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先生最首先需要的特質是什麼?
誒,便是口齒清晰。
不含糊。
不拌蒜。
嘴裡什麼時候都得清清楚楚的。不管是說書演武,還是旁白描摹。不管哪一樣,最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打開脣齒喉舌牙,讓自己的話能準確無誤的送到在場所有人的耳朵裡。
而做到這一點後,不管說書也好唱戲也罷,嗓音的條件如何,那就看先天后天這邊具體怎麼用了。
有的說書先生呢。。
擅長武評。
就比如單老師,聲音初聽嘶啞,可細聽是金戈鐵馬。
如雲遮月。
先有月,再出雲,雲虛月主,有一種美玉微瑕不抱憾的味道。
而有的先生呢,則擅長文評。
講究的是一個端坐中軍帳,千年一付笑談中。
李臻就是這樣類型的先生。
他的武評不算出彩,按照老先生的說法是中規中矩。合格,帶派兒,有骨,卻嫩。
說穿了,就是少了一股底蘊。
但他的文評技巧卻相當考究。
只要他開口,人就一定可以拿住。
腔調不疾不徐,穩如金鐘,和聲悅耳,不會有武評夾帶的那種非常明顯的齒音,同時情緒滿滿。
他很擅長在刻畫人物、描述劇情時,把自己的情緒帶給觀衆。
讓觀衆如臨其境,彷彿故事裡發生的事情時,自己就在一旁旁觀。
而此刻,河水兩岸的看客也好,巨舟之上的滿朝文武也罷。
當道士說出那“見我如見真武”的話語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情緒。
說不上好。
說不上壞。
說不出來有多生氣。
亦說不出來他這話到底有何等的韻味。
可是,無形之中,一股……似乎刻在骨子裡的, 對這方天地的敬畏之心升騰而出。
讓不知多少人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 或者躬下了腰。
有存在……
降臨了。
此存在非存於現實之中,玄之又玄。
偏偏得見其名,其身,其影。
原本存身的三分酒意, 三分不耐, 三分躁動,以及諸多計較……甚至, 在面對仙佛降臨時的各自之願, 之求,之想, 之不得……種種“我若得見真仙,必定求之”的物慾, 此刻卻忽然開始退卻。
衆生心頭所願所想, 此刻……
海晏河清。
恭迎身姿, 端正坐態。
前塵過往紅塵俗世求之不得,於此刻……
消失的無影無蹤。
面對那字天空之中顯化之影。
只覺得心頭一片空白。
滿腹貪婪如潮水一般褪去。
欲拜。
唯有拜。
方能發解心中之願。
無求心欲得逞。
只願, 仙君歡喜。
可是, 當真想拜下去時, 卻忽然發現……這膝蓋,怎麼彎, 都彎不下來了。
就像是有人告訴所有人:
“無需拜。自持修行便好。”
一股不求衆生信仰,各司其職, 應元顯化也只行分內之事,相忘紅塵的明悟流蕩心間。
你不能拜。
你爲何拜我?
你若拜,拜的是我,還是心中之慾?
無需拜, 只需但行好事, 莫問前程。
當冰臺之上,一道似金非金, 似黑非黑……明明有色,卻不知何顏的線條,勾勒出了一位似乎於亙古佇立星河洪荒之上的非凡之影時,得觀得見之衆生心頭, 自然而然的冒出了這般雖不是話語, 可卻自有明悟的道理。
順心而修,自持明法。
見我拜與不拜,又有什麼關係?
……
“兄……兄長……那……那是……“
不知何時,已經趕來伊闕的張二生哆哆嗦嗦的指着天空之上的虛影, 對旁邊的“張大生”問道。
此刻,她滿臉慘白,眼底的對那道虛影的恐懼,似乎已經刻到了骨子裡。
可是……明明是第一次見呀。
爲何會……如此懼怕!?
自己體內的每一滴血都在發出尖銳刺耳的鳴叫。
恐懼催使着他此刻恨不得夾着尾巴逃離這裡!
甚至,空氣之中都瀰漫出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非人之血。
而是好多好多的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是什麼!!!!!
“……”
一旁的“張大生”同樣無言。
不是她不講話。
而是根本說不出口。
只是看到那道影子,便再也無法開口了。
沒來由的,張大生想到了自己在珍獸欄內時,處理的那些豬樣。
就在這時,李忠蒼老的聲音響起:
“大生二生。”
站在四輛馬車前,李忠對着兩個看傻了的同鄉子侄喊出了聲。
接着在倆人打擺子一樣的扭頭下,對着洛陽城的方向一指:
“咱們該走了。飛馬城的貴客還要抓緊醫治,快點,莫要耽擱!”
李忠的聲音有着一股很莫名的力量。
讓倆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張二生想都不想就拉住了張大生,一邊哆嗦一邊點頭:
“嗯……嗯嗯……”
而李忠身後的馬車內。
和其他傷員躺在一起的紅纓透過車窗布簾,看到了那虛影后……再也無法抵擋住傷勢的侵襲,眼睛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馬車開動。
坐在橫木上的李忠最後扭頭看了一眼。
一聲輕嘆:
“真武麼……”
……
李臻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再也看不到。
而在那巨靈神君面前,則是一尊與其平齊的半身真武之影。
光影明亮,但只需看一眼,便覺得……它是黑色的。
純粹的黑。
黑到哪怕光芒燦爛祥和,也依舊無法影響。
甚至不與黑暗相容。
在這漆黑的夜空中,它同樣清晰可見。
明明與巨靈平齊,可只需要看一眼那眉眼低垂的帝君……只需一眼,便能明白孰真孰假,孰高孰低。
真武蕩魔天尊降世。
巨靈神君?
僞神!
於是,無需多言。
事已至此,也不需再言。
手下見真章!
姬正堂如此想,而他想,便是巨靈之想。
“吱嘎!”
當冰面再次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時,圍繞在他身邊的陰陽家之人似乎感覺不到一般,立於神君之下拱衛,以人爲陣,腳踏玄妙方位,手掐指決,口中誦言:
“土氣勝!”
嗡!黃光乍現,厚重而成!
“木氣勝!”
青光林立,樹木蔥鬱!
“火氣勝!”
紅光滔天,烈焰滔天!
五行五氣憑空而起,冰臺附近的天地之炁在一些修煉者的感知之中驟然開始聚集!
而聚集的方向……正是巨靈神君!
“吱嘎吱嘎吱嘎!”
冰面愈發脆弱,甚至,大塊大塊的碎冰在冰臺之上崩裂。
而這股炁聚集的速度與規模皆是前所未有!
逐漸的……連兩岸的普通人……似乎都感覺到了。
天地之間,有一股玄而又玄的東西,正在朝着冰臺飛速聚集!
只見巨靈神君的身體越來越亮,有無窮無盡之光透體而出。再反觀那真武降世後的半身法相,卻像是……死物一般,面對近在咫尺的敵手,卻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
爲何會沒反應?
巨舟之上,玄素寧感覺到了一道目光。
這目光她甚至沒有扭頭,就知道是誰在看自己。
可是面對友人那已經帶着一絲質詢的眼神,她卻選擇了沉默無言。
眼神專注的望着冰臺之上。
同樣在等待。
而就在此時,今晚親手設計了這一出好戲的天下第一眉毛卻忽然一揚。
這表情沒頭沒尾。
轉瞬即逝。
接着,他把杯中的酒水一飲而盡。儀態似乎更加放鬆了一些。眼裡升騰起一抹好奇。
想要奪?
不用奪。
帶着三分對真武大帝的敬意,亦帶着一絲考驗以及看看這道人能做到何種程度的好奇……這冰,我給了。
冰面之上,伴隨磅礴天地之炁的飛速聚集,巨靈神君雙拳忽地平攤兩側,背後一抹金光乍現,化作玉帶環繞手、肩、頸之後。那玉帶皆是由炁組合,晶瑩五色所織,造就百尺長練!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
蒼老之音從神明口中降下法旨。
攤開的巨掌中猛然亮起了兩道光芒!
一道光芒清香靈韻,只是看一眼,便覺得口鼻生香,飄飄欲仙,山河拱衛,四海昇平!
而另一道光芒,則是一片濃稠,就像是一團……難以言喻的污垢被神明拿捏在手。
不能看。
若看上一眼,便能看到生老病死,男盜女娼,赤地千里,惡臭污濁!
兩團毫不相容的兩種極端出現在神君之手後,神君御口再開法旨: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
神君右手那團污濁忽然開始活躍!
瞬間蔓延到了那神明玉帶之上。
如同一條白束帶落入墨池。
清白不見!
“地發殺機!龍蛇起陸!”
話音落下,玉帶大半化作漆黑一片!
可那真武帝君依舊沒有什麼反應。
彷彿睡着。
終於!神靈怒目圓睜!
“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整條金靈玉帶徹底化作了漆黑如墨,自行飄飛到神君頭頂,翻轉於方寸之間,竟然化作了百尺卷軸。
卷軸展開,三萬污濁傾盆而下!
“挫其鋒!”
“折其幹!”
“焚其熔!”
“泄其勢!”
“制其壅!”
“陰陽家蓋出於羲和之官,敬順昊天,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行天地之理!”
伴隨污濁即將淋身,巨靈神君單手合十,代天判罰:
“失德!”
五氣消散,五德喪失,陰陽不護,天地……不容!
傾盆污濁瞬間落下,落於垂首低眉的真武法相。
污濁無窮無盡,伴隨五氣消散五德喪失之後,世間種種惡意最後,只殘留下了一種至高之理,並由巨靈神君代天宣判!
“亡!”
可就在那代表世間不容的天地之污,第一滴要落在真武頭頂那一剎那……
忽然……
它停住了。
說停住也不對……時間!
是時間!
污濁的“時間”,似乎……被減慢了!
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干擾,減慢。
原本近在咫尺的虛影額頭,此刻卻成了咫尺天涯。
明明只要在行進……甚至不到一根手指的距離,就能把天地的判罰落於其身。
可是,只是這短短一指的距離。
任憑這傾盆污濁如何聲勢浩大,卻再也落不下去。
只能在這抽象的時間概念中繼續前進,前進,永遠無法到達終點。
巨舟之上。
“喀啦”一聲!玄素寧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巨舟離冰臺不過數十丈,以她的目力自然不存在看不清楚發生什麼這種情況。但她卻偏偏眯起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真武帝君的頭頂……
那是……
沒人在乎她的失禮。
所有人都沉浸在那種“時差”出現後的落差之中。
明明要落下。
偏偏落不下。
明明一切正常。
偏偏那裡不正常!
一種古怪的似是而非迴盪在無數人的心頭。
那種被時間所抽離的不和諧讓他們甚至有種感覺……自己被困死在那一指之間的時光裡,成爲永恆無法掙脫的牢籠中,那最不起眼的存在。
甚至他們的耳邊還能聽到那“吱~~~~~”的聲音。
連冰層斷裂破碎的動靜,也被無限的拉長!
而就在這似是而非、光怪陸離、抽象朦朧之時……
真武……
睜眼!
從出現開始,便眉眼合攏低垂的帝君,在污濁臨頭,即將被天地不容時,睜眼了。
在那緩慢的時光中,他“緩緩”睜開雙眸。
雙眸無情無緒。
明明是在與神君對視,可在這錙銖必較的時光中,看似只是一剎那,可在衆人心頭,卻升騰一股緩慢遲遲,但又瞬息而至的念頭。
真武帝君……
根本沒有看到那巨靈神君。
或者,看到了。
卻根本……不在乎。
而同樣,在這片光怪陸離的抽離時光之中,睜眼後的帝君面對傾盆污濁也好,面對神君發怒也罷。
也是一片平靜。
似是早已洞悉。
似是波瀾不驚。
神仙,無所不能。
神仙,通天徹地之能!
面對種種,萬劫不傷萬法不避的帝君,在“平平無奇”的睜開眼眸後……
擡肩。
明明看不到手,可卻清晰的傳達帝君擡手的動作。
祂,擡手。
祂,抓握。
抓握住了一條蛇。
一條纏繞在玄龜身上的蛇。
玄蛇溫順,通曉主人之意。在被抓握住時,變化做了一把長劍。
而當玄蛇不再纏繞自己時,玄龜遁入幽冥。
冰面開始泛黑。
真武帝君,北方之神。
司掌天下之水,主殺伐。
極北之北,玄冥之水……
上浮!
此刻無有冰臺,帝君踏足玄冥水面。
玄蛇化劍。
憑空,一點!
劍鋒點開冰面,引得玄冥水波漣漣!
平靜立起波瀾!
波瀾陣陣,瞬息之間,化作滔天巨浪!
山呼海嘯,滾滾而來!
不傷人,不傷己。
只是隨着滾滾而來的洶涌潮水,降臨下界的玉京尊神帶來了一處道理。
真武不出,天下安穩。
真武一出,蕩盡妖邪!
善惡自有天定。
天道無情。
你代天行道?
僞道!
神君無情。
你心生怒火?
僞神!
“嗡嗡嗡嗡嗡……”
無窮,無窮盡,無窮無盡的黑色波紋在那水波聲聲之中,朝着四面八方迴盪!
一蕩,污濁褪消殆盡。
二蕩,巨靈神明潰散。
三蕩,冰臺層層破裂。
四蕩,天地朗朗乾坤!
可偏偏一不傷人性命,二不毀壞草木。
蕩清人間清透之後,它的使命,便完成了。
平靜的看了一眼立足於黑水之上的陰陽家之人,又看了一眼那在這場搏殺之中毫髮無損的墨家之人。
真武下凡,非與人爭鬥,只是不願區區僞神在這禍亂人心。
而僞神褪盡,蕩清人間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神明,本身便代表着這世間的一種道理。
人間有妖邪作亂,真武而出。
妖邪已平,人間,還是那個人間。
於是。
雙眸重新合攏。
那無形之劍化蛇,玄冥之水下潛。
龜蛇盤繞。
他踩踏着玄武之背,看到沒有看其他人一眼。
便化作青煙……
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