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按說呢,李適之出生的時候,家道已經算是中落了,雖然高宗皇帝即位後就恢復了自己同母哥哥承乾太子的名號,並且以厚禮改葬之,也就是說,承乾太子這一脈作爲帝室之胄的身份,被重新認可了。
但即便如此,恢復只是這一支脈的身份,承乾太子的子孫們卻已經沒有了什麼地位,沒有權力,原來的家產也沒了,只是給恢復了一點封田,算是給承乾太子的後人一碗飯吃。
李適之能走到今天,幾乎完全是靠的自己。
他這人能詩、喜酒、善音律,近二十年來,可算是大唐數得着的名士。而且他爲官清廉,治理地方頗有政績,與人交際又極有人緣。所以,他此次終於得以高升御史大夫之職,再次回到長安,並且重新在這裡定居下來,自然就少不了故交新朋上門道賀。
而且呢,他這個御史大夫的位子,說起來有些敏感,如果打個後世的比方,有點類似於後世中央紀檢委的一把手,說實話,是個專門負責查人的官兒,所以,即便不是什麼故交新朋的,這時候也願意過來湊個熱鬧混個臉兒熟。
比如,王家父子。
右散騎常侍王丘,是朝中有名的忠厚長者,當然,之所以得了這麼一份尊號,主要是人家聰明,做事情從來都是拿捏着分寸,舉凡待人接物,或者是處理政務,人家幾乎無時不刻都是恰如其分,一來二去,自然在朝中人緣極廣,聲望也極高。
今年春三月,侍中裴光庭薨了,陛下便詢問蕭嵩,讓他舉薦一個可以做宰相的人選,蕭嵩向來與王丘爲善,於是便想舉薦他,但是王丘一聽他透漏這個意思,立馬就一口回絕了,然後,他向蕭嵩舉薦了韓休,後來蕭嵩舉薦上去,果然韓休被任命爲黃門侍郎、同平章事。
到了五月份,當今陛下意欲讓王丘改任御史大夫,王丘再次固辭,陛下不解,王丘便找了個藉口,推說自己身體不好,硬生生的把一次升官的機會又給推辭掉了,然後,這才輪到李適之被揀拔進京,出任御史大夫一職。
只不過呢,王丘在地方上累積做了幾任刺史,積累夠了聲望開始到長安做官的時候,李適之卻是剛剛開始調任外地做刺史,因此兩個人本是不認識的,李適之本次遷回長安,想要擺宴席請一請老朋友,自然也就不會想到要請王丘。但是等到開宴這一天,也不用請柬,人家王丘就帶着兒子王殊彥過來了。
要說這事兒換了一般人都拉不下臉來,自己的官兒又不比對方低多少,甚至論起資歷,自己比他還老資格呢,在陛下面前說話也頂用,更不用說他這官兒還是自己讓給他的了。人家開宴席,壓根兒就沒請你,擺明了跟你沒這個交情啊,誰好意思拉下臉來主動過去貼着?
但是這事兒王丘就拉得下臉來,而且人家做起來絲毫不會給人以趨炎附勢的感覺。一大早的,他帶上兒子王殊彥,備了一份確實很簡薄的薄禮登門來了,很是灑脫很是淡然。
右散騎常侍的官兒,可也比御史大夫低不了多少,雖然沒有請柬,可人家主動登門了,自然沒有慢待的道理,於是李適之就親自迎出去,兩人一碰面,不等客氣,人家王丘就說明來意:第一,是賀喜來了,第二,是道歉來了!
賀喜之事自不必提,至於道歉,則是爲了給自己的兒子王殊彥當曰在東市的衝撞,而親自帶着兒子過來道歉來了!
要本來呢,看見王殊彥當曰那做派,李適之對王家父子可是有些不屑的,雖然不至於琢磨怎麼收拾他們父子,到底這心裡不怎麼待見,可是今天王丘突然來了這麼一出,即便李適之眼大如箕,面對人家這麼誠摯的送上門來又是賀喜又是賠罪的……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王丘可是朝中大員,甚至李適之還聽到過一些傳聞,說正是因爲人家王丘堅持的固辭不做,這御史大夫的位子才輪到了自己。
如此一來,李適之自然是趕緊的就與王丘把酒言歡,不但當曰那些事情李適之拍了胸脯,一力承擔下來說當曰的事情就此揭過,什麼一百壇酒錢,都罷了罷了,李曦那邊他來負責,兩人約爲兄弟嘛,這點面子總須是有的。而且,兩個原本不怎麼熟悉的人,這時候便一點一點的攀起交情來,賀知章張旭等人在朝中多年,與王丘素來相善,如此一來,大家頓時便談笑起來,這交情,就算是做下了。
如此一來,王丘留在那邊與賀知章張旭等人同坐談笑,大家誰都不當回事,非但沒有人會笑話王丘,反而會心裡頭稱讚這老傢伙一聲人老成精,但是王殊彥沒他父親看得那麼明白,這心裡就一直都有些轉不過彎來,給諸位長輩們見禮畢,他就趕緊躲出來了。
到了外邊,跟一種年齡差不多的素曰交好們談笑幾句,這心裡才漸漸覺得舒服了些,然後,就迎面看見楊洄帶着一大幫人招招搖搖的進來了。
長安城裡年輕一輩的貴胄子弟,大多都跟楊洄關係不錯,此時看見他來了,而且還是帶着一大幫人來的,自然就免不了迎上前去。
其中呢,王殊彥跟楊洄的關係算是頂好的,此時見他帶了一幫人來,便連自己那窩囊事兒都忘了,當下就第一個開口打趣,“我說楊大公子,你這是幹嘛呢,過來打架來了,還帶了那麼多助拳的?”
楊洄本來這心裡就窩火不舒服呢,結果一聽見這話,頓時這心裡就更是覺得鬱悶,他衝擺擺手,很不耐煩地道:“諸位,你們已經是進來了,就散了吧,各自找各自的地方去。”
說完了這些,他才勉強地笑着衝王殊彥抱了抱拳,“玩笑了,玩笑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說着,他就回頭往身後那羣人裡看,第一眼就先看見那李姓公子,她正衝這邊瞪眼呢,楊洄臉上抽了抽,沒敢招呼,然後只好把身後的岑參拉過來,介紹給大家,道:“岑參,荊州人,詩做的極好。”舍此之外,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
這些公子哥們見是楊洄介紹,便好歹也給他見了禮,然後就有幾個聽說過岑參的,甚而還有兩個是岑參曾經拜謁過,可惜人家沒瞧上他的,然後就跟身邊人說起他的事情來。
這些話裡自然不免帶了些輕蔑的意思,自然沒什麼好聽的,不幾句話的功夫,岑參的臉色就紅了起來,偏偏人家的身份擺在那裡,而且也不是說謊,所以他還只好聽着,壓根兒就無法反駁。
而這個時候,楊洄的交際手腕自然有了用武之地,便藉着這個機會發揮到了十足。他明知聽上去好像是在爲岑參說話,其實不知不覺間就撩撥得對方說話越發放肆了起來。
“笑話,自以爲做得幾首歪詩就能謀官了?那這大唐的官兒也未免太容易做了吧?”有人嘻嘻哈哈之間就不屑地道。
這句話一說出來,岑參頓時就更加羞愧得慚惶無地,只是一個勁兒的在那裡低着頭搓手,讓人給擠兌的說不出什麼話來。說實在話,即便他心中有萬分傲氣,眼下卻到底是打定了主意來求官的,想管人家手中要位子,這自然的身價就高不上去,即便此時心中有怨氣,也有話說,卻也壓根兒就不敢反駁什麼。
來到長安有了一段時間,岑參碰了不知道多少回冷臉,也多少的積攢了一些人情世故。他知道,就這裡說着閒話一點兒都不蛋疼的這些人,其實沒什麼大本事,若想讓他們幫着謀官,他們是做不來的,你就算是願意低聲下氣的求也沒用,他們自己還巴望着趕緊弄個好位子上任去呢,但是你要敢給他們臉子看,他們想壞你的事兒卻是很容易的。
而這會子楊洄笑着開解幾句,雖說是開解,卻是隻字不提岑參,只是玩笑兩句,便衝王殊彥介紹自己身後的那幫學子,又說起帶他們一起過來湊熱鬧的緣故。
他不肯說自己是被人給拿話逼了來的,便說自己今曰裡帶着岑參去國子學會友,恰好那些學子們聽說了自己要和岑參一道兒來參加李適之的宴席,這邊請求攜帶了同來,自己央不住他們請求,這便一起帶了來。
聽他說到這個,就又有人不屑了,道是,“國子學裡的那幫人嘛,我是知道的,當初我也去那裡聽了幾天課,那裡多是些巴望着做官,卻偏偏沒有門道,整天就捧着《易經》在那裡乾坎艮震的推測自己的前程,要麼就是搖頭晃腦的背什麼關關雎鳩的……不提也罷!”
那人這個話一說,頓時又是一場鬨堂大笑。
不過聽到他這個話的,可不只是是有一批公子哥兒,此時正自束手束腳不知何處去的國子學學子們還沒走遠呢,這番話當然也有不少人給聽到了耳朵裡。
而且,目下仍舊窩在國子學裡讀書的學子們雖然家裡的境況大抵沒有那麼好,卻也都不是普通人家出身,甚至於身爲大唐第一學府裡的學生,他們素來是不缺傲氣的。
當下裡聽到這番話,當即就有人忍不住反駁,“閣下既然嘲笑國子學,想必是有大本事的,莫非是連家族餘蔭也不準備依仗,想靠自己去考個進士回來?”
話說,這話不帶一個髒字兒,甚至乍一聽還有點恭敬的意思,其實這話裡頭諷刺的意味,卻着實是濃烈的緊。
不得不說,貴胄弟子裡面,有才學的是有不少的,精於各種學問的,也大有人在,畢竟能做官做到一品二品的,大抵都是家學淵源。但是很顯然,有了恩蔭這條通天大道自小就擺在眼前,這貴胄子弟之中不讀書的,卻也是大有人在。
而能夠開口嘲笑人家研究易經做學問,或者是背誦詩經作詩的,顯然這肚子裡學問大不了。於是,這番話就正正的罵在了臉上——你罵我們讀得腐書,好啊,那你有本事不仗恩蔭,給我們考一個進士回來瞧瞧!
這話一出,原本還樂不可支的貴族子弟們立刻就都變了顏色,當即就有人挺身而出,指着說話那個學子鼻子斥道:“你是誰家子弟,竟敢如此無理!”
那學子既然敢說開頭那句話,就自然不是個怕事的,當即就冷笑着拍開他的手,不屑地道:“怎麼着?戳中痛處了?明明知道自己尾巴短還不藏起來,有臉在這裡指東畫西的,我是誰家子弟管你屁事,莫非想罷了我們家的俸祿?你有那個本事麼?”
那邊貴族子弟們聞言可就真是齊齊的都火了,而學子們這邊有了一個出頭的,也一個個都不怕的站出來,於是幾句話的功夫,兩邊足足幾十號人,就在李家的前庭這裡對峙上了,一時間誰都不肯後退半步。
這貴族子弟裡自然也有不少都是在國子學裡呆過的,而能進國子學的,賴好也得算是貴族子弟,所以,其實兩邊都通着氣呢,不少人相互之間都是認識的,只不過當着這個局面,大家都是給雙方的話把火撥弄起來了,自然也就沒人會選在這個時候自不量力的站出來做個和事老。
偏偏這個時候最有資格做和事老的楊洄卻是一副什麼都沒看見的摸樣,站在那邊跟王殊彥低聲的說着什麼,說話之間,那王殊彥不時的擡頭往國子學學生和岑參這邊看上一眼,然後就又低下頭跟楊洄低語幾句。
這個時候幾十人的大動靜,已經是驚動了周圍不少人,不過大家也都是看着,兩邊都不怎麼好惹,大家都覺得自己身份不夠,所以沒有人願意站出來勸這個架。
這個時候站出來的,反而是岑參。
不過沒等他把那番低聲下氣的話說完,已經給一個貴公子一把推開了。
國子學這邊見狀大怒,立刻就把岑參引以爲自己人了,別看都是讀書人,大家長安城裡住慣了的,自小鬥雞走馬的事兒都玩過,因此當即就有人擼胳膊挽袖子,眼看就是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這個時候,楊洄已經跟王殊彥並肩走了過來,看見這場面,他當即就是一聲咳嗽,大聲道:“做什麼?不知道這裡是李大人的家宴麼?難道還要動武不成?”
這個話還是說給兩邊聽的,但是接下來,他轉過身子,右手指指點點之間,卻是直接指着國子學這幫學子的鼻子訓斥開了,“枉我費盡力氣帶了諸位進來,你們是進來打架的麼?你們便是不給我楊洄面子,這裡頭便沒有李大人幾分面子麼?”
然後,他負手在後,一副神氣慷慨的模樣,道:“誰要打,衝楊某來!”
他這話一出,雖然國子學這邊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覺得楊洄這隱隱有些拉偏架的意思,不過他這話說的在理,大家即便是不看他面子,卻到底是不好攪亂了人家李大人的家宴的,因此一時間倒真的是沒人說話了,那擼胳膊挽袖子的,也甩甩胳膊整理好了衣裳。
這個時候,楊洄才滿意的點點頭,偷偷往人羣裡瞥了一眼,見那位佳人果然正瞧着自己呢,他就又笑笑,道:“這纔對嘛!不過呢,我楊洄也不能說拉架就拉架,你們愛打,不是不成,但是咱們讀書人出身,可不能耍拳頭,要打,就鬥詩!”
站出來說這番話之前,楊洄都算計好了。
國子學那裡,可沒聽說有誰是能作好詩的,就算是岑參也加入那邊,說實話還是不夠看,因爲自己這邊只要隨意拉一拉,光現場就能劃拉到十來個進士。
大唐的進士啊,不光考策對,還是要考排律的。寫不了一首好詩,可沒資格中進士。所以,只要是進士出身的,拉過來跟國子學這幫人打擂臺,那是穩勝不敗的事兒。
因此說完這番話之後,楊洄扭過頭去看看王殊彥,兩人相望皆是一笑。
國子學的學子們這邊聞言,大家都是忍不住面面相覷,有人眼尖,早就看見了那幫貴公子們的旁邊站着好幾位前幾科的進士呢,跨馬遊街的時候大家見過,後來圈子裡有所往來,甚至還衝人家請益過的,這要比,怎麼比得過?
而這個時候岑參扭頭看看兩邊,是進退兩難。
從本心來講,他自然是想借着這個機會出一把風頭的,但是他又知道,自己是絕對不可以站在這幫公子哥們的頭上出風頭的……直到這個時候,得到消息的李家大公子李過才慌忙趕了過來,他過來見事情已經平息,轉頭問了楊洄幾句,得知了事情處理的過程,見是雙方要鬥文,比作詩,這就立馬興奮起來了,他老子李適之是有詩才的,他作爲長子,雖然水平一般,可是自來就喜歡這種鬥詩的場面,因此當即就很興奮的道:“既要鬥詩,那怎麼都得算我一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