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悲秋所居的聽雨閣在祖園偏南位置,屬於整個祖家園林的後花園,在聽雨閣相鄰處的落英林櫻樹叢生,繞園而生的溪水在此匯聚成池,池上開滿荷花,景色秀美異常,成爲洛秋彤的極愛之地。
這一日祖悲秋在落英林中大擺宴席,祖家大請名廚,將流行市面的所有著名菜餚都擺在了聽雨閣。臺中牛肉炙,五香過廳羊,豚肉無心炙,六味彩雞羹,混羊歿勿鵝,清蒸紫鹿脣,薑桂五色鱠等等大菜擺滿了桌案,在這些主菜附近彷彿羣星捧月一般擺滿了糕餅和副餐。其中光餅類就有:曼陀夾餅,單籠金乳酥,糖脆餅,鷺鷥餅,去霧餅,雲喜餅,蜜雲餅,皮索餅,肺餅,五色餅。糕點包括:水晶龍鳳糕,花折鵝餅,紫龍糕,綠芋糕,金茅糕,重陽糕,玉粱糕,木蜜金毛糕。就算是就餐的主食也花樣繁多:香稻飯,黃米飯,胡麻飯,粟米羹,烏米飯,團油飯,荷包飯,清風飯,龍華飯,松花飯,桃花飯令人眼花繚亂。即使不在端午節,在這五花八門的豪席之上也放着益州人最喜愛的百索糉和九子糉。
“好豐盛的宴席啊!”和祖悲秋一起站在落英林中,鄭東霆已經被眼前的豪華大餐徹底震懾住了。
“各地的名菜,糕點,主食,還有小吃。”祖悲秋一邊指揮着身邊的小廝將整個聽雨閣和落英林外圍的牆壁漆成白色,一邊說道,“我想,十年了,她流浪四海,應該在各地有了自己新喜愛的菜餚,我儘量蒐集大唐十道六百州縣的食材,希望能夠有一種吸引到她回來。”
“噢,簡直讓人感動啊,你真是個多情胚子……”鄭東霆翻了個白眼,“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娶的是竈王爺呢。”他擡了擡下巴,用手一指周圍一片刺目白色的牆壁:“你把牆壁塗成白色是爲什麼?”
祖悲秋拍了拍手掌,立刻有幾個小廝聚到他的身邊,將筆墨硯恭恭敬敬地擺在他的身邊。
“拙荊酷愛繪畫,我爲此特意練成龜鶴延年的畫技,以此討她的歡心。今天,我會在這些牆壁上一刻不停作畫。希望她回來的第一眼能夠看到我揮毫潑墨的樣子,這是我祖悲秋最吸引人的造型,希望她見到我能夠回心轉意,重新回來。”祖悲秋說到這裡,緩緩挽起自己的袖子,將一隻紫毫筆捻在手中,命小廝將濃香撲鼻的徽墨倒在面前的墨硯之中,用筆沾了沾,接着氣勢恢宏地走到雪白的牆壁面前。
鄭東霆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想要從遠處看清楚祖悲秋大開大闔的潑墨畫。誰知道,祖悲秋走到白牆面前,立刻蹲下身子,在白牆盡頭的一個角落開始悉心地畫起一隻趴在青石上的小烏龜。
“你有沒有想過你妻子離開你還有什麼別的原因?”看着祖悲秋縮做一團埋頭作畫的樣子,鄭東霆偏着頭喃喃地說。
“嗯?”祖悲秋頭也不擡地問道,但是他的心思明顯不在和鄭東霆的對話上。
“呃,不,沒什麼。”鄭東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打擊自己這個古里古怪的師弟,畢竟,算算年歲,自己還比這個三十歲的師弟小上四五歲,倚老賣老未免可笑,“咱們什麼時候開宴?這些菜再不吃可涼了!”
“不,這些都是給拙荊準備的,咱們吃不得。她最討厭和其他臭男人在一張桌上吃飯。”祖悲秋悶聲道。
“你們一起吃過飯嗎?”鄭東霆聳了聳肩膀問道。
“……”祖悲秋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低聲道,“沒有。”
“一百零八,一百零九……兩百二十一,兩百二十二……”鄭東霆沒精打采地靠在祖園池邊的聽雨亭亭柱上,有氣無力地數着牆壁上的烏龜。滿牆的仙鶴烏龜此刻彷彿都化成了活物,在他的眼前飛來飛去。他仰頭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看天色。日歿西山,暮色瀰漫,寒鴉滿天,玉兔東昇。眼看着寶貴的一天就在祖悲秋瘋狂的揮毫塗鴉中白白度過。他感到一陣睡意在身上慢慢散去,知道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睡了一大覺。他張了張嘴,輕輕伸了個懶腰,舒活了一下全身痠麻的肌肉,將頭靠向亭柱的另一側,想要再眯一會兒。
“不要,不要!”一聲聲嘶力竭的慘叫突然鑽入他的耳膜,將他渾身睡意一瞬間清了個乾淨。他猛地擡起頭,“嘣”地一聲後腦勺撞在了亭柱之上。他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到底出了什麼事,一根狼毫筆卻已經忽悠悠飛到他的臉上,將他的面門上畫了一點碩大的墨跡。
“哇呀呀!”鄭東霆一把抓住狼毫筆桿,往周圍憤怒地指了指,“哪個來生事?”
周圍並沒有別人,整個落英林只有鄭東霆和祖悲秋二人。剛纔發狂嘶吼的,正是原本在埋頭作畫的祖悲秋。此刻的他面紅如紫,彷彿一隻落水狗一樣在地上連滾帶爬,拼命地追逐着落英林中最後一線夕照。但是隨着夕陽西下,這道餘輝也飛快地滑向祖園的牆腳,最後化爲虛空。祖悲秋不過一切地飛撲而去,一頭撞在牆上,整個人彷彿泄了氣的皮球,軟綿綿地趴倒在地。
“喂喂,師弟,你發的是什麼癡啊?追那夕陽晚照做什麼?”鄭東霆一把丟掉手中的狼毫筆,搶上前去扶祖悲秋。
“沒了,沒了,這一天已經沒了,秋彤,秋彤——你……你在哪裡!你怎不回來看我,你爲何不守諾言?”祖悲秋一把推開想要來扶他的鄭東霆,整個人跪倒在地,雙手捶胸,扯開嗓子,撕心裂肺地嚎了起來。看着祖悲秋圓滾滾的身子跪在地上做那癡情種子的模樣,鄭東霆本來頗感可笑,但是聽他話中的悲音,念及自己的遭遇,他的心中也頓時感到天愁地慘,不堪忍受。
“師弟,何必如此悲傷……弟妹今天不回來,不代表明天不回來……”鄭東霆湊上前好言好語地說。
“啊!”祖悲秋突然又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又怎麼啦?”鄭東霆感到自己的心臟已經忍受不了祖悲秋的折磨。
祖悲秋驚恐萬狀地拼命拉扯着自己雪白的衣襟:“這兒,這裡!這裡有一點墨跡,定是我揮毫之時不經意弄上去的。秋彤她最恨邋遢骯髒之人,平生極愛潔淨,看到我這個樣子,定是嫌棄於我,她要離我而去了!我知道她定會離我而去的!”
“噢你已經知道了?不簡單啊,只花了十年時間。”鄭東霆睜大了眼睛仔細盯着祖悲秋的衣襟,半天才找到那一點幾乎肉眼看不見的墨滴。
祖悲秋揉着紅腫的眼睛,從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來到聽雨亭畔的宴席前,扶住桌子痙攣一般哽咽着。
“師弟,你聽我說,弟妹她……”鄭東霆走到祖悲秋身邊,試圖勸解於他。
“啊——!”祖悲秋再次慘叫了起來。
“又怎麼啦?”鄭東霆忍不住煩躁了起來。
“有人動了我爲秋彤準備的宴席!”祖悲秋大聲吼道。
“你怎麼可能知道有人動了你的宴席,這宴席和幾個時辰之前沒有任何分別!”鄭東霆惱怒地說。
“我這裡本來有二十五枚單籠金乳餅,十六枚雲喜餅,二十枚水晶龍鳳糕,豚肉無心炙一百零八片,紫鹿脣十八段。現在金乳餅只剩下二十四枚,雲喜餅剩下十四枚,豚肉無心炙只剩九十五片,紫鹿脣僅存十六段,最可恨的是水晶龍鳳糕,竟然只剩下十六枚,雖然被擺成原來的塔狀圖案,但是誰都看得出中間的四枚糕點已經不知去向。”祖悲秋擡起頭,用一對血紅色的眼睛狠狠盯住鄭東霆,“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一直在作畫,能夠作案的……”
“好啦,是我吃的,那又怎麼樣?這扯地連天的大餐就只爲了弟妹一個也太浪費了!我爲你吃掉一些,以免你遭天遣!”鄭東霆瞪眼道。
“你啊,你明知道今天是我和妻子十年相會的日子,還要來給我搗亂。現在我的妻子終於沒有回來,我這十年都白等了,今後我還有什麼指望,我還不如死了的好!你們一個師父,一個徒弟,都沒有什麼好提攜,全都恨不得我倒黴到死!”祖悲秋揮起肥胖的雙拳,發了瘋一般朝着鄭東霆撲去。
“你奶奶的瘋夠了沒有!”鄭東霆一把攥住祖悲秋打來的雙拳,隨手一丟,將他兩百多斤的身形遠遠丟開,破口大罵,“你的老婆永遠不會回來了,你也不用等了!”
“沒錯,這些都怨你們,都是你們的錯!”祖悲秋嘶吼道。
“我們的錯!?”鄭東霆氣得滿臉通紅,衝上前一把扯住祖悲秋的衣襟,“你說的那塊墨跡在哪兒?在哪兒!芝麻大小的一滴墨,你鬼哭狼嚎像死了親爹一樣,我是女人我也不要你!”說着他一把將祖悲秋甩到地上,大步走到擺宴席的桌前。
“你老婆喜歡過你嗎?她對你笑過嗎?她和你行過房嗎?她連吃飯都不和你一起吃!”鄭東霆抓起桌前的糕點狠狠摔在祖悲秋的臉上。
“你胡說,她是喜歡我的,我們互相傾心,這種感情你個江湖草莽又懂得什麼!”祖悲秋拼命地將臉上的糕點殘渣拍打落地,大聲吼道。
“喜歡你!?哦,我倒忘了你是個特別會討女人喜歡的大才子!”鄭東霆一把拎住祖悲秋的衣領,將他狠狠拖到落英林的圍牆邊,“你老婆喜歡繪畫,你就去學做龜鶴延年圖,不錯,有想法!但是整整六個時辰,你畫了兩百多隻烏龜,卻只畫了三四十隻仙鶴,這算哪門子的龜鶴延年?”
“我……我是左手畫烏龜,右手畫仙鶴,我的左手靈活些,烏龜畫得比仙鶴好,所以多畫一些……”
“難道你不知道仙鶴更吸引女人嗎?畫那麼多烏龜,幹什麼不自己去作烏龜!”鄭東霆說到這裡氣不打一處來,一腳將祖悲秋踹倒在地。
“你說得沒錯,是我沒有用,是我留不住秋彤,我配不上她!”祖悲秋趴在地上,號啕大哭,似乎再也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鄭東霆經過一番拳打腳踢,感到胸中鬱結的悶氣舒散了些,神志也清醒了過來。他長長吐了一口氣,蹲下身將祖悲秋的身子扶起來。
“你是我的師弟,我不想騙你。這樣的事情,我行走江湖見過一些。學會輕功的女子,因爲傾慕江湖風花雪月的歲月,往往會拋夫棄子,聳身而入江湖。這種女子,因爲脫出了凡塵俗禮的勒絆,所以加倍的風流浪蕩。江湖上對這種女子有一種專門的稱呼,我們叫她們活寡婦。”鄭東霆神色黯然地看着祖悲秋,沉聲道。
“你是說,還有別人……她們都有專門的稱呼了?!”祖悲秋揉了揉眼睛,震驚地失聲道,“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只不過學會了輕功就可以拋棄一切嗎?拋夫棄子,這樣有損天良的事情她們怎麼做得出!”
“你沒有學過輕功沒有體會,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輕功對於江湖人的重要,就彷彿水對於魚的重要性是一樣的。”鄭東霆嘆了口氣,正色道,“輕功是區分江湖人和普通人的分水嶺。”
“這麼要緊?”祖悲秋忍不住收住悲聲,好奇地擡起頭。
“學會了輕功,無需乘馬,你可以與風競速,與日月同行,飛檐走壁,高縱底走。高崖深谷,江河湖泊,踏浪而行,如履平地。深山大澤,高原遠峰擋不住我們江湖人的腳步,戈壁荒漠,人間死地,是我們江湖人的樂土。想象一下,你可以身化赤兔,日行千里,五日到揚州,七日到洛陽,十日到長安,兩個月在絲綢之路走一個來回,那種暢快逍遙,便是世間萬種風物,又如何可比?這是人生在世最徹頭徹尾的自由。你一輩子都不想失去這種生活。”鄭東霆說到這裡,眼中光華熠熠,彷彿想起了自己初學輕功,剛入江湖時的那種快樂。
“我……我完全想象不出那種生活……”祖悲秋默然半晌,終於搖了搖頭,“不過爲了找到我的妻子,我會努力去學。”
鄭東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對牛彈琴的失望表情:“聽着,我們是牧天侯的徒弟,將來你和我一起行走江湖,根本沒有人會看得起我們!正因爲這樣,我們自己更加要爭氣,不要被那些自命不凡的王八蛋看癟了。所以就算你多麼不想聽,我一定要說!”
“說什麼?”祖悲秋睜大了眼睛問道。
“師弟,你一定要休了這個薄情寡幸的洛秋彤,這種浪蕩女子絕對不適合你。”鄭東霆厲聲道。
“你讓我休妻!”祖悲秋大吃一驚。
“不錯!”
“但是我對她……”
“醒醒吧師弟,這個洛秋彤浪蕩江湖已經有十年,你敢保證她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她說不定早就有了自己的相好,把你忘得乾乾淨淨,你又何必留戀?你是我的師弟,我絕對不能再讓你繼續丟這個人!”
“你沒有見過秋彤,如果你見過她,你絕對不會有這種骯髒的想法。她就像是一位下凡到人間……”
“別跟我說這些狗屁不搭的東西。看看你自己,爲了伺候老婆,把自己搞出一身潔癖,做了大餐自己都不敢吃,畫個龜鶴延年,烏龜多過仙鶴好幾倍。好好一個昂藏七……六尺的漢子,把自己搞得又悽慘又窩囊。你以爲你老婆會因爲你這個龜孫子樣子回心轉意嗎?她只會跑得更遠!女人就像影子,你越去追越追不到。你不去追,她自己倒會貼過來。佛曰:休便是娶,娶便是休,先休先娶,後休後娶。”
“佛說過這些話嗎?”祖悲秋瞪圓了眼睛問道。
“怎麼沒說過?這些話都是千真萬確的真理。能說出這些真理的,就是佛!”鄭東霆理直氣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