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治睡下, 李旦牽着裴英娘離開含涼殿。
武皇后從側殿走來, 七破間色裙被暮色鍍上一層淡淡的金暉。
她的臉色不大好看, 眼神淡然,但不怒自威, 輕抿的嘴角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
裴英娘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李旦攬住她的肩膀,把她藏在袍袖底下, “阿孃。”
武皇后匆匆點頭回應, 徑直進了內殿。
李旦目送武皇后走遠,拉着裴英娘走開。
夏日將盡,太液池滿池荷花依然開得熱鬧,接天蓮葉無窮碧,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蓮花在層層翻涌的綠浪中亭亭玉立, 綺麗的霞光也奪不走蓮花的秀美婀娜。
暗香浮動,池邊有許多低飛的蜻蜓和細小的飛蟲, 嗡嗡嗡嗡一片響。
荷葉長勢迅猛,一夜間忽然蓋住大片湖面,暗綠色的杆子頂着一張張翡翠圓盤, 一直伸到岸邊的迴廊裡。
李旦拂開垂在欄杆上的荷葉,單手摺下兩朵淺粉色的荷花苞,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一手拉着李旦,另一隻手輕輕攥着花苞,把嬌嫩的花朵揉得發蔫,“阿兄,對不起。”
以前在裴家, 她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什麼,因爲沒人會在乎。現在不一樣了,她情急之下隨口扯的一句胡話,會讓關心她的人信以爲真。
她不曾經歷這種隨時隨地被關懷的寵愛,所以根本沒有想過要向李治和李旦打聲招呼。
李旦把她的小手掌捏得更緊了些,“下次要記得和我說一聲,曉得麼?”
裴英娘乖乖點頭。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後,她也是有牽掛的人。
第二天,武皇后才把薛紹受傷的事情告訴李治。
她輕描淡寫,“薛三打球的時候摔下馬,這幾天暫時在宮裡修養。”
李治在得知裴英娘沒有受傷的時候,就猜到她扯謊是爲了替真正受傷的人求醫,不過他沒想到那個人會是薛紹。
他立刻派人分頭去看望薛紹和李令月,青春正好的小兒女,這會兒不知嚇成什麼樣了。
武皇后欲言又止,目光落在李治鬢邊的白髮上,把阻止的話吞回肚子裡。
她不喜歡沉迷巫術的城陽公主,也不喜歡城陽公主的兒子薛紹,可李治和李令月都對薛紹很滿意。
尤其是李令月,早已經認準薛三,非君不嫁。
武皇后側首,掃一眼羊仙姿。
羊仙姿會意,悄悄退出含涼殿。
當天下午,薛紹的兩位兄長進宮,堅持要把薛紹帶回薛府。
李令月聽到消息,霍然而起,“表兄的傷還沒好呢,怎麼能說出宮就出宮?”
等她匆匆趕到麟德殿,薛紹的兄長已經把薛紹帶走了。
李令月急得直頓足,“宮外的太醫署裡盡是招搖撞騙的庸醫,哪比得上尚藥局的奉御醫術好?”
她揚聲喚昭善的名字,“薛家郎君走到哪兒了?”
裴英娘看李令月竟然想出宮追回薛家人,哭笑不得,攔下她,“三表兄回到自己家裡,心情暢快,興許更利於他養傷。阿姊擔心三表兄,不如去找阿父求一道旨意,讓尚藥局派兩個直長去照顧三表兄。”
李令月一開始很惱怒薛家兄弟的自作主張,但是想想他們纔是薛紹的兄長,把受傷的弟弟接回家照看,確實合情合理,薛紹肯定也不願待在宮裡,再經裴英娘一勸,火氣早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嘆口氣,“只能這樣了。”
姊妹倆聯袂去找李治,到含涼殿的時候,才知道李治已經派人去尚藥局傳旨了。
李令月有些不好意思,“阿父事事都想在前頭,我不該給他添亂的。”
奉御在爲李治施針,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擾奉御,只能原路返回。
李令月不想孤零零回自己的寢殿,裴英娘把她帶到東閣吃茶點。
東閣比不上含涼殿幽涼,但臨着活水,撤下南面的屏風,整座廳堂空闊通風,微風吹過水麪,拂在臉上,讓人覺得慵懶舒適。
裴英娘嫌庭院單調,讓工巧奴在小溪上架了一座小風車,用竹管相接,把低處的流水澆到高處的假山上,假山的山石是江南道進貢的太湖石,日日被流水沖刷,紋理圓潤,玲瓏剔透。
宮婢把坐褥搬到廊檐下,四面點上幾爐薰香。盤式錯金博山爐小巧精緻,香菸從山巒形狀的爐頂逸出,盤旋繚繞。水多的地方蠅蟲也多,紗簾擋不住,只能靠薰香。
半夏坐在臺階上扇爐子煎茶,茶香清淡,和四溢的薰香交纏在一處,沒有被沖淡,反而顯得更清香了。
李令月輕輕嗅着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香氣,飲一口酸涼的烏梅漿,恨恨道:“六王兄說倭人是我們的藩屬國,向來忠心,不能爲了三表兄的傷大動干戈,否則有失氣度。”
她一拍小花幾,眉心幾乎擰成一個結,“三表兄的馬童親眼看見倭人故意刺傷三表兄的馬,難道只能這麼算了?”
裴英娘眼波流轉,笑了笑,“阿姊放心,我們不能明着給倭國人找麻煩,不表示三表兄的仇沒法報。”
早在中原內亂時期,倭國人曾多次劫掠沿海居民。當他們目睹大唐的繁榮穩定後,轉變政策,俯首稱臣,數次派遣數百遣唐使西渡海洋,前來大唐學習先進的生產技術、天文數學、衣冠器物、典章制度和歷史文化。
倭國人以他們的盲目崇拜和狂熱仰慕成功贏得朝廷上上下下的歡心,很多人對倭人抱有好感,覺得他們和野性難馴的西邊異族相比,更恭順謙卑。
在這種情況下,處置倭國使團成員必須得有確鑿的證據,薛紹僮僕的話,並不足以服衆。
比賽中發生碰撞是常事,裴英娘找不出更多的證據,但報仇這種事,並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
裴英娘抿嘴一笑,挪到李令月身邊,和她低聲耳語一通。
李令月將信將疑,“這樣就能教訓那幾個倭人?”
裴英娘點點頭,“阿姊不放心的話,可以讓人在一邊架橋撥火,確保萬無一失。”
鍋裡的茶水開始冒泡,咕嘟咕嘟響,姊妹倆在高雅的茶香中,確定下計劃。
一時昭善走到廊檐底下,說奉御離開含涼殿了。
裴英娘連忙站起身,順手把懶洋洋的李令月拉起來。
李令月想到自己能爲薛紹出氣,興奮不已,來來回回把計劃推演好幾遍,“要是他們打不起來怎麼辦?那個煽風點火的人一定要慎重挑選!”
剛巧輪到千牛備身換班,一行腰佩長刀、着綠色團花錦袍的千牛備身迎面走來,打頭的,赫然是用精湛的球技把倭國球隊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執失雲漸。
李令月眼前一亮,“大郎!”
九江大長公主去世得很早,執失家的兒郎雖然是大長公主之後,其實和皇室的關係早就疏遠,大多默默無聞,沒有什麼建樹。唯有執失雲漸深受李治信重,和李唐皇室的關係很親密,甚至連薛紹這個公主之子都不如他親近皇家,李旦、李令月當着人稱呼他的官職,但私底下喚他叫大郎。
執失雲漸示意同伴先走,站在原地,等李令月開口。
李令月把裴英娘教她的計劃和盤托出,“等到重陽登高那天,你可得幫忙呀!”
執失雲漸瞥一眼裴英娘,不必問,這個計劃,絕對是永安公主想出來的。
李令月等了半天,看他不說答應,也不拒絕,忍不住催促他,“大郎,三表兄平時最敬佩你了,你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被人欺負吧!”
執失雲漸表情不變,點點頭,應承下來。
李令月輕輕舒口氣。
裴英娘左右看看,叮囑一句,“執失校尉,這事最好不要和別人提起。”
畢竟是使心機算計別人,不大光彩。
執失雲漸背光而立,瞳孔看起來有點像清透的琥珀,“你放心。”
說完擡腳走了。
李令月拍拍裴英孃的手,“英娘,你不用擔心執失校尉,他會守口如瓶的。”
裴英娘勉強笑了一下,她完全不擔心執失雲漸的口風,她擔心的是李令月看人的眼光啊!執失雲漸就是個悶葫蘆,而且還是個直來直往的武將,讓他去幹挑撥離間的事,合適嗎?
李治鍼灸過後,換了身乾爽的輕紗衣裳,歪在憑几上欣賞歌舞。看到姐妹倆手拉手進殿,笑着道:“別另設坐席了,都坐到我身邊來。”
宮婢連忙撤去準備好的簟席,把盛放茶點瓊漿的小几移到李治的坐褥前。
裴英娘和李令月挨着李治坐下,殿裡沒有外人,姐妹倆偷懶沒有跽坐,腿一盤,坐得很隨意。
裴英娘仗着自己年紀小,直接把半個身子靠在宮綢隱囊上。
李令月有樣學樣,也抓起隱囊,墊在背後。
舞伎在殿前翩翩起舞,龜茲樂人吹奏音樂,另有幾個戴紗帽、穿綵衣的小童在庭前嬉戲,做出各種滑稽古怪的形態,逗李治發笑。
裴英娘細細端詳李治的臉色,看他笑容滿面,氣色比昨天好了很多,心裡偷偷鬆口氣。
這纔有心思觀賞舞曲,看了一會兒,她發現自己竟然能分辨出龜茲樂人吹奏的是什麼曲子——儒學士看她實在不開竅,最近試着教她學古箏,前幾天才向她演示過打譜,當時彈奏的正好是這首《春鶯囀》。
據說李治有天坐在廊下賞花,聽到枝葉間隱隱有清越的鶯聲,偶有所感,遂命宮廷樂師白明達創作《春鶯囀》。
隋唐兩朝崇尚胡樂,唐朝的宮廷樂師大多是隋朝舊部,白明達是龜茲人,擅長作曲,曾經很受隋煬帝的寵愛。他所作的《春鶯囀》流傳很廣,是宮廷樂曲中的經典曲目。
裴英娘瞥一眼龜茲樂人懷中的鈿螺箜篌,捏捏自己的手指頭,學羌笛是個錯誤,她至今還不能吹出完整的曲調,古箏她也學不來,或許她可以換一種樂器,改學箜篌?
一曲奏罷,宦者躬身進殿,“大家,太子殿下求見。”
李治微微蹙眉。
裴英娘和李令月對視一眼,起身離席,“阿父,我們明天再來陪您。”
李治揮揮手,讓宦者把她們送到殿外。
太子李弘頭束金冠,穿紅地瑞錦紋圓領袍衫,面色蒼白,神情鬱郁,看到姐妹倆步出內殿,柔聲問李令月:“三郎挪出宮去了?”
李令月固然埋怨李弘心慈手軟,但對這位自小被冊封爲太子的長兄,還是以敬慕居多,“大表兄把他接回府去了。”
李弘點點頭,“三郎是外男,不能久居宮中,搬出去纔是正理。”
等李弘走遠,李令月嘆口氣,小聲和裴英娘說,“六王兄是個好人,就是太好了,總讓小人得志!”
李弘聰穎仁孝,是個無可指摘的君子,但作爲一個帝國繼承人來說,他的心思過於纖細敏感。
他小時候讀史書,看到書中一些不符合人情世理的故事,竟掩卷嘆息,不忍心讀下去。哪怕屬臣勸了又勸,也不肯再讀。
他關心民間疾苦,曾多次上書諫言,規勸李治放寬刑律,饒恕逃兵。
饑荒年間,他不忍看饑民捱餓,多次私自命家奴開倉放糧。還曾把自己名下的土地贈送給貧窮的老百姓。
李弘美名遠揚,備受朝臣推崇。然而,那些朝臣,當真是因爲李弘的美德而擁護他的嗎?
李治多病,武皇后臨朝聽政,名不正言不順。對於野心勃勃的皇室貴戚和大臣們來說,脾性軟弱,但思想固執的李弘繼承皇位,正是他們樂見其成的。
事實上,李弘也和李治一樣體弱多病,近幾年他只參與朝廷的重大決議,很少過問日常瑣碎政務,監國理政的重任,主要由幾名東宮屬臣代他打理。
裴英娘回頭看向含涼殿,李弘清瘦伶仃的背影漸漸隱入朱漆宮門。
殿中的舞伎、樂師已經從側門離開,空氣裡還殘留着一股馥郁的馨香。
李弘一步一步走到內殿的屏風前,姿態端莊優雅。
李治擡起頭,看着自己最喜愛的兒子一步步走近。
別人以爲李弘和武皇后作對,是爲了爭權奪利。唯有李治相信,李弘沒有想那麼多。
他只是單純不滿武皇后的逾矩,覺得自己身爲人子,必須規勸警戒母親,讓母親做一個賢良恭順的后妃。
“倭人使團的事查清楚了?”李治輕聲問李弘。
李弘先肅然行禮,然後纔回答李治的問話:“兒臣惶恐,倭人使團有何不妥?”
李治猜到他被矇在鼓裡,吩咐左右:“傳執失進來。”
執失雲漸交班過後,在仗院休息。
宦者一路小跑,足足花了半刻鐘,才找到他。
執失雲漸疾步進殿,面色平常,但腳下的步子邁得飛快。
李治神情疲憊,指一指太子李弘,“大郎,你和太子說說,那個雪庭武吉,爲什麼會故意重傷三郎?”
執失雲漸應喏,把他連夜調查的結果如實道出。
倭國的遣唐使團規模不小,每一次大概有四百人左右,其中有倭國官員,有僧侶,有學者,有留學生,個個都是倭國精挑細選的傑出人才。這些人才,或多或少都和倭國的皇族有姻親關係,有些本身就是皇族血脈。
波羅球場上發生的一切,說起來很簡單。倭國的掌權者老了,可他遲遲沒有立下嗣子,幾個繼承人勾心鬥角,想嫁禍對方,借上國之手,除掉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敵人。
雪庭武吉是倭人內鬥中的一枚棋子。
李弘聽到一半,臉上浮起一絲愧色,“兒臣錯怪三郎了。”
波羅球戲對孱弱的李弘來說,只能遠觀,無法親自嘗試。場上的比賽激烈粗野,他遠遠坐在高臺上觀看比賽,根本看不清雪庭武吉的那一杖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
從頭到尾,只有薛紹的馬童言之鑿鑿,其他人都是意氣用事。
一旦雪庭武吉的罪名成立,他只有死路一條,而且整個倭國使團都會被他連累。
李弘再三思量,決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平時處理紛爭時,崇尚“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御下原則:
罪行輕重有可疑時,他會選擇從輕處置。寧願不依常法,自己失職,也絕不錯殺無辜的人。
李弘不想因爲胡亂揣測冤枉倭人,影響兩國情誼,加上以爲馬童是爲了替薛紹報復雪庭武吉才故意污衊他的,在處理此事時,自然而然會偏袒處於弱勢的倭國使團一方。
李治深知李弘至純至孝,沒有過多苛責——李弘天性如此,無法扭轉。
他暫且撇下薛紹受傷的事,轉而問起東宮屬臣:“這件事理當由他們爲你料理,爲什麼大郎能迅速查明倭國使團的異樣,他們卻沒向你提起?”
李弘眼眸低垂,“想是因爲政務繁忙的緣故。”
李治擰眉,李弘可以軟弱,可以認死理,但他必須能掌控自己的部下屬臣,否則一旦他撒手走了,李弘要怎麼威懾羣臣?
執失雲漸直接反駁李弘,“戴至德和倭國僧侶來往甚密,十分同情倭國的大王子。薛紹受傷後,倭國大王子的使者前往崇仁坊戴府求情,戴至德和他密探了足足半個時辰。”
戴至德是李弘的左膀右臂之一,輔佐李弘多年,是陪伴李弘長大的良師益友。
李弘微微變了臉色,“戴公是個君子,不會做出這種欺上罔下的小人之舉!”
執失雲漸默然不語。
滿室寂然,殿前的鎏金獸香爐靜靜噴着一股股清冽的香菸。
李弘心底發沉,雙手握拳,直起身,“阿父,兒臣着相了。”
李治嘆口氣,耐心道:“戴至德確實忠心耿耿,勞苦功高。但是人都有私心,他今天可以因爲同情倭國大王子瞞下倭國使團的內亂,誰知以後還會瞞下什麼?你可以饒恕他,也可以接着重用他,但你必須要讓他明白,隱瞞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只有你纔有權決定要不要寬恕倭國的大王子。”
李弘閉一閉眼睛,再睜開雙眼時,神情頹唐落寞,“兒臣謹遵阿父教誨。”
他行了個鄭重的稽首禮,起身告退,早忘了自己求見李治的目的是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李弘,大部分蠢作者胡謅的,千萬別當真……
分享一個小八卦:據說唐朝時有女子馬球隊,然後名譽隊長是——武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