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悲秋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扛在了馮百歲的身上,正起起伏伏地朝着洛陽南市行進。此刻已經日上高杆,沿路經過的惠訓坊,道術坊,道德坊,安衆坊,惠和坊,福善坊家家戶戶都已經張上了輕紗薄帳,在紗帳之下,爭榮鬥妍的牡丹花迎着春光,競相開放,淡黃,紫黑,嫩綠,淺紅,雪白色的花朵充塞在坊間縱橫十條街道之上。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恍恍惚惚中,祖悲秋聽到天山派年紀最小的師妹容可盈曼聲吟道。
“哎,這些坊間的牡丹似乎沒有什麼上好的品種。”容可盈的語氣中似乎有一些失落。
“容師妹不要擔心,這些日子洛陽花會越來越引人注目,那些城中的商家看到商機,早在花開前數日已經開始大肆購買花種,放到南市販賣,現在距離花期結束還有十五天,這些牡丹名種應該都在南市販攤中爭奇鬥豔。”厲中廷沉聲道。
“哇,廣師兄,想不到你對於洛陽花市近況如此熟悉。”風橫江道。
“我的家人早年曾經在洛陽經商,多知道些也不出奇。”厲中廷得意地一笑。
就在這時,容可盈轉頭看了一眼揹着祖悲秋的馮百歲:“馮師兄,從剛纔開始你就沒有說話,你看這些百姓爲什麼要將輕紗薄帳遮在街道兩旁?”
“爲了怕牡丹花被日頭暴曬……”馮百歲從嗓子尖裡生生擠出一句話。
衆人立刻大笑了起來。厲中廷笑着問道:“馮師兄,這祖胖子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這傢伙足有兩百斤,你來背背試試。”馮百歲艱難地說。
“馮師兄,你可被人比下去了。”容可盈突然嬌笑着說。
“被誰?”馮百歲不服地問道。
“鄭東霆啊。當初他們兩個躲避緝兇盟追殺的時候,從揚州到兩湖,幾千裡的路,鄭東霆都是一個人揹着他長途跋涉,還能夠屢次躲開那些高手們的圍追堵截。你才背了他一炷香的時間,就已經呼哧帶喘,自然是不如他了。”容可盈微微一笑。
“鄭東霆真是個妖怪,他怎麼做到的?”馮百歲尖聲道。
這個時候祖悲秋可不好意思再讓別人揹着,立刻掙扎着從馮百歲身上爬下來,連聲道:“我醒了,有勞馮兄。”
衆人立刻轟地一聲笑了起來。
“怎麼,祖少爺,剛纔沒被嚇着吧。”
“祖公子,莫不是你第一次看見處斬殺人吧?”
“嗬嗬,千萬別讓剛纔的人頭煞了天津橋的風景纔好!”
祖悲秋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真是大煞風景,大煞風景也!”他的話,更讓衆人笑得前仰後合。
轉眼之間,衆人已經到了南市。
南市乃是當時洛陽北,南,西三市中最繁華的市,佔有兩坊之地,店鋪林立,行一百二,肆三千餘。市內摩肩接踵,人頭攢動,寸土寸金。能在南市開業的商家都是背景雄厚的豪富出身,所以市內大部分的商鋪氣宇非凡,紅樓金宇,既有富貴氣象,又格外平易近人,令人忍不住想要駐足觀瞧。而市內小本經營的店鋪也別具格調,尤其是沿着西南兩牆建築的胡人店肆,充滿了異域情調,新鮮有趣。如今洛陽花會在即,市內大小商鋪競相擺放名貴花種,以期富豪買家。貴比黃金的名花娥黃,魏紫自然不在話下,而具有悠久歷史的名花劉氏閣,剛剛開始興起的名花歹劉黃,具有香豔傳說的荷包牡丹,天下第一黑的冠世墨玉,天下第一白的夜光白,綠如翡翠的名種豆綠牡丹,天下少見的深紅牡丹火鍊金丹也佈滿市集。整個南市一時之間成爲了牡丹花的海洋,令遊人目眩神迷。
這些久慕洛陽牡丹盛名的天山弟子流連在花市之間,片刻之後,已經一人手中一株牡丹,互相攀比把玩。天山女弟子們襟前一人插了一株焦骨牡丹,人花相映,顧盼神飛,就算和他們朝夕相處的男弟子們此刻也看得目不轉睛,彷彿第一次發現身邊這些師姐妹如此美麗。
而此刻的祖悲秋卻在南市中感到一陣由衷的窒息,幾乎無法喘過氣來。在他身邊的洛秋彤見狀連忙問道:“悲秋,你怎麼了?臉色如此蒼白?”
“這……這南市怎會,怎會有六條主幹道?”祖悲秋四外張望着問道。
聽到他的話,天山弟子們都圍了過來。
“這有啥希奇?南市比普通坊區要大一倍,所有南北東西各多修了一條街道,以便行人行走。”容可盈聳了聳肩膀道。
“但是……但是,自古以來,市都是縱橫各兩條大街,相交而成井字。所以人們才稱之爲市井。這裡多了兩條街,不但不成規矩,更讓我們如何稱呼這裡。實在荒謬,荒謬!”祖悲秋彷彿世界末日到了一般拼命地搖着頭。
“洛師姐,你前夫婿這裡似乎有問題?”風橫江湊到洛秋彤旁邊,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腦殼上轉了一圈,小聲道。
“他自小就是這樣循規蹈矩,師弟不必理他。”洛秋彤噗嗤一笑,輕聲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代曉風吹。各位天山派的師姐妹們似乎有意學牡丹花神,不畏權威而終致烈火燒身。”一個陰柔的聲音突然在衆人耳邊響起。
衆人一起轉頭觀看,只見弓天影一身白衣華服,在一羣同樣白衣打扮的男女劍客簇擁下施施然來到衆天山弟子面前。祖悲秋定睛一看,在弓天影身後赫然是自己曾經見過的雙柳劍客柳十二,柳十三,天女殿四女:殷秀婷,黃秀芬,蘇秀雲,舒秀英,還有很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青年男女,人人容貌秀美,目光冷厲。
“弓天影!”衆天山弟子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迸射出噬人的火光。
“可惜啊,沒有了連青顏的天山派就彷彿沒有頭狼的狼羣,怎麼看都沒有什麼作爲。”弓天影的臉上掛着一絲淡淡的冷笑,慢條斯理地說。
“弓天影,就算你以陰謀詭計陷害連師弟,令他無法參加論劍大會,我們也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奪取論劍第一。到時候本姑娘就讓你嚐嚐天山劍法的厲害!”容可盈狠狠地說。
“哼,螳臂當車,不自量力。我怕到時候你就像長安牡丹一樣,要受烈火焚身之苦!”弓天影冷笑着說。
“弓公子,花匠有言:牡丹長一尺縮八寸,當春發芽,及秋八寸木化,彷彿被火灼燒,文人墨客牽強附會,說些無稽故事,做不得準,說出來貽笑大方。”祖悲秋開口道。
他的話令弓天影一陣窘迫。當時洛陽牡丹的傳說甚囂塵上,人們交相傳送,幾乎信以爲真,他也不例外。如今被祖悲秋開口戳破,幾乎令他想要立刻鑽入地下躲起來。
“哈哈,牽強附會,人云亦云,弓天影,你也不過如此而已!”風橫江趁機落井下石,順着祖悲秋的口風搖旗吶喊。
他的話令天山派衆人鬨堂大笑。
弓天影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雙眼中青光一閃,在一瞬間重新恢復了泰然自若,只是冷冷地說:“如果天山派的劍法真如你們的舌頭這般靈活,也許你們可以在擂臺上多撐片刻。本來在洛陽擂上我還想要手下留情,如今看來爾等饒舌鼠輩,實在沒有活在世上的必要。”說罷他陰冷地瞄了祖悲秋一眼,雙手往身後一背,昂首而去,在他身後,浩浩蕩蕩的越女宮諸弟子也橫眉怒目地和天山弟子擦肩而過。
“好一個弓天影,簡直視天下豪傑如無物。”厲中廷看着他的背影,憤憤不平地說。
“就是,天下能夠剋制他劍法的少年英雄又不是沒有。”容可盈恨聲道。
“人人都說論劍大會,但是論劍大會到底在哪兒舉行啊?”祖悲秋好奇地問道。
“就在南市啊!”衆人彷彿吃驚於他連這個都不知道,齊聲道。
“啊?”祖悲秋吃驚地左右看看。洛陽南市店鋪一間連着一間,酒肆一座靠着一座,別說是擺擂臺,就算是放一輛馬車的地方都沒有。這樣擁擠的地方如何才能夠進行比武大會。他心裡一萬個疑問想要詢問,但是洛秋彤在這個時候向他豎起一根食指放在嘴脣上:“不要再問啦,到了今天夜裡,你就會一清二楚。”
“夜裡?”祖悲秋大驚,“洛陽夜裡是要宵禁的,金吾馳夜,如果被抓住,可是要被砍頭的。”
“哈哈哈哈!”衆人看到他驚慌失措的樣子,轉眼忘了剛纔的不快,同時大笑了起來。
唐朝的洛陽作爲陪都,擁有宮城,皇城和著名的行宮西苑,乃是皇親貴族流連忘返之地,守衛也格外森嚴。爲了維護東都城的治安,也出於控制城中百姓的需要,整個洛陽城內建築都是封閉式的結構,裡坊和三市之間築有圍牆,並有百姓和官兵作爲警衛。白天人們在城內活動,夜裡必須回到裡坊的家中呆着,絕對不準出門。夜行於城中而無令牌者,稱之爲犯夜,被捉住要笞二十。三市在夜間也因此而關閉,所有商販不是回裡坊睡覺,就是在和店鋪相連的住宅中就寢。整個洛陽城在六百聲街鼓響停之後,便只剩下巡街史,金吾衛和有着特殊事務的政府官員時或出現,其他時候都是絕對的空寂無人,彷彿一片死地。
祖悲秋和天山派衆弟子在洛秋彤的引領下進入了位於永泰訪西側的湘紅院。這湘紅院造型古雅樸素,倚臨雲渠水,西望南市,推開西窗,南市三千店肆盡收眼底,令人有一種君臨天下的豪氣。難怪以經商著名的洛家會花巨資買下這處庭院。
此刻隆隆作響的街鼓漸漸停息了下來,天色也陷入了湛藍色,最後一縷夕陽依依不捨地從西牆消失,整個洛陽陷入了漆黑一片的死寂之中。日間喧囂繁華的一切彷彿過眼雲煙在祖悲秋的眼前消失殆盡,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虛和一種莫名的恐懼。祖悲秋一世呆在風景如畫的益州浣花溪邊,從未進過城市。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領略到繁華都市中帝王對百姓的強大控制力和令人不敢侵犯的凜凜聲威。一句宵夜的號令,竟讓一座如此生機勃勃的都市在夜裡淪爲鬼蜮。這種強大的權威令祖悲秋的心中陣陣生寒,說不出的彆扭難受。
“洛陽的夜色,竟是如此深沉。”在窗口望向寂靜一片的南市,祖悲秋忍不住喃喃地說。
“這就是洛陽的宵禁。爲了防止亂臣作祟,老百姓們必須呆在家中熬過漫漫長夜。人們談到洛陽,就會想到洛陽的繁華富貴,誰會想到洛陽百姓夜裡的寂寥無奈。”洛秋彤輕聲道,“所以我最喜歡在上元節的時候到洛陽,那時天子弛禁,官民同樂,洛陽城裡的老百姓纔是真的開心。”
“你既然這麼喜愛上元節,不如我們上元節時再回洛陽遊玩?”祖悲秋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
洛秋彤俏臉一熱,轉過頭去不答話。祖悲秋不由自主地回頭期待地看了她一眼,隨即也不再說話。
此時,風橫江插到他們中間,一拍祖悲秋的肩膀,笑道:“喂,老兄,聽說你不是剛把洛師姐休了嗎?怎麼看起來不像啊?”
聽到他的話,祖悲秋臉色一白,連忙把頭低了下去,不敢回話。
“風師弟莫要胡言。”馮百歲轉頭對祖悲秋溫聲道,“祖公子,風師弟天真爛漫,出口無狀,請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祖悲秋連忙搖頭低聲道。
“好啦,好端端的洛陽論劍就要開始,你們怎麼只扯些不快的話題,看着吧,再過一炷香那些傢伙就要到了。”容可盈興奮得整個身子都在不停地一跳一跳着,翹首向南市南北各兩條大街上張望着。
“哪些人?這些人不知道有沒有官府的文牒,如果沒有的話,恐免不了笞二十的酷刑。”祖悲秋顫抖着說。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在通往南市的南北各兩條大道上,上百條黑漆漆的身影風馳電掣地朝着南市的中心飛奔而來。緊接着,南市東西兩條中心幹道上,也各有數十個黑衣身影脫弦利箭般疾馳而至。兩股黑色的洪流在南市正中心的街區匯做一團,一陣嘹亮的喝聲響徹了南市大小街道,這數百名壯士同時點亮了手中的松油火把,接着一個接一個宛如跳上了南市中心街區最高的建築,將手中火把高高舉到空中。明亮的火光將黑暗的南市頓時照如白晝,彷彿黎明提前來到了這座城市的一角。
火把亮起之時,四位孔武有力的壯漢從街區的四角高高躍起,跳到這個街區四座高度一致的店肆上,呈正方形四面而立。緊接着一位錦衣美婦抱着一團金碧輝煌的絲綢來到街區的正中心。只見她身形一個婀娜多姿的飛旋,整匹耀眼生花的錦緞在她手中展開,彷彿一片無邊無際的彩雲,向着上空冉冉升起。當這匹錦緞旋轉着升到了四位壯漢立身之處,這四壯漢一人伸出一隻手,抓住錦緞的一角,用力一展。這四方形的錦緞頓時被凌空抻開,化爲一方懸在半空的平地。壯漢立足的四座店肆雖然不是南市最高建築,但是地理位置卻很是令人滿意,位於街區中心地帶,周圍高聳的酒樓店肆密佈,視角極好。
“擂臺已立!”站在街區最中央的錦衣美婦左右觀察了一下這匹錦緞平面的歪斜,滿意地點點頭,高聲宣佈道。
這呼喝聲音清麗悅耳,直傳千里。隨着她的喝聲,在東南西北響起一陣歡呼喝彩的喧囂聲,成千上萬高來低去的身影從四面八方飛檐走壁,穿房越街,呼嘯而來。轉瞬之間,在擂臺周圍的酒樓店肆之上,已經密密麻麻沾滿了數千名裝束各異的江湖豪傑,每個人手中都高高舉着一枚火熠子幫助舉火把的漢子照明。此刻的南市在這百餘枚火把和數千火熠子的照耀,明媚刺眼,甚至亮過了日光,令憑窗而望的祖悲秋眼前一陣發花。
他閉上眼睛緩得一緩,讓眼中的紅暈慢慢散去,再重新開眼觀看,卻發現湘紅院並排而開的西窗齊刷刷地一陣來回扇動。原來站在窗前觀看擂臺搭建的天山弟子們都已經穿窗而出,宛若一道道明亮的閃電朝着擂臺中心地帶飛逝而去。在他身邊只剩下一身黃衫,俏然憑窗而立的洛秋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