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流了半天眼淚,再次望着聖女的臉龐。
她彷彿看自己親閨女一般,輕聲勸撫道:“三阿孃知道,你心裡恨死了他,可是再恨他也是你男人,這是女人一輩子躲不開的命。丫頭,十幾年了,該看開了。”
聖女搖了搖頭,輕聲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忽然慢慢起身,喃喃自語道:“也許是前世有仇,讓我今生要受他的罪。三阿孃你放心,我早已不恨了,也不知道該不該再恨了。”
老嫗似乎放心下來,忍不住擡手擦擦眼角。
她想要擠出個笑容,卻似乎顯得很吃力,只是懦懦道:“他雖然用鐵鏈鎖了你九個月,但他每天都打來很多獵物給你吃,有老虎,有豹子,最多的就是狼,你懷了身子的時候還吃過兩頭熊,對吧……”
聖女默默點頭,彷彿囈語般道:“山林的野獸倒黴,遇到個野獸老祖宗。”
老嫗責怪一聲,有些生氣道:“怎麼說自己男人是野獸。”
聖女轉頭看她,語氣已經恢復過來,說話之時竟然帶了一絲笑容,輕聲道:“我只當他是野獸!”
老嫗嘆氣一聲。
聖女又道:“我那時候拼命吃肉,就是想着哪天能夠打贏他,然後回到草原召集兵馬,把你們整個中原全都給屠了。可惜我打不過他,這世上沒人能打過他,便是西楚霸王再生,也會被他一錘子砸死。他是野獸,他不是人。”
“傻丫頭,怎麼又罵自家男人……”
老嫗再次責怪一聲,伸手撫摸聖女臉龐,勸解道:“他雖然腦子不好,雖然天天打你,但是不管如何他給了你吃喝,這也算是好好疼了你一場。咱們女人這一輩子,不就求個有本事的男人麼,能給自己吃上肉,能讓自己過上好日子,這樣的男人就是好男人,被打一頓又能怎樣了?”
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又補充一句道:“你三阿叔也喜歡打我,可他就沒本事讓我吃上肉。”
聖女被這話給弄的失笑一聲,忍不住道:“三阿叔怎麼沒讓你吃上肉,他天天跟着那個野獸去打獵。”
“他哪裡有本事打獵,他只負責把獵物給揹回來!”
老嫗責怪一聲,似乎在生氣自己的男人。
也許是因爲故人重逢,老嫗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這時終於能說上一兩句帶笑的話,張着沒牙的嘴巴笑呵呵又道:“你的男人那麼厲害,出去一趟能殺好多老虎野狼,你三阿叔負責給他搬獵物,每天來來回回無數躺,累的跟死狗一樣,回到家裡就躺下,三阿孃想要伺候他,脫了褲子他都心思。”
聖女臉色一紅,忽然小聲道:“三阿孃,屋裡還有孩子在呢。”
老嫗一怔,這纔想起屋裡還站着個少女。
老嫗連忙閉口不說,忽然臉色又是一白。
聖女法眼如電,只一眼就看出老嫗的神情不對,她心裡原本就擔憂某件事,見此情況頓時一個激靈。
果然只見老嫗又開始流淚,忽然嗚咽嚎啕起來,大聲道:“可憐的雲崽崽啊,你晚走幾個月該多好。”
這話把聖女嚇了一跳,俏臉再次變得蒼白。
她精通漢家風俗,深知漢人的語言有很多歧義,比如‘走’這個字可以理解爲去別的地方,但也可以理解爲人已經死了。
難道孩子死了?
思念了整整十六年,終於鼓足勇氣回來看,結果孩子卻不在了,這對任何一個母親都是天塌了。
聖女渾身劇烈顫抖。
倒是玲瓏旁觀者清,突然出聲問老嫗道:“婆婆,您說的雲崽崽去了哪裡?”
“啊,你說啥?”
老嫗一時沒有聽清,轉頭看向玲瓏。
玲瓏上前幾步,先是看了一眼師尊,然後再次問道:“小女子想問婆婆一句,您說的雲崽崽去了哪裡?”
這次老嫗聽清了,唉聲嘆氣道:“還能去哪,逃荒去了唄,不逃就得死,逃了也許還能留條命。自從前年開始,你們突厥人不斷的搶掠各個村子,最開始的時候沒有搶奪咱們村,但是三個月之前突然全變了。”
她說到這裡停了一停,轉頭看着聖女那邊,又道:“你當初立的那塊石碑,就是那些突厥壞人砸碎的,三個月前他們幾乎殺光了村裡所有的男人,年輕女人都被搶走……”
聖女臉色隱隱一寒。
玲瓏忽然輕聲低語,小心說道:“師尊,三個月前正是頡利統一草原的時刻,您的石碑立了十六年沒人敢動,卻在頡利統一草原的時候被人砸了……”
聖女眼中殺氣一閃而過。
她突然看向老嫗,柔聲道:“三阿孃,崽崽逃哪裡去了?”
忽然語氣又變得寒冷,氣怒道:“他喝着村裡女人的奶長大,難道就不肯留下來保護女人?”
“這不怪他!”
老嫗慢慢仰頭,呆呆看向屋外,喃喃道:“那一天,是你三阿叔用棍子敲昏了他,然後三阿孃吃力拖着他出村,祈求幾個逃荒的漢子把他帶上。丫頭啊,別怪崽崽,他從小生有弱病,膽子也小的可憐,你讓他如何保護村子,不如讓他逃跑留一條命。”
聖女臉色一滯,怔怔道:“他生有弱病?”
老嫗點了點頭,滿臉惋惜道:“可憐的孩子,連根柴火都舉不起來,也許是老天爺生氣他爹的力氣太大,所以讓崽崽一輩子沒有力氣。唉……”
旁邊玲瓏一臉吃驚,道:“小師弟竟然沒有力氣。”
老嫗仍舊呆呆看着屋外,眼中滿是擔憂和愁楚,又恢復囈語般的樣子,喃喃道:“也不知這孩子到沒到長安,到了之後會不會被餓着,他沒力氣幹活,沒人僱傭他做工,老天爺啊,求您發發善心,讓長安的大老爺們可憐可憐他,能給那個孩子施捨一點飯。哪怕他沿街乞討,也不要餓死街頭。”
聖女身子一晃。
玲瓏吃力的咽口唾沫,輕聲道:“沿街乞討?那師弟豈不成了乞丐?”
老嫗擦眼抹淚道:“逃荒的流民,乞討能活下來就行。”
這話說的揪心。
聖女眼中熱淚一滾。
……
這一番故人重逢,敘話整整一個白日,老嫗時哭時笑,聖女愁腸百轉,直到傍晚來臨之際,才見戈壁溜羊拖着一頭猛虎進村。
原來這渾貨追着螞蚱跑進了深山,竟然發現了老虎也很好玩。
可惜他想跟老虎玩,老虎跟他玩不起,這貨僅僅用大鐵坨子輕輕碰了老虎兩下,百獸之王立即灰灰了去。
傻大個子感覺很失望,拖着老虎回來想要找玲瓏姐姐問問,爲什麼這個大貓這麼軟,一鐵坨子就給砸死了。
這老虎就成了全村留守老人的口糧。
老嫗卻被聖女給帶出了村子。
月光之下,離人告別,村裡幾個老人擦眼抹淚,老嫗也是不斷遙遙擺手。
來時三人,走時四人,聖女親自揹着老嫗,玲瓏和戈壁溜羊騎着寶馬,四人趁着月色離開羣山,漸漸走到了有些荒廢的河北官道上。
聖女忽然停住腳步,看向騎着棗紅馬的玲瓏。
目光殷切,帶有一絲遲疑。
她一句話沒有說,但是玲瓏已然明白了,但見少女突然鄭重直身,坐在馬背上道:“師尊放心,玲瓏連夜前往中原。我會帶上戈壁溜羊,把他留給師弟做護衛。”
聖女點了點頭,臉色卻有些糾葛,好半天過去之後,才輕輕道:“中原漢家,草原突厥,兩族有別,終歸一戰,他是我的兒子,我只留他一條命,至於中原那些漢人,他們始終是我們的敵人。頡利就要南下了,你們這一路順便打探中原軍情……”
玲瓏一呆。
聖女仰頭看着夜空,喃喃道:“我是草原聖女大祭司,身負着幾百萬族民的責任!兒子只是一個人,族民卻有幾百萬人,玲瓏,你懂麼?”
玲瓏輕嘆一聲,忽然俏臉嚴肅道:“師尊放心,私事公事,徒兒分開來做。”
“那你去吧!”
聖女說出最後四個字,忽然縱身一躍疾馳而去,她雖然揹負着老嫗,但是速度竟比萬里煙雲照還要快,僅僅幾個轉身,已如鬼魅不見。
玲瓏看向呆呆傻傻的戈壁溜羊,探口氣道:“咱們也走吧,去中原尋找小師弟。”
戈壁溜羊‘哦’了一聲,忽然揮舞幾下大鐵坨子,很是嚴肅道:“欺負,小師弟,砸死……”
傻大個子雖然呆,但也知道護着自己人。
玲瓏笑了起來,伸手一拍棗紅馬,但聽戰馬一聲嘶鳴,揚蹄衝刺直奔南方。
後面戈壁溜羊嗷嗷兩聲,騎着萬里煙雲照跟隨而上。
目標方向,直奔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