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於現在哪怕是麴氏王族自己人在想起這位族老宿耆之時也會先是想到他的王寺主持身份,繼而纔會記起原來他也出身王族,算是如今還在世的宗親當中輩分最大的一位。
既然是連王族自己人都已經會產生這樣的錯覺了,更遑論是外人。
對於許多他國之人來說,提起淨光法師之名,他們也都只是會認爲他是佛門大德,即便有些見多識廣的人知道這位高昌王寺主持乃是王族出身。
但也不會因此就忽視了他的佛門身份。
畢竟以佛法在西域的影響來說,王族中人出家爲僧根本就算不得什麼,甚至有些國家的君王還會主動傳位儲君之後去寺廟出家的。
而北院這方地界原本乃是高昌王室的離宮別苑所在,其本身的裝潢修飾已經足夠了。
更何況現在的外界基本上都知道此地乃是淨光法師避世清修的地方——在西域這等佛法昌明的地方。
像“將寺院或者高僧大德清修的地界拿來招待他國使臣”這樣的行爲不但不是一種敷衍冒犯,反而是一種極其崇高的禮遇。
不過這些事情那也只是做給外人,尤其是做給大唐使團的人看的罷了。這座所謂的“北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高昌的朝臣們彼此之間可謂是心知肚明。
而此刻這份“心知肚明”卻由王玄策這個他們原本打算的“重點糊弄對象”給一語道破了。
這……
張尚書頓時有了一種戲還沒開場就已經讓人唱出了最後一段的感覺。
但是這到底是上頭交下來的死命令,張尚書也只能硬着頭皮再繼續唱下去。
不過好在這位正使實在是太醉了,只見他說了這一句之後卻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只是咧着嘴哈哈傻笑道:“嘿嘿!
想不到我這俗人今日也有這等福氣,真是……嘿嘿……嘿嘿……”
張尚書當場鬆了一口氣,趕緊與一衆侍者宮娥一道將這眼看着就要醉得徹底失去神智人事不知的使團正使給送進了北院館舍……
——等到一身大汗的張尚書走出北院之時,感受着夜間吹來的風,聽着裡頭隱隱約約傳來的鼾聲。
張尚書回頭看了一下在他身後一道出來的幾位侍者宮娥,發現他們都和自己一樣一臉的勞累但解脫的表情。
不過這件事情可還遠沒有結束……
就這麼當着一衆下人的面伸出手來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隨後對着一衆下人們說道:“快走罷,使團的其他人可還在酒席上呢!”
此話一出,明白自己的任務還沒有結束的衆人立馬打起精神來,朝着王宮中走去。
因爲酒勁上頭而先行被人送入北院休息的王玄策原本一沾枕頭就已經爆發出了打雷一般的鼾聲。
結果待聽見外頭的腳步聲徹底消失不見了之後,這位呼呼大睡的天朝尊使連眼睛都沒睜開就已經開口道:
“蘇待詔,現身罷!”
在王玄策這個醉漢說出來那樣的一句話之後,漆黑的房間裡頭忽然“嘭”一聲悶響,隨後安放在四周的燭臺便被全數點燃。如此,這房間裡頭纔算是得了些許的亮光。
而當這從四周搖曳升起的燭光蔓延到了房間中間的茶桌上時,一個身着在西域常見的粟特胡商衣袍的青年人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前。
這個青年人斜睨着桌上那空空如也的茶具,開口陰陽怪氣道:“我說王副帥,咱大唐好歹也是天朝上國、禮儀之邦啊……
這燈也不點上,這茶也不準備,你這居然也好意思讓我現身?”
“哎呦呦……”粟特胡商話音剛落,不久前還四仰八叉地躺在臥榻之上呼呼大睡的王玄策忽然就一骨碌地坐了起來,絲毫沒有方纔那種神志不清的樣子。
不過這位不知道爲了什麼突然酒醒了的王玄策原本還打算開口說話,不過當他看見坐在桌前那人的衣着樣貌之後卻直接愣在了當場。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訥訥地從他那張着嘴的聲音繼續說道:“蘇待詔,你這般打扮可真是着實讓我駭了一大跳啊!”
“嘿!”這個青年胡商忽然伸出兩隻手來在臉上一陣揉搓,結果他的這張麪皮就好像在那些陶土匠人揉捏陶土一般扭曲變形,甚至最後還被他抓下了一大塊!
不過當這個青年胡商將這一切都做完了之後,他的那張臉與之前相比已經大爲不同了,眉目清雅、面如冠玉,正是大唐的玄言待詔、快哉營都統蘇辰。
“行了行了。”蘇辰開口揶揄着王玄策的話,“堂堂不良人的二把手,居然還會對這種易容大驚小怪麼?”
“哎——”王玄策說話間雙手在褥子上一撐,整個人一下子就躥上了半空之中同時就是一個前空翻,最後穩穩當當地一屁股坐在了蘇辰對面的那張椅子上。
“蘇待詔,我記得朝堂上的貴人可都是說你能言善道的啊……可你今日怎麼又把話給說死了啊?”
“能言善道……”蘇辰將手上的茶盞在桌子上敲擊作響,“副帥確定朝中的那羣高高在上之輩說的是這四個字而不是‘油嘴滑舌’麼?”
“……我說蘇待詔啊,咱如今好說也是皇帝陛下派來出使高昌國的使團正使,像‘副帥’這等見不得人的稱謂還是沒有不要掛在嘴上的好……”
“嘖!”蘇辰嘬着牙花子繼續陰陽怪氣道,“我說王副帥,我怎麼覺着在咱皇帝老咳……咱陛下心裡頭,你這見不得人的稱謂纔是最正經也是最頂用的罷——”
“啊那什麼,”王玄策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蘇待詔你今天這麼冒險來我,不會就是爲了專程來戲耍我的罷?”
“少廢話!”
一聽王玄策如此說道,蘇辰忽然一改之前的玩笑神情,把臉一板道:“我這是爲什麼來的你自己心下會沒數麼?”
“嗐!”王玄策眨了眨眼睛,“這可真是……”這位大唐不良人實際上的管理者原本還想說上幾句玩笑。
可是眼看着蘇辰那一臉嚴肅的表情,他最終也還是換上了一種相對來說更加正經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