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南海橫波
聊了一會,展子虔有些累了,楊素顏命侍女趕緊找了個胡凳讓師傅坐下,胖子自然是七手八腳地要上前幫忙,只是卻又半天也幫不上什麼。鄭法式卻提議說,“看橫波之畫,人已呼之欲出,何不補上幾筆,完成了它?”說完,卻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古人做畫都是要關起門來的,免得技藝被人偷學了去,現在竟因爲好奇而作如此要求,實在是有些越禮,但明顯是胖子不告而入,越禮在前的。
胖子倒是沒這種覺悟,以前在家裡或是學校裡寫字作畫,反倒是後面看的人越多越來勁,前提是觀衆也得有觀衆的覺悟,不要外行七手八腳地指導內行的,那樣最令人討厭。
“不如鄭兄自去繪畫,遊另做一副如何?只是……”胖子實在不好說作畫材料竟是木炭,反倒是小九乖巧,不用吩咐已經是拿了幾段木炭出來,在幾個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下,胖子像做賊似的默默地在殿內找了塊散落的木板,又將紙固定了上去。
終於站在了畫板前,胖子開始佈局,着手開始作這副《鄭法式作壁畫圖》,一切都是素描的定式,胖子從一開始的戰戰兢兢而入無人之境,半個時辰過去,畫將做完時,胖子才發現楊素顏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後者眼睛睜得大大的,顯然是一臉的難以置信;而展子虔也不住地點頭。
雖然畫面上只有鄭法式的一個背影,和大殿牆壁上的半壁未完成的壁畫,可任誰也能看出這背影就是來自鄭法式的,並且,此刻的他高度集中於創作,心無旁騖的姿態更顯唯美和充滿靈氣。
最後簽名,當然是“南海橫波”,鐵畫銀鉤間也足能表現出胖子的硬筆功力來。放下木炭,看着滿是黑灰的手,胖子苦笑不已,“久不動作,竟生疏了,展公見笑了。”謙虛還是有必要的,儘管胖子從沒如此認真地畫一回素描,也從來沒發現原來自己竟然還能畫得如此有模有樣。
“不錯,不錯。這是極好的。這一副就送給老朽如何?”老傢伙看到了新的技法,似乎同時看見了一條通往新世界的路,他的見識和技藝似乎在隨着胖子作畫的過程而成長,竟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嘗試這樣的畫法了,當然,能有一個好的參照自然更好。
“不敢不敢,小子也正要求一副展公的大作呢。”胖子的確有些受**若驚,自己的畫作不過是初級水平,不想卻受到一宗師級別的人物垂青。
“這又有何難,橫波有暇時,只管來寒家取去便是。”
胖子很想說擇日不如撞日的,但想着即便得了他的畫又能怎樣?收藏嗎?——當一個人決定開始收藏的時候,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是一種標誌了,首先標誌着生存能力,其次標誌着生活品位。畢竟,這是文化消費而不是生存的必須。難道還能賣掉?顯然這做法很掉價,至少,會讓楊素顏看不起自己。額,怎麼開始在乎別人的感受了呢?
不知何時,楊素顏與侍女已經扶着展子虔走出了大殿,又上了馬車,胖子發完了呆,也並沒向還在作畫的鄭法式打個招呼,竟自己也慢慢地踱出了殿外,招呼着小九,向院外走去。
站在棗樹林中,太陽斑駁地直照下來,只感到天氣是不同尋常的熱,一時竟感覺有些乏了,哪還有半分賞花的閒適?
兩人出得崇善寺,向東市而來,看見一處酒幌時,才發現肚子早已餓了。於是很自然地走進了小店,要了兩份小菜,又要了二角黃桂稠酒,小九在半推半就裡也上了桌,又叫了碗湯餅(麪條),兩人便跪坐着默默地吃着這不知算是午飯還是晚飯的小食。
一喝酒,難免就讓胖子又那種要改進茶喝酒的決心,但很快他的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兒子生死未卜,自己卻計劃的是怎麼享受生活了?還是早些找到兒子纔是,但這個時代畢竟是沒有報紙,甚至連印刷術都還沒發明出來,根本無法登“尋人啓事”什麼的啊。
百無聊賴裡,又見隔壁桌子坐了幾個窮書生,在那旁若無人“之乎者也”,不禁暗道,不知科舉考試都考些什麼內容呢?
“哪有懂得儒禮,讀書很多,卻又不得志的人呢?”
“當然是離此不遠的士子街啊,每間客店裡幾乎都住滿了這樣的人。”就連小九都覺得胖子的問題很莫名其妙。
“我是說那種比較老的,被罷了官,生活窘迫,可能永不錄用的那種。”胖子說完,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描述孔乙己或是范進那類的人,說完卻也笑了。
“有啊,前面的永寧裡就有一落魄的名人,姓劉。開皇十二年,入朝參與撰修國史和修訂天文律,當時朝廷購求逸書,他運用自己的才華,僞造書籍一百多卷,題名爲《連山易》《魯史記》等,賣給官府,後來被人揭發,他爲此差點丟了性命,後被天子派往西南王處做了個門衛,前幾年西南王壞了事,他纔回了京城,無官無品,靠朋友救濟度日。”小九娓娓道來,彷彿一個落難才子曲折離奇的傳奇故事,如果故事裡邊有個救難的小姐就完美了,但不知道主人公姓名,也算是維納斯的雙臂了。
怎麼能有這樣的人呢?盜用別人文章署自己名字的稱爲剽竊,可是這個時代的文人竟然寫了書而不寫自己的名字,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這是一個純粹的,高尚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專門利人毫不利己的人啊。憤慨之餘,也感嘆,“在古代,知識還是越古越香;其次,沒有版權制度,那麼知識分子一定活得很難。”
如果胖子是個學歷史的,或者對儒學史有過研究的話,一定知道這朵寫完了書卻冒用別人名姓的奇葩到底是誰的。在隋朝,儒學上有“二劉”——劉焯、劉炫,胖子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位正是其中的劉炫劉光伯。
光伯爲人聰敏,能同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戚蓼生序《石頭記》時讚歎的“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其技只是光伯的雕蟲小技罷了;他少時與士元同受《詩》於劉軌思,受《左傳》於郭懋,問《禮》於熊安生,曾於國子監與士元並肩舌戰羣儒,引起羣儒的忌恨,遭到流言蜚語中傷,其主要著述有《論語述議》《春秋述議》等,被葉適稱爲“數百年來的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
“去,一定要去。”胖子下定了決心後,急催着小九頭前帶路,只是到了劉炫門前,卻打起了退堂鼓,胖子這樣冒冒然地去拜訪一個陌生人,的確是人生的頭一次,圖什麼呢?見見名人?還是向人家問問禮,討論下學問?或者說,去拜他爲師?——這顯然都不行,如果未來讓朝臣們知道他是某頭號公敵的學生,其他人不羣起而攻之纔怪呢……
雖然胖子從未在官場中混過,但兩世爲人,至少也能知道,如果想在官場中混好,向位高者靠攏並不是最好的,更應該做的是幫助追逐權利並有可能成功的人;可現在這位劉老丈呢?他只是一個失敗者,或者說,只是一個落魄文人,這樣的人誰挨着誰倒黴啊。
胖子那有如孔夫子拜訪老子一般的思想萌芽,終於在自己深思熟慮後夭折了。“自己這是怎麼了?”胖子猶豫着,遭遇小九詢問的眼神後,卻道,“咱們是不是應該準備一下拜帖,禮物什麼的,至少也要沐浴更衣吧。”
小九翻了翻白眼,“那麼,咱們還是先回去翻翻黃曆什麼的吧?”
兩人出得永寧裡,卻見迎面走來一個道人,手上拿了塊算卦的招幌。三人即將擦身而過時,那道人卻道了聲:“這位客官,請留步。”
止了步,胖子仔細看那道人時,也有些風骨,便道,“道長有何指教?”
“我看客官身帶凶兆,定會有兩個大波。”
胖子默然無語,小九卻將信將疑,問道:“有哪兩個大波呢?”
“這個嘛……當然要請兩位坐下來,讓在下給這位客官看個全相了。只要十文錢,不過一頓飯的價錢,就能讓你逢凶化吉,真是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呀。”
“又是凶兆,又是大波的,這人難道也是穿越過來的哥們?怎麼混成這樣啊。”胖子如此想着,便問道,“你知道洗衣機電冰箱飛機大炮坦克嗎?”
道人搖頭,於是胖子拉着小九搶路離開,只餘那道人愣在當地,猶如一根電線杆。
小九邊走邊問:“先生,什麼是西一雞,店賓箱……”
“我這是‘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好詩啊好詩。”
“這都什麼跟什麼嘛,倒是好詩。”小九嘟囔了一句。
“兩隻黃鸝鳴翠柳,不之所言;一行白鷺上青天,離題萬里。對付那些算命的和尚道人,最是有效。”胖子得意地奸笑幾聲,眼看離家門已是不遠了。
胖子回到了小家,就似着了魔一般,在紙上來來回回地寫着,努力地想發明活字印刷,是啊,現在的讀書人在於寫出的作品沒有知名度,如果自己這個時候發明了先進的印刷術,讓他們的作品得以刊行,讓他們可以靠寫書而生活無憂,那多少也算是一種社會進步吧。
對於印刷術的發展,胖子可謂一知半解,在他的記憶裡,宋朝人畢昇發明了膠泥活字,後來傳到了韓國,然後韓國人發明了青銅字以及鉛字印刷技術,不過韓國人發明的東西太多了,胖子實在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過,也許這個時代發明不出印刷術的原因,最大的障礙大概是因爲紙張——現在的紙吸水性太強了,墨水印上去肯定都是一團一團的,不知道油墨會不會好一些呢?然後胖子又想起了初中時幫老師用鐵筆寫蠟紙的事了,那時候電腦還沒有完全普及;可是,這蠟也確實不好弄……
胖子便在這茫無頭緒裡過了一天,第三日去東宮應卯時卻聽說楊二兄弟都去了仁壽宮,而胖子巴不得沒事幹呢,自然是回家來混吃等死。
閒極無聊了,也練練騎馬射箭什麼的,畢竟,在這個社會,雖然不一定要靠騎射混飯吃,但藝不壓身,多一項生活技能就多一份生活保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