住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這位美人除了琴藝高絕,也是出了名的曲作名家啊……”
“不說則已,這一說,我越想就越是了。
剛纔那曲子裡頭,我確實聽到了一段《楚漢》般的武曲,刀兵相加、殺聲震天……”
“不對不對,應是首文曲,彷如《善善摩花》那樣,低吟淺唱、收斂自如……”
“不愧是上邽第一才俊,獨孤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啊……”
一時間,衆人紛紛點頭稱是,說着各種奉承的話。
獨孤亮驕笑着,接受着這一切。
“什麼千古佳作,自創名曲……”
陳元永實在看不下去了:
“不知道答案,就編了這番奉承諂媚之辭,想來討好美人。
獨孤亮,你真是毫無廉恥……”
“給我掌他嘴!”
啪……
一個奴僕漢子飛速移動而去,狠狠扇了陳元永一巴掌,又飛速移了回去。
“我看誰還敢亂說?”
看着滿臉通紅、一時說不出話的陳元永,獨孤亮傲慢而笑。
“還有哪位佳客,願意作答?”
憐香環顧着衆人。
臺下,張陌塵看着臺上的那個女子身影,目光冷冷。
凌若和袁沐風坐着,似乎漠不關心。
其他人看到陳元永的樣子,還有誰再敢開口?
“我來行嗎?”趙寒笑道。
“下流胚子,”獨孤亮指着少年,“你敢!”
“就是,小子,看你這身窮酸模樣,你能答得上這等陽春白雪的題目……”
“還敢和獨孤公子爭,瞧見那陳元永什麼下場了嗎……”
賓客裡一片鄙夷。
趙寒毫不在意,笑望着獨孤亮:
“如果我就是要答,還答對了呢?”
衆人一片鬨笑,蔣懷更是出言嘲諷。
“好啊……”
獨孤亮一聲冷笑:
“要是你個東西也能答對,本公子今晚就放你一馬。
這奉禮我也不要了,還立即退出青玉院,從此不再踏足此地一步!”
“這可是你說的。”趙寒道。
“可要是你沒答對……”
“任你處置,絕不反抗。”
“不行!你要跪在本公子面前,連磕三個響頭,親口說一句,你趙寒就是個下流胚子,沒種賤人!”
“一言爲定。”
“好,馬上給我答來!”
賓客們也是大聲嘲諷:
“不錯,趕緊答啊小子!”
“等着跪下磕頭吧小子,哈哈哈……”
“這不是古曲。”趙寒淡淡一句。
“這……這不就是獨孤公子剛說過的嗎?小子,你這是抄襲!”
“你輸了,趕緊去給獨孤公子磕頭,自稱下流……”
“它也不是什麼姑娘作的新曲。
它沒有曲名,更沒有什麼由來。
它,就是一通亂彈琴。”
趙寒說完了。
愕然。
突然的寂靜。
片刻,堂內,一片聲浪高漲起來:
“沈姑娘琴藝高絕,誰人不知?他居然說出‘亂彈琴’這樣的瘋話……”
“真是無恥下流,無可救藥……”
獨孤亮大笑,指着趙寒,又指着腳下的地面:
“你,過來磕頭!”
“答對。”
無數罵聲中,臺上,憐香的聲音飄了出來。
罵聲突然停止。
沉默無聲。
“小丫頭,”蔣懷道,”你是不是弄錯了?
明明是獨孤公子說得最好,這趙寒根本就是一通胡言,怎麼你還說……”
“‘亂彈琴’,這就是這場曲試的答案。”
憐香的話很篤定。
“不可能,沈姑娘琴藝如此高超,怎麼會亂彈琴?”
“這絕無可能!!……”
賓客們又鬨鬧起來,獨孤亮更是一臉慍怒,就要發作。
臺上紗簾裡,三聲琵琶,起而又止。
衆人一愕。
稍在風月坊裡聽過些《九部樂》的,都會明白。
這三連響叫做“點花魁”,常用作客人選定曲子後、開曲之用,暗帶着“首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