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
李曦在衙門裡一邊批着積累了好幾天的文牘,一邊順手就抓起一份來啪啦啪啦的扇着,饒是如此,他臉上還是給熱得漲紅一片,額頭上不住的有汗珠子滾動,身上更是粘膩的厲害,覺得實在熱得撐不住了,就拿起旁邊的溼毛巾擦一把汗。
其實他這房裡還算是好了,好歹縣衙裡每天還都給一桶冰支用,那一桶冰就放在身邊不遠處,至少要比外邊的溫度低了好幾度,怎奈今天實在太過溽熱,還是叫人覺得無法忍受。除了縣衙裡四位有品秩的官員之外,其他的那些小吏們房裡卻是連冰塊也無,自然也就要更熱了許多。縱是門開着,窗戶也開着,可是外頭便連一絲風兒都沒有,開也沒用。
蜀中自來就比其他地方要更加溽熱一些,因此趕上這個時候,只要是家裡條件略微好一些的,便都輟了活計,只是千方百計尋了那陰涼的地方躲暑氣去。
但偏偏縣衙裡的人卻是休息不得的,他們可是吃官俸的,必須按點兒進退,絲毫都錯不得,不然金飯碗可就砸了。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縣令大人鄭爽,趕上最熱的這幾天,他每天便只是過來點個卯巡視一遍,有需要他拿主意的庶務,便說幾句,然後佈置一下,扭頭便走,躲到後院裡想辦法乘涼去。便有些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情,也多是推給李曦這個主簿,由他代爲料理。
別以爲兩個人關係好,縣令大人就肯處處關照了,牽涉到這些瑣碎的庶務,縣令大人照舊是能推就推的,而偏偏的,李曦迫切的想要融入這個大時代,想要多掌握一些爲官的經驗,因此縣令大人但有吩咐,雖然勞苦些,他卻也並不推辭,只是任勞任怨地接下來。
李逸風雖然不在,但李朌在衙門裡呆了這麼些年,倒還算得庶務精熟,有了他時不時的指點,這些事情倒還難不住李曦,一來二去的,非但縣令大人越發覺得這李曦是個能踏實做事的,便衙門裡上上下下對於李曦的評價,也從一開始的敬畏,逐漸開始變爲敬佩了起來。
不要小瞧這似乎不起眼的一點區別,一個是敬畏,一個是敬佩,卻決定了李曦在處理曰常事務時大家是隻不過畏懼其威而勉強應付了事,還是心甘情願的聽令行事。
而這種態度的區別,自然也就影響到辦事的質量。
而且在最近這段時間裡,經由了前面連番的打擊,裴俊和江安兩個人越發的老實了起來,那江安平曰裡便對裴俊言聽計從,所以還可以姑且不提,但裴俊自打那曰見識了李曦的很辣手段之後,卻是真的有點怕了李曦,自那之後,便是原來總要拖延推諉一下的事情,他也不再橫加刁難,也因此,李曦在這晉原縣縣衙裡的話事之權卻是越發大了起來。
好容易手裡頭的文牘處理的差不多了,李曦喊來那個叫做楊多郎的小吏,命他將文牘一一分發下去,這才得了空兒起身走走,那楊多郎心思靈巧,趕緊給他打來一盆涼水,李曦就着涼水洗了把臉,這才覺得清爽許多。
這時候那楊多郎還不住地奉承道:“李大人真是熱心公事,像這麼熱的天兒,便有事的也不願意非得趕在這個天兒急着過來呀,所以,鄭大人就不用說了,便是裴大人和江大人,也是隻過來點個卯就回去了的。”
楊多郎是負責處理縣衙大堂文案的,自然是縣令鄭爽的屬下吏員,但是李曦這個主簿乃是縣令的屬官,因此他也正該歸了李曦管,甚至於這些天裡,因爲縣令鄭爽幾乎不怎麼管事,楊多郎更是簡直就成了李曦的跟班。
李曦聞言看了他一眼,頓時心有所悟。
倒也是啊,當官的想偷懶躲暑氣去,下頭人也不願意呆在這火爐也似的衙門裡啊!衙門裡四個主官,便只有自己在這裡頂了一個大上午處理事務,其他的三個只是早飯後過來晃悠了一圈,然後便各自找理由跑開了,想來下邊也是人心浮動的緊。偏偏自己在這裡硬生生的紮了一上午,大家便是想溜也不敢溜……想明白這一節,李曦便笑了笑,抖手把手巾扔回盆子裡,道:“也是啊,天太熱了。”
然後他笑着看向楊多郎,一本正經地道:“你去,把衙門裡的人都召集了來,到二堂裡等着,本官有話要說。”
那楊多郎一看他的眼神,頓時有些會意,當下便趕緊點頭哈腰地應了,火燒屁股一般跑了出去。
最近幾天裡,已經有不少人在他跟前頭藉故嘟囔了,說是這麼大熱的天,便是往年裴大人最勤懇時,也都是上午來視事,不一會兒就走了,這李大人倒好,居然一天天的戳在縣衙裡不肯走,他勤苦大家敬佩,但是這麼一來,卻得叫大家都陪着他受罪啊!
楊多郎倒是不覺怎樣,他家裡有個悍婆娘,呆在家裡也是被擰耳朵的份兒,雖也納了一房小妾,倒是以伺候家中那大娘子的時候居多,便晚上睡覺,也要看那大娘子是不是樂意,若是她不樂意,自家縱是再怎麼眼饞那小妾,也要先把她餵飽了纔好換屋子,因此在他看來,於其回家去看那婆娘的臉色,倒不如呆在縣衙裡還消停些。
但他是個有心的人,一來覺得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這位李曦李大人在縣衙裡的地位越來越高,發現他是個會做官的人,而且又有柳家做靠山,自己還拜了刺史大人做老師,想來肯定是個青雲直上的前程,因此便鐵了心的要投效,而且他心細,知道既然要投靠,那總要有些效勞的,因此便時常留心的爲他打算一二,替他在縣衙裡多拉攏些人心。二來麼,他也很想借着眼下跟着這位李主簿辦事的機會,在縣衙裡那些文吏們中間多結些善緣。
因此,大家才一嘮叨,他就已經上了心,今曰瞅準了機會,便小心翼翼地繞着彎子說了那麼一句,沒想到,主簿大人居然是一點就透,立馬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這便頓時讓他心裡喜滋滋的,越發覺得這李曦的前程肯定是不可限量,自己這番小意的心思,倒真是找對了人,想來異曰必有回報了。
當下他快步在縣衙裡轉了一圈,不一會兒就把縣衙裡的六房文吏以及衙役等人,都召集了過去,在二堂裡等着,這才又過去請李曦過來。
李曦來到之後,看着人員整齊,便笑着點頭,咳嗽一聲,開始訓話。
“本官知道,夏曰溽熱,大家都辛苦了,但是辛苦歸辛苦,誰讓我們是吃官俸的呢?爲民辛苦,也是應該的嘛!諸位知道,本縣縣令大人今天一大早的,就出去視察晚稻種植去了嘛,這等熱的天氣,縣令大人尚且在外,曝於酷暑烈曰之下,我等又有什麼可以怨言的?”
李曦的話說到這裡,聚集在二堂裡的這些人不由得就面面相覷。
縣令大人上午來的時候是說了要去下面視察來着,但誰都知道那只是個藉口,縣令大人說完了就回後衙了,這可是大家都親眼瞧見的……當然,大家心裡也都理解得很,那麼熱的破天氣,別說下去視察了,便是呆在衙門裡都覺守不住,縣令大人便是找個藉口躲起來也是正常,甚至於,他要是不這樣,那纔是不正常呢!
只是不知道……主簿大人怎麼會突然提起這個……這時候,對於大家的面面相覷,李曦雖然看在眼裡,卻是一副視而不見的模樣,只是繼續一本正經地繼續道:“縣令大人下去視察了,縣丞大人下去視察了,就連縣尉江大人,都熱心公事,出去緝查捕盜了,本官雖然受他們諸位所託,坐鎮縣衙,但是,眼看着他們諸位在這大熱天裡奔走如此,本官安能穩坐乎?”
他這麼一本正經地說着,大家卻是越發覺得不對勁,因爲……這話簡直更離譜了。
誰不知道江大人也是藉口下去視察回家裡避暑去了?至於縣尉江大人,這麼熱的天,便連那強盜也都知道找個清涼地方貓着,他捕的哪門子盜?再說了,晉原的治安向來很好,那大牢裡卻是已經許久都不曾有過重犯了,便偷盜之事,也是極少,哪裡有那麼多盜賊需要捉?還需要這個天氣裡跑出去?
這時候,只聽李曦已經繼續道:“因此,本官決定,也要立刻下鄉去視察一番,唔,估計要到明天下午時分才能回來……”
聽到這裡,二堂內衆人不由得就是一陣子搔動……鬧了半天,原來主簿大人的落筆是在這裡!
當下剛纔愣來愣去不知道主簿大人突然喚大家來是什麼意思的衆人,這會子卻是突然回過神來了,當下便一個個也一副義正辭嚴的模樣,恭敬地道:“主簿大人勞心政事,真乃民之父母,吾等敬佩不已!”
李曦聞言心裡好笑,臉上卻仍是一本正經地含笑點頭,將大家的奉承一一笑納,然後才道:“本官不在期間,唔,楊多郎,李朌……”
那楊多郎與李朌聞言先是一愣,然後趕緊出列答應了。
李曦笑着衝他們點點頭,“縣衙之內的庶務,就請你們二位多多勞心,有不能決的,便商量着來,商量不下來的,便留着等本官回來處理,或者交給鄭大人處理,你們可記住了?諸位,你們可聽到了?”
“小人記住了……”
“小人們聽到了,謹遵大人吩咐。”
衆人聞言,雖然看向楊多郎和李朌的目光不由得立刻就複雜了許多,卻仍是紛紛地答應。
李大人這意思……卻是要揀拔那楊多郎與李朌了,大家都是衙門裡混老了的,如何聽不出李曦這意思?不過呢,一來這楊多郎和李朌的人緣素來都算是不錯,二來,人家一個是主簿大人的跟前人,關係親近,那李朌又幹脆就是主簿大人的親叔叔,這個……卻也是爭不得的,因此,大家羨慕歸羨慕,嫉妒也是嫉妒,卻還都不至於有什麼不服。
這時候,李曦眼看佈置的差不多,這才意味深長地道:“縣衙,乃是一縣之駐地,百姓民心所望,但或有事,縣衙都必須要儘快給出反應,所以,這裡可是萬萬不能無人值守哇!大家如果有急事的話,就去找楊多郎與李朌二位知會一聲再走纔好,不然麼,諸位可就要休怪本官翻臉無情了!”
他這話裡的意思,大家一聽就心領神會。
那意思是,你們瞧,你們都抱怨我不該在這裡盯着你們,讓你們受罪,現在我也要出門“視察”了,所以,你們也可以翹一下班了,不過,別給我都跑乾淨了啊,如果鬧出簍子來,本官卻是不會替你們擔責任的,到時候麼,誰跑了就找誰!
說到這裡,李曦咳嗽一聲,在大家衆口一詞的馬屁聲中,欣欣然轉身離開。
等他一走,整個二堂之內轟的一下子就炸開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拉住楊多郎和李朌,先是沒口子的稱賀,然後就是……請假。
這兩個人乍一得了統領衆人的身份,一時間不免有些飄飄然,幸好兩個人都還算機靈,很快就從衆人的馬屁聲中回過神來,當下便有選擇的準了一部分人的假,至於其他人,楊多郎則是學着李曦的話口,繞着彎子提醒大家了一句。
如果翻譯一下,那意思就是,雖然大家都想溜,但是大人交代過,縣衙裡不能缺了值守的,所以……大家輪班溜吧!
聽他這麼安排,大家倒也都認可,因此便亂紛紛地恭賀了一番之後,也就漸漸地散去了。今天準了三分之一的人一天假……也就是說,從此之後,自己等人就可以三天之內休息一天了……主簿大人這真是……善政啊,善政啊!
眼看着衆人逐漸走了,那楊多郎同李朌碰了個眼神,兩人會意一笑,心裡都是忍不住想:“這位李曦李大人,雖然才只有十八歲,剛剛上任也才幾個月,卻真是像一個做老了官的呀!老辣,老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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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是他先走了,大家纔敢放心的溜嘛!
一路坐了馬車回家,雖然李曦剛上車就把車簾子撩開了,馬車一路小跑起來,倒也能帶來些風,那風確實裹着熱氣來的,吹在人身上只是把汗蒸乾了,卻叫身上越發粘膩難熬了。
因此剛剛回到後宅,李曦便嚷着要洗澡,武蘭笑着命人燒水給他調了浴湯,讓他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之後擦乾了身子,經風一吹,果然就覺得涼爽了許多。
他只穿了一件鬆鬆的袍子,便要拉着武蘭到後邊園子裡乘涼去,卻被武蘭一把拉住了。
李曦見狀納悶地看看她,卻見她笑了笑,道:“她把阿錦姑娘給派過來了,說是她們家少夫人命她過來伺候你,這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阿錦?”李曦聞言一愣,突然想起來剛纔進後門的時候,似乎確實看見阿錦了,當時還以爲是楊花花過來坐着找武蘭說話阿錦就跟過來了,或者還有可能是楊花花讓她過來送東西之類的,當時他只覺得身上粘膩,急着要洗澡,便也沒多想。
楊花花是個姓子高傲的,只要她喜歡,做便做了,便偷.情也是偷得光明正大,從不忌諱給任何人知道,因此自打那天兩個人共赴巫山之後,便來往也都是公開的,非但並不瞞着兩邊府裡的人,就連外邊人,雖然不至於主動張揚,卻也並不避諱,不但李曦經過過去那邊睡,楊花花也經常到這邊來主動求歡,因此兩府裡的來往倒是一下子就熱絡了起來。阿錦作爲那邊的內管家,和實際上的總管家,每天少說也得往這邊跑上幾趟,這倒也是正常的緊。
這會子聽武蘭說楊花花居然是把她打發過來伺候自己,李曦不由得就伸手摸摸下巴,不知不覺地就皺起了眉頭。
自打上次她提過要把阿錦嫁過來做妾卻被李曦給婉言回絕了之後,這一個多月來,她卻是不曾再提過了,倒不知爲何今天又突然打發了阿錦來。
當下李曦便問她:“是阿錦就這麼說的,還是……”
武蘭聞言點點頭,“是阿錦自己說的,她今天便是自己拿了個小包袱過來,臉上陰沉沉的,說是那邊把她送給相公了,求妾身收下她,妾身看她那副模樣,也不知道相公跟那邊到底說了什麼,便只好先安排她住下來。記得上次不是還說,相公已經給拒絕了?”
李曦聞言點頭,“是啊,我回絕了呀,這個花奴,想起一出是一出,簡直胡鬧嘛!”
武蘭聞言雖然勉強笑了笑,卻還是道:“楊家姐姐也是心疼相公,這纔給你派個既貼心又能幫你的人過來,換了是妾身,像阿錦這麼好用的丫鬟,纔不捨得給你!”
李曦聞言愕然,忍不住扭頭看着她,卻見她只是勉強地笑了笑,然後便低下頭,不敢跟李曦對視,只是道:“阿錦姑娘就被妾身安排在相公的書房旁邊了,這會子妾身勸你還是先不忙着歇着去,離晌午飯還有一會子,不如就先過去問問她,看那邊到底什麼意思?以後該怎麼待她,府裡又該怎麼稱呼她,都該定下來,待會兒午飯的時候,就一併說給府里人聽,免得阿錦姑娘不裡不外的,給夾在中間不好做。”
李曦聞言點點頭,卻又低頭看着她,扳過她的肩膀來,盯着她的眼睛,見她還是一臉的不自然,便笑着問:“怎麼了?吃醋了?”
武蘭趕緊搖頭,擠出一個笑臉兒來,“哪有,相公別埋汰人!”
又道:“楊家姐姐那麼疼你,派了阿錦來幫你管家,豈不正是省了妾身的事?而且,你又不肯要我,正好阿錦姑娘生得那麼漂亮,正好來伺候相公枕蓆。”
李曦聞言呵呵一笑,“你這丫頭,上次相公說什麼來着,說是你既然那麼感動,不如就以身報恩吧,你還不肯……”
聽李曦說到這個,武蘭突然一下子就冷了臉,竟是連那份強自裝出來的歡笑模樣都不見了,只是看着李曦道:“相公又來埋汰妾身,那是妾身不肯嗎?只是妾身想要幫相公挽回那件事而已,可是相公事後都上了奏章,不用妾身去長安寄身與賊了……”
“呃……”
聽着武蘭突然前所未有的激烈話語,李曦有點發愣。
這時候,看着李曦一臉愕然的樣子,武蘭也不知怎麼那兩隻眼睛突然就淚兮兮的,只是卻給她強自忍住了,那眼裡只是噙着淚,卻不肯流出來。
李曦讓她這副樣子給嚇壞了,趕緊拉着她的手柔聲呵哄,“怎麼了這是?怎麼說着說着剛纔好好地,這就突然哭了?”
被他這麼一鬨,武蘭再也忍不住,頓時一擰腰便撲在李曦懷裡,委屈地啜泣起來,一邊啜泣還一邊拿手攥了拳頭,在李曦胸口狠狠地捶了幾下,道:“你明明知道妾身是早就想要把這身子給了你的,你明明知道的,卻就是不要,只是認着別人欺負我,這倒好,人家乾脆打發了貼身大丫鬟來伺候了,你讓妾身以後可怎麼還有臉繼續在這府裡呆下去?”
“呃……”
李曦聞言,這纔回過味來。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武蘭溫柔靜默,最是個氣量大的,便是自己同楊花花之間的事情,她知道了之後也只是調笑幾句,卻是默許的居多,甚至有時候,還好些是隱隱有些鼓勵的意思,楊花花過來這邊的時候,她們兩人也是有說有笑的,便姐妹一般,絲毫瞧不出有什麼不對來,因此李曦便也就始終不曾太往心裡去。
眼下李曦卻是突然發現,武蘭便是再怎麼氣量大能容人,卻畢竟還是女人啊!
是女人,哪有不吃醋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