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國使團聽說二聖即將率領文武百官和王公貴族前往九成宮避暑, 知道裴英娘勢必陪同二聖左右,急得不行,三番五次央求交好的鴻臚寺官員上門拜訪,打聽瓷器買賣的交易價格和數量。
他們最關心的,是新羅人是否取得貿易資格。
裴英娘估摸着時機差不多了, 這天在王府接見倭國商人的代表。
倭國商人受使團差遣, 但明面上和使團沒有直接來往。
直接見使團有些打眼, 先和商人見面,談好價錢,雙方還有商量的餘地。
陽春三月, 院中百花齊放,花團錦簇。
宴席擺在沉香亭,三面繁花, 一面臨着水波盪漾的碧池, 岸邊煙柳如雲,景色優美。
十數位錦衣繡袍的郎君、女郎們圍坐在水池邊, 說說笑笑, 高談闊論,怡然自得。
裴英娘端坐沉香亭中,李令月、鄭六娘歪坐在她旁邊,兩個初次有身孕的人不耐煩應酬, 沒有和衆人一起斗酒賦詩,擠在一處說悄悄話。
空地上架起高高的鞦韆架,一共分有五層, 一層層往上遞進,最高一層,幾乎和王府最巍峨的星霜閣平行。
健僕、使女們身着窄袖綵衣,戴彩帽,爬上最高的鞦韆架,腳踩鞦韆,手挽粗繩,蕩向高空。
鞦韆架周圍沒有任何依仗,一旦鬆手或是腳下打滑,摔下鞦韆,必定一命嗚呼。
嬌小玲瓏、面龐秀美的使女們並沒有恐懼害怕,笑呵呵爬上鞦韆架,比賽誰蕩得更高,蕩的姿勢更優美。
倭國商人被阿祿領進院子的時候,遠遠聽到彩鈴的清脆聲響和小娘子們的嬌俏笑聲,還以爲是府中女眷躲在哪處閣樓玩耍。
等看清那高高的鞦韆架上像蝴蝶一樣來回翻轉,大膽飛向高空,完全不懼危險的使女們時,一個個張大嘴巴,目瞪口呆。
一名綠裙使女更爲大膽,竟然鬆開雙手,只以一腳蹬在鞦韆板上,晃晃蕩蕩,眼看就要摔下來!
倭國人齊聲驚呼,下一刻,那名使女扭腰翻身,一個騰挪,竟然在高空中自如地做出各種飛舞的動作!
亭中、水邊的貴族郎君、女郎們或坐或臥,倚着憑几,吃酒的吃酒,鬥詩的鬥詩,似乎對那使女的表演見怪不怪。
阿祿不耐煩地咳嗽一聲。
倭國人趕緊收起驚異之色,誇讚相王妃蕙質蘭心,宴席別緻精巧。
阿祿露出得體謙遜的微笑,引着幾人入席。
倭國人並非上賓,能參加宴席,已是喜出望外,沒敢大大咧咧硬闖到主人的席位前——他們熟知長安貴族世家禮儀,比傲慢粗魯的新羅人強多了!
倭國人剛想到這裡,就聽到旁邊傳來一聲熟悉的嗤笑。
新羅商人端着一杯松花酒,皮笑肉不笑,盯着倭國人看了片刻,扭過臉。
倭國人臉色大變,悄悄議論:“他們怎麼也來了?”
“莫非相王妃也想同新羅人交易?”
“不行,這一次決不能讓新羅人搶先!”倭國人中年紀最大的一人沉聲說,“他們已經搶走了永安紙,如今連我們都得從新羅購買紙張,瓷器不能再讓他們搶走了!”
衆人議定,待會兒不論相王妃提出什麼要求,先答應下來再說。
反正長安的皇室貴族極爲豪爽大方,哭一哭,求一求,他們就會心軟。相王妃年紀小,又纔剛成婚,年輕婦人,最好打動,待會兒他們抱着王府僕從的大腿嚎啕大哭,王妃一定會同情他們噠!
結果沒讓商人們失望,宴席散後,他們哭訴一番本國如何貧窮,如何仰慕大唐,相王妃果然起了惻隱之心,主動降價了!
雖然相王妃的要求有點古怪……但是先不管了,不能讓新羅人佔便宜!
雙方定下初步盟約,裴英娘出手闊綽,當即贈送倭國商人一百匹劍南進貢的蜀錦。
倭國人受寵若驚,回到下榻的邸舍,立刻通知使團成員,立刻簽訂契書,不得有誤!
新羅人氣得罵娘,倭國人抱着精美的蜀錦在新羅人的住所前晃悠來晃悠去,得意洋洋。
處理好和倭國人的交易,阿祿和阿福大着膽子問裴英娘,“娘子要銀礦做什麼?”
用來打製銀器的話,直接找商人採買就夠了,用不着千里迢迢,跨越大海和倭國人交換物資。
裴英娘道:“可以和胡人交易。”
兄弟倆對視一眼,原來如此。
中原錢帛兼用,銀子只能用來製作各種精細的銀器,但在西域、隴右道、胡人聚集的地方,已經開始流行以銀子換算笨重的銅錢。
裴英娘問過朝中人的意見,瓷器生意暫時只是小打小鬧,等她摸清倭國商人的底細,接下來的事就輪不着她操心了。
當然她也不是完全替他人做嫁衣裳,海上商道兇險萬分,順利的話可以賺得盆滿鉢滿。但是一旦船隊遇上風浪,許多商人很可能就此家破人亡,她需要爲他們找到後盾。
主僕幾人商量了一些瑣碎事情,裴英娘想起一事,合上賬本,“四郎那邊還沒有消息?”
蔡淨塵南下接馬氏回長安,一去幾個月,頭兩個月時不時會託過路行商送信,開春後突然音信全無。
王府的人去驛站打聽,驛長說南方鬧地龍,剛修好的棧道又毀了,裡頭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
阿福眉頭輕皺,“娘子,不如僕親自走一趟?”
他和蔡淨塵在一處時,天天拌嘴,提起對方,滿是嫌棄,其實感情很好。
聽說南方鬧災,他很爲蔡淨塵的安危擔心。
“也好。”裴英娘點點頭,“多帶些人手,順道探清南方到底災情如何。”
阿福先告退,阿祿多留了一會兒,“盧郎君府上擺宴,帖子是盧郎君親自送來的,娘子可否出席?”
盧雪照是今年的新科進士,曲江櫻桃宴,大雁塔留名,閣前打馬球……真正的一舉成名天下知,說不盡的風光得意,接下來就是大擺宴席,結交權貴,爲將來入朝做準備。
人人皆知盧雪照是裴英娘提拔的,他榜上有名,正說明她有識人之能,都等着宴席上恭維她是伯樂呢。
“娘子不去?”阿祿驚訝之下,喃喃重複一遍。
裴英娘蹙眉。
阿祿連忙躬身賠罪,不再多問。
盧雪照入朝第一天,也是裴英娘開始疏遠他的時候。
她並非不相信盧雪照的爲人,事實上經過觀察,她確定對方固然表面憨厚,實則精明,但也絕非知恩不報的小人。
正因爲如此,更要疏遠他,他以後才能走得更遠。
等他位極人臣的那天,纔是裴英娘需要他效力的時候。
宴席散後其他人紛紛告辭,李令月和鄭六娘留下沒走。
兩人鬧着去暖房看牡丹花。
這個春天裴英娘每天簪一朵價值連城的牡丹花外出應酬交際,城中盛傳相王府暖房裡的名品牡丹花多不勝數,不然相王妃怎麼捨得天天不重樣的換花戴?
炫富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裴英娘讓婢女們擔來軟轎,暖房在王府的一處僻靜角落,徒步走過去有點遠。
看守暖房的是秋葵——不是原先的秋葵,原來的秋葵由裴英娘舉薦去工部虞部,暫時擔任虞部郎中的助手,朝中還沒有女人擔任官職的先例,武皇后給她安了個助手的職位,已經是破格之舉。
秋葵從小入宮當差,不記得良家姓名,求裴英娘賜了個裴姓,改名裴慕君。
現在的秋葵是後來從王府裡選拔/出來的,也擅長伺弄花草。
幾人坐軟轎到暖房前,不巧剛好碰上婢女們偷偷摸摸搬運罈子。
李令月目光灼灼,一把扣住裴英孃的手,“那是什麼?”
牡丹花也不看了,非要婢女打開罈子給她看個究竟。
鄭六娘跟着湊熱鬧,“我聞着酸酸的,好像是吃的……”
裴英娘哭笑不得,懷孕之後還有這個效果,嗅覺忽然變得極其靈敏?
“是醃製的醬菜,不是什麼稀奇東西。”裴英娘示意婢女拍開一隻小罈子的泥封,給她們瞧。
兩人只是好奇而已,知道是醬菜,頓時沒了興趣。
裴英娘拉拉李令月的手,“別和阿兄說啊,我把醬菜藏在暖房裡,他還不知道。”
李令月捧腹大笑,笑得一雙眼睛溼漉漉的,一邊擦淚,一邊道:“哎呀,英娘,我好幾個月沒笑得這麼痛快了!”
告辭的時候,她非要討一罈子醬菜帶回去,“回了公主府,三郎要是惹我不高興,我就看看這壇醬菜,一看保管消氣,只想笑!”
裴英娘哼哼兩聲,“現在取笑我,等醬菜做好了,阿姊想吃,我可不會白給!”
李令月笑得更開心,搖搖她的胳膊,壓低聲音問:“對了,我怎麼聽說有人惹你不高興了?”
“誰?”裴英娘把李令月送到門口,鄭六娘先走一步,已經乘坐公主府的捲棚車離開。
“崔家八娘……”李令月慢慢道,“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說那天郊遊踏青,她得罪你了,這些天躲在家裡不敢出門,別人請她赴宴,她盡數推了。相熟的人主動請纓勸和,她拉着不讓人家上門,說怕連累別人。”
裴英娘嗤笑一聲,“原來是她。”
還真是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不管她那天這麼反應,崔八娘總有後手留着。
她要是不趕走崔八娘,崔八娘以爲她怯弱,會得寸進尺。
她找藉口趕走崔八娘,就成了她跋扈任性,欺負未出閣的小娘子。
她笑了笑,“阿姊不必爲我擔憂,我好歹是宮裡長大的。”
李令月捏捏她的臉,“你心裡有數,我就放心了。這種事防不勝防,這一次交給我去辦,用不着你親自出馬。”
裴英娘呆了一呆,連忙道:“這是我的事……”
李令月不等她說完,笑着打斷她的話,“你才新婚,別爲了這些腌臢事費心思。我也是趁這個機會向八兄賠不是——他現在看到我愛答不理的。”
今天王府宴會,客人是裴英娘邀請來的,李旦作爲男主人,宴席開始前特意過來陪她吃了幾杯酒,和客人們交談幾句。
期間李令月幾次主動找李旦說話,他態度冷淡。
李令月心虛不已,已經命人快馬加鞭趕去廣州,催促採購奇珍異寶的家僕趕緊回京。
裴英娘忍笑道,“也罷。”
“別和我客氣,你是我妹妹,崔八娘竟然敢給你下套子,當我這個姐姐是擺設嗎?”四個婢女攙扶李令月登上捲棚車,她坐進車廂,回頭道,“再說了,我閒着怪悶的,正好想找個人出出氣。”
裴英娘噎了一下,忽然有點同情崔八娘了。
回到星霜閣,李旦不在,馮德說他下午出門去了,似乎去的是六王李賢的王府。
裴英娘有點憂心,吩咐半夏去廚房叫廚娘預備做五福餅,五福餅要現做的纔好吃,得等李旦回府的時候開始煮湯水。
李旦回房時已經是戌時了,他喝過酒,臉上微紅,已經吃過晚飯。
裴英娘一直等他,剛纔只吃了一碗櫻桃凍酪。
半夏怕她餓壞腸胃,立刻去廚房催飯。
“五福餅別煮了,蒸荷葉鱖魚碧玉飯吃。”裴英娘放下手裡正看的書,起身爲李旦更衣。
李旦後退幾步,他記得她說過,不喜歡他喝得醉醺醺的回來。
裴英娘笑着一把抓住李旦的蜀錦袍袖,接過忍冬遞來的熱帕子,給他擦臉,“阿兄累不累?”
李旦怔了怔。
裴英孃親自服侍他洗臉洗手,又灌他喝下一碗醒酒的酸湯,打發他去淨房洗漱。
等他沐浴出來,裴英娘盤腿坐在側間吃飯,婢女跪坐在旁邊伺候。
他緩步走到她身後,俯身抱住她,雙手順着她的肩滑到手腕,猛地握緊。
她輕輕掙了兩下,沒辦法繼續拿筷子,“阿兄,我在吃飯呢。”
婢女們面面相覷,躬身退至屋外。
“乖,讓我抱一會兒。”李旦雙臂收攏,沉聲說。
裴英娘只好讓他抱。
水晶簾高卷,狻猊獸香爐逸出一陣陣清香,側間燈火通明,燭光將兩人的影子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提醒,“一會兒到啦,等我吃完再抱,好不好?”
她真的很餓。
背後傳來兩聲低笑,李旦鬆開她,拈起筷子遞迴她手裡,“吃吧。”
裴英娘說到做到,吃完飯,洗漱畢,披散着長髮,主動往李旦懷裡撲,“阿兄,給你抱。”
李旦斜倚牀欄,正低頭看書,忽然溫香軟玉滿懷,心裡異常滿足熨帖,拋開書卷,摟着她親了幾下,看她頭髮溼淋淋還往下淌水,皺了皺眉頭,找來乾燥的錦帕,一點一點爲她絞乾溼發。
她悄悄打了個哈欠,伏着瑞錦紋錦緞軟枕,回頭看他,“怎麼不高興?”
李旦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淡淡道:“英娘,阿父已經下達敕書,啓程去九成宮之前,要我把主管刊印書目的事交給六兄去辦。”
平平淡淡的語氣,卻讓裴英娘心頭微顫。
李旦微微一笑,“我沒有不高興,只是辜負你的苦心了。”
今天的宴席上,李賢當衆拿出敕書宣讀的時候,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等其他人反應,他頭一個恭賀李賢,語氣真誠。
李賢很滿意他的識時務,宴後特意留他說話,兄弟情深,羨煞旁人。
裴英娘嘆口氣,前期的準備工作李旦事必躬親,面面俱到,最忙的時候,他乾脆搬到永安坊去住,成親之前要料理婚事,才搬回王府。
李賢突然插手進來,不僅是空降的主管,還要搶走李旦的所有功勞。
“我……”
她剛說出一個我字,李旦俯身把她翻過來正對着他,“不要去求阿父。”
他啄吻她的脣,“答應我。”
裴英娘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許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