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淨軟糯的嗓音忽然在耳邊響起,霎時,殿中的歌舞樂曲變得很遙遠,很模糊,只剩下小娘子真誠而直接的討好:“八王,吃點心!”
李旦一怔,握着鎏金獸首形銀盃的右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沒放下。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盪,險些溢出杯沿。
裴英娘捧着金銀平脫葵口盤,眼巴巴地看着李旦。
她臉頰豐潤,手指頭胖乎乎的,身子骨卻瘦小,看李旦的時候,只能擡頭仰望,眼神看起來格外真摯。
李旦放下銀盃,紅綾餡餅裡有油膩的豬油,他不愛吃。
然而他還是緩緩伸出手,接過葵口盤。
侍女見狀,用長筷夾起一枚紅綾餡餅,澆一層薄薄的蔗漿,送到李旦面前的小碟子裡。
李旦吃下半枚紅綾餡餅,忽然覺得這道茶食似乎並不難吃。
見李旦吃了自己送的點心,裴英娘輕輕舒口氣。
手臂被輕輕推了一下,李令月捱到她身邊,小聲說:“小十七,你膽子可真大,我記得八王兄最討厭吃豬油的。七王兄有次讓尚食局的主膳偷偷往八王兄的胡麻粥里加豬油,被八王兄揍得滿頭包,連阿父、阿孃都驚動了。”
說完,她咯咯笑,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你是不是有意的?八王兄得罪你啦?”
裴英娘頓時頭皮發麻,馬屁拍到馬腿上,說的就是她吧?
想也不想,準備撲到李旦的食案前,盡力挽救自己的過失。
李旦連親兄弟李顯都能下手揍,何況她這個半路蹦出來的妹妹!
一回頭,卻呆住了。
李旦依舊做得筆直端正,筷子起起落落,一口接一口,好像,吃得挺滿意的?
裴英娘把忐忑不安的心放回肚子裡,傳說也不一定盡實嘛!
李令月愛熱鬧,剛老實坐了一會兒就閒不住,拉着裴英娘站起身:“英娘,咱們去看看六王兄他們在做什麼詩。”
裴英娘暗暗叫苦,她只學過西漢人史游編著的啓蒙讀物《急就篇》,略微認得幾百常用字,而六王李賢是出了名的少年早慧,聰敏博學。他平日來往的多是一些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才子學者,其中不乏被後世稱爲“初唐四傑”之一的王勃那樣的年輕俊才。
一幫博古通今、出口成章的大文豪聚在一塊兒吟詩作對,她根本聽不懂啊!
兩個小娘子提着裙角、躡手躡腳靠近李賢時,剛好聽到他念完一首吟誦美酒的詩賦,周圍的人轟然叫好。
武皇后的幾個兒子中,太子李弘文質彬彬,和李治最像。李賢容貌俊秀,脣紅齒白,既不像李治,也不像武皇后,一雙狹長的鳳眼,眼尾略微上挑,神光內斂。
“六王大才,請滿飲此杯。”
一個梳高髻、簪花釵,穿孔雀紋錦大袖襦衫的少女端着銀盃,越衆而出,眼波似水,含情脈脈。
李賢接過銀盃,袍袖輕揚,一口飲盡。
少女笑語盈盈,眼神直勾勾纏着李賢,大有癡戀之態。
席上衆人交頭接耳,目光閃爍。
少女旁若無人,繼續圍着李賢打轉。
李令月氣得直咬牙:“真掃興!趙觀音怎麼也在?”
冷哼一聲,拉着還迷迷糊糊的裴英娘找到李賢的王妃房氏,“阿嫂,你看看那個趙觀音,都快黏到六王兄身上去了!你也不管管。”
房氏溫柔敦厚,聞言只是笑了笑,“趙二孃是我們的長輩,怎麼能直呼她的名字?”
李令月撇撇嘴,“什麼長輩,我可不認!”
房氏不欲多說,目光轉到裴英娘身上,含笑問:“這是小十七?今年幾歲了?”
李令月的注意力立刻跑偏,拍拍裴英娘肉乎乎的小巴掌,昂起下巴,略帶得意之色,“小十七今年八歲,比我小兩歲,以後要管我叫阿姊。”
房氏捂嘴輕笑,“了不得,我們令月也當姐姐了。”
李令月愈加驕傲,拉着低頭做羞澀狀的裴英娘,在側殿的所有女眷席位間轉了一個大圈,挨個上前介紹自己的新妹妹。
太平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的寶貝疙瘩,衆人們不敢怠慢,跟着湊趣,把裴英娘誇了又誇。
一圈轉下來,李令月興奮異常:當姐姐的感覺真好!
裴英娘悄悄舒口氣,她的臉都快笑僵了,兩隻手腕上摞了不下七八隻鑲金八寶玉鐲子,身後的忍冬懷裡還抱着一堆金銀寶石串墜子,都是各位公主、夫人送她的。
累歸累,不過收成好啊!隨便一隻寶石鐲子,都是價值不菲的寶貝,今天算是小賺一筆。
李治身體不好,不能久坐,和衆人說笑了幾句,便回內殿去了,武皇后也跟着過去照應。
帝后前後離開,席上衆人開始大着膽子奉承太子李弘和太子妃裴氏。
尤其是東宮的幾位屬臣,當衆說太子寬和大度,有昔日太宗之風。
太子秉性純良,沒覺出什麼。倒是太子妃裴氏嚇得臉色蒼白,藉口不勝酒力,扶着婢女的手去側殿休息。
衆人各懷心思,宴會不歡而散。
李令月急着去找六王李賢,想提醒他離趙觀音遠點,匆匆對裴英娘道:“英娘乖,在這兒等着我啊!”
不等裴英娘答話,她已經走遠了。
裴英娘怕李令月回來找不到自己,只好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回來。
左等右等,始終不見李令月的人影。
來來往往的宮女、宦者行色匆匆,沒人停下和裴英娘說話。
直到晚霞漫天,把廊蕪樓閣的飛檐琉瓦映得通紅時,纔有一道身影緩步踱到裴英娘身邊。
裴英娘擡起頭。
李旦背光而立,眉峰輕蹙,面容看起來有些模糊,“怎麼不回去?”
裴英娘覺得李旦好像有點不高興,不敢嬉皮笑臉,小聲說:“阿姊讓我在這裡等她。”
李旦輕聲道:“等多久了?”
裴英娘看一眼天色,“沒,沒多久。”
李旦轉過身,示意裴英娘跟上,“你阿姊性子散漫,肯定早把你忘了。下次別傻傻等她,留一個宮女守着,也就罷了。”
裴英娘點點頭,“我記住了。”
看李旦身上的衣袍,和白天宴席上穿的不一樣,難道他是特意折返來接她的?
裴英娘有些受寵若驚,臉上剛浮出一絲笑容,李旦指指宮殿的方向,“阿父過幾天要考校你的學問,回去好好溫習功課。”
言罷,轉身離去。
裴英娘垂頭喪氣,果然不該高興得太早,李旦只是順路經過,剛好看到她,纔過來的。
等等,考校學問是什麼意思?
回到殿裡,忍冬告訴裴英娘:“不止各位親王、王孫,太平公主也上學,現在宮裡事務繁多,一時顧不上這頭,等明年閒下來,聖人多半要貴主和太平公主一起上學讀書。”
裴英娘有些發愁,裴拾遺沒有想過要教導她的學問,也沒爲她延請啓蒙老師,還是張氏看不下去,親自教她背誦《急就篇》,她纔不至於淪落成文盲。
李治根本不需要考校她的學問,因爲她肚內空空,沒什麼墨水,完全不需要考校啊!
忍冬安慰裴英娘:“公主們讀書,只是爲了閒來陶冶性情罷了,貴主不必擔憂,女先生們很隨和。”
裴英娘唉聲嘆氣,公主上學,肯定不只是研讀啓蒙課本那麼簡單,詩、書、禮、樂,樣樣都要學,她以後恐怕得天天早起!
那些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懶散日子,註定一去不復返。
“太平公主最擅長什麼?”裴英娘問忍冬。
忍冬面露讚許之色,“回貴主,太平公主不喜歡讀書,只愛研習樂理,教授她琵琶技藝的龜茲奴是位鼎鼎有名的琵琶國手。”
裴英娘點點頭,既然李令月愛琵琶,那麼她當然不能選琵琶。時下皇親貴族雖然都欣賞歌舞,但世家貴女們不會自降身份跑去學跳舞,舞蹈屬於伶人賤藝,只能歌舞助興,終究上不了檯面,所以跳舞更不可能。
學古琴?阮咸?箜篌?羌笛?
裴英娘掰着指頭一一數過去,眉頭擰成疙瘩一般:她一個都不想學。
忍冬看裴英娘爲難,建議道:“貴主可以學書法。”
裴英娘眼前一亮:這個好!
太宗李世民是書聖王羲之的腦殘粉,爲了投其所好,也爲了陶冶情操,李唐皇室的公主、王子們大多會寫一筆好字。
長孫皇后生前也以擅長書法聞名。在她逝世後,李世民傷痛不已,親自撫養少年失恃的李治和晉陽公主兄妹。兄妹倆跟着李世民,都學會一手飛白書,尤其是晉陽公主,筆跡和李世民的幾乎一模一樣。
書法風雅高尚,褚遂良當年也是因爲擅長書法而被李世民賞識的,裴英娘頂着褚遂良外孫女的名頭,效仿外祖父學習書法,既能討好李治,又不會顯得太諂媚,而且和李令月的愛好不衝突。
一舉多得。
至於怎麼學,宮裡不是正好有位現成的老師麼!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三個八度的灰、寶珊兩位同學投喂的地雷~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