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才剛矇矇亮。
玄奘從禪定之中清醒了過來。
又是一夜過去,雖然此時已是春日,但天目山之上的清晨還是常見百草霜凍,只有在日頭升起來的時候纔會消下去。
並且,或許是因爲剛下完雨的緣故,整個天目山的溼氣很重。
玄奘睜眼時,頭上唯一的毛髮,眉毛上面的水珠伴隨着眼皮的眨動,瞬間抖落了下來。
滴落在了那平平無奇的臉上。
比起之前的俊美,此時此刻的他雖然依稀還能從五官上看出來曾經的輪廓,但容貌已經大改。
除了那雙飽含慈悲與智慧的眼眸外,其他的看上去都平平無奇。
而醒來之後,他解除了那種怎麼看都違反人體關節原理的跌坐,踩着僧鞋,走出了這間不大的屋子。
這屋子確實很小。
甚至牆都是歪的。
他沒蓋過房,所以只是弄出來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類似庫房一樣的東西。
上方鋪滿了厚厚的稻草。
還壓了幾塊石頭。
前兩天颳風,把他屋子上的稻草吹跑了不少,下雨時漏的厲害。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草屋房頂太單薄了。
至於牀榻,那根本不能交牀榻。
只是壘起來的石臺上面鋪滿了乾草而已。
而石臺的長度甚至都不到一人。
屋子裡除了石臺,便只剩下了一個掛在木楔子上的葫蘆瓢了。
餘下的就是一些被放在“牀”上的幾個瓶瓶罐罐。
他不需要睡覺,只需要打坐便可。
所以不用那麼大的地方。
出了屋子,外面便是一個很簡單的木棚子,棚子下面還壘了個土竈。
土竈上面還有一個滿是燻黑色的陶鉢。
在然後,就是旁邊的一個酒罈。
那是白蓮法會上面飲酒的客人剩下的,被他拾來到了這裡。
這幾天雨水好,便接雨水來飲。
可若沒雨水,還要到對面找那些師兄們去要,總是不方便些的。
而罈子再旁邊,就是一些枯枝。
不多,看那樣子要是真燒火,也就是燒個兩三次便能用盡。
但玄奘對於這一切都已經習以爲常,來到了土竈前,把木柴往裡面丟了幾根,接着從懷裡掏出了一團如同棉絮一般的火絨。
這邊天氣潮,火絨受潮就用不得了,所以必須得隨身裝着。
揪出了一點點,放到木柴上面,他轉身回了屋。
再次出來時,手裡已經多了一小截麻繩,手裡攥着的一把糙米。
糙米放到鉢裡面,他開始搓麻繩。
把麻繩都搓散,變成了一堆絮絲後,放到了火絨上面。
接着手指向坑裡面一彈……
那火絨無風自然,很快便點燃了麻繩。
在然後,一縷縷青煙升騰。
這火便升好了。
接着他又回到了屋子裡,出來時提了兩個罐子。
一個罐子上掛着一截線頭。
線頭是用樹枝吊着,纔不至於完全掉進罐子裡。
而玄奘提起了樹枝後,那線頭顯得油汪汪的,最下面還拴着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環。
這玉環,是來這邊朝聖的信徒賞賜的。
他覺得很方便。
把這造價不菲的玉環連帶着上面掛着的菜油一同在陶鉢上面扽了兩下,幾滴油水便落在了那一捧糙米上面。
接着,他又拿起了另一個瓦罐,裡面是一些用鹽醃漬過的薺菜。
是對面寺院裡的師兄們給的。
給自己的時候都切成了碎末。
味道很好。
只是有些苦。
沒敢放多,只是夾了一筷子,大概一口的量。
接着他又一次轉身把這些瓶瓶罐罐都拿回了屋子裡。
手指猛然變得晶瑩剔透,在那些瓶瓶罐罐的周圍,畫了一個圈。
他畫圈的手指劃擦石臺處竟然顯得金光剔透,但很快便消失不見。
而若是有懂行之人看到這金光,一定會帶着一股子不可置信的荒唐,喊出那菩提禪院招牌的術法名字:
“金剛伏魔圈!?”
菩提禪院降妖伏魔壓箱底的手段!
此圈在,羣魔不近,諸邪不侵!
竟然……被用到了這種地方!?
可玄奘卻沒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
這地方老鼠多,不是自己捨不得給些米粒吃食,只是給了一隻,還會有第二隻、第三隻,以至於十幾只。
他終於發現了自己慈悲的虛假之處。
佛祖都能以身飼鷹,可自己在那面那些老鼠時,一隻可慈悲,兩隻動惻隱,可多了之後,嘰嘰喳喳的,看着它們那貪婪卻不知見好就收的模樣,他卻只覺得悲哀。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見。
接着,他又走了出去,拿起了竈臺旁邊的兩根竹籤,把那陶鉢裡的米、菜、油,全都攪了攪,起身走到了那些帶着露水的野草之中。
春日的馬蹄菜出來的最早,昨天他便已經發現。
走過去,採了,甩了甩上面的泥土後,默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接着用瓢舀了些水,沖洗了一番後,便把那幾顆馬蹄菜撕成了碎片,同樣丟到了已經開始冒青煙的陶鉢之中。
陶鉢已經變熱了。
他直接舀了半瓢水加到了裡面。
這就是他的早飯。
而做完這一切後,他也沒去做什麼禮拜之類的早課,只是守在火堆前開始發呆。
並且在思考一個問題。
這世間一草一木皆是生靈,可我們人呢?
我們人也是。
佛祖說萬物並存,可卻並沒有告訴過我們如何並存。
馬蹄菜也是生命。
可自己爲了口腹之慾,卻強行剝奪了它的生命,甚至把它“碎屍萬段”後丟進了鍋裡。
這些糙米也是生命,甚至是種子,乃是“幼子”,卻爲了維持自己的性命不被餓死,而成了自己口中的食物。
自己這算不算殺生?
爲了掠奪而活?
而那油呢?
道長說,菜粥無油不香。
這種用油先炒米,然後混合着鹹菜一起熬的菜粥方法,就是道長教的。
因爲自己吃素,所以道長總是想着辦法給自己做好吃的。
但……
米是種子。
油也是種子所榨。
馬蹄菜亦是生命。
甚至,這些鹹薺菜哪怕死後都要受萬千鹽粒灼身之苦。
它們……
又有什麼錯?
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天怒人怨之事,才入了那畜生道,轉世如此,受盡如此苦難,最後還要化作了那一潑腌臢之物被排泄出來,受盡侮辱?
而自己在這其中,又起到了什麼作用?
是終結苦難?
還是在延續痛苦?
他……不是很理解。
也想不通。
若此番衆一心向佛,我佛自然大開方便之門,普度衆生脫離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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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何他們卻不願呢?
修佛,很難嗎?
哪怕不識字,不會念經,可心持善念唱誦南無阿彌陀佛,亦可消災解難。
很難嗎?
不過,若是世人皆修佛法,皈依佛門誠心禮佛。
又真的所有人都能成佛、成菩薩、成羅漢、成金剛、成那諸天萬法不侵之金身嗎?
不是吧?
這世間……人太多了。
不會有那麼多佛的。
可若不成佛,便不能萬劫不滅。
便不能與天地同壽,不老不死。
他們還是會死。
而都會死,那修佛與不修,又有何區別?
更何況……若世間所有人都持佛身心,度苦海無量,那佛洗脫了他們的罪孽,誰還會投胎成這一草一木?
他們,都已經皈依佛門,得到寬恕了呀。
可沒了草木,牛羊便會餓死。
牛羊餓死,那些食肉的豺狼虎豹也會餓死。
沒了豺狼虎豹,沒了山花野草,人也會餓死。
那這個天下……
不就死了嗎?
天下人都死光了,還怎麼修佛?
沒的修了,佛還會存在嗎?
它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這一切,不是矛盾的嗎?
佛法有無邊智慧,爲何……難道就沒人想明白這一點嗎?
還是說……所謂的極樂,就只是如那白蓮法會一般,衆生在虛幻的夢境之中得償所願,是爲解脫?
他始終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日日想。
夜夜想。
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而每每鑽進牛角尖時,腦子裡卻總會想起那句話。
道長對他說的那句話:
“和尚,修佛,救不了這世道的。”
道長。
如果修佛還救不了……
那修何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