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邃,喧鬧的長街行人漸少,還未打烊的酒樓裡,秤着碎銀的掌櫃擡起大圓臉,聽去樓上鬧哄哄的一片,笑了一下,咬咬碎銀勤快的拿着毛筆記着賬、
“那邊吃快點,到點回去睡覺!”
二樓上,道人放下筷子站在長凳上朝一桌桌滿嘴油污的小臉叫喊兩聲,催促這幫孩子趕緊吃快些,過得好一陣,兩百多個孩子吃完齊齊下桌,乖巧的排着長列,跟着陸盼八人下了樓,朝櫃檯後面的胖掌櫃道了聲謝,這纔出了酒樓。
陸良生過去跟掌櫃對了賬,拱手說了句:“叨擾了。”出門與等候的道人、紅憐、老豬、棲幽走去街頭。
深夜街頭,坊間偶爾還有打更聲從遠處傳來,一旁的道人雙手枕在後腦勺,叼着一根牙籤,斜過眸子瞥了眼旁邊的書生,見他神色,放下拿手肘輕輕捅了一下。
“下午的時候去了哪兒,回來一副沉思的表情,花錢心疼啊。”
陸良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跟在另一邊的紅憐側過臉,狠狠瞪了一眼道人,豬剛鬣倒是嘿嘿笑了起來:“肯定遇上不順心的事。”
“老妖,什麼不順心的?”棲幽在靠街邊那頭問道。
“沒什麼。”
陸良生看看他們,繼續舉步前行,望去前方還有樓居亮着的燈火,想着下午那位老人的話,一時間不知道怎麼開口跟他們說起。
一路熱鬧的回到萬壽觀,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早先回來的陸盼八人已讓那幫孩童睡下,回到閣樓裡,一行人累的不輕,尤其是豬剛鬣,忙活兩百多人的飯菜,饒是有法力在身,也是疲倦,跟大夥打了聲招呼關上門,片刻就傳出鼾聲。
道人也是疲憊,外面風餐露宿半月,巴不得現在就趴去牀榻上,上了樓梯,打着哈欠朝陸良生擺了下手,便推門進去。
這邊,陸良生回到臥房,燭火已經點亮,先一步穿門進到房裡的紅憐,打好了水過來迎接,替他脫下外罩的青衫,雙眸彎成了月牙,憋着笑意。
陸良生澆水洗了一把臉,好奇問道:“怎麼了?”
紅憐忍着笑,伸出纖細的手指向着一個牀榻那邊,牀沿上,蛤蟆道人裹着被單,只露出一對蟾眼坐在那,腦袋一點一啄打着瞌睡。
想來是中途醒來,沒見到人,在牀榻上等着吧。
“師父。”
陸良生彈了彈指尖,將臉上水漬剝離落去銅盆,擦了下手過去牀榻,想要將蛤蟆道人放平睡下,剛一觸到,瞌睡的蛤蟆猛地睜開眼睛,驚的跳了下來,單腳獨立,雙蹼平展開來。
“何方修士,敢偷襲老夫!”
聶紅憐瞧着這副模樣,抿着嘴脣小聲道:“公子,看來蛤蟆師父還迷糊着呢。”
關門的棲幽轉過身來,摟着裙襬蹲去地上,撐着下巴饒有興趣的想要逗弄一下,被陸良生拿手打了一下頭頂,撅着嘴委屈的化作青煙,鑽去書架。
“師父,是我。”
陸良生伸手蛤蟆道人雙蹼按回去,溫和的聲音裡,蛤蟆耷拉的眼瞼這才全部睜開,看清面前的書生,臉上露出笑容,正要說話,想起之前空蕩蕩的閣樓,只剩自己,臉色頓時一冷,裹着被褥盤腿坐去牀沿。
“外面吃的可好啊?”
紅憐舞着長袖飄過來,落到書生旁邊,遮掩嬌容,笑出銀鈴般輕笑:“蛤蟆師父這是生氣公子沒叫他,越來越像個小孩子。”
“你這小女鬼會不會說話。”蛤蟆道人裹着被子轉回來,“老夫這叫返老還童!”
原來是這樣,陸良生笑着坐去牀沿,手中陡然有一碗各色菜餚拼成的飯食,飄出饞人的香味。
“飯菜上桌的時候,便給師父準備了一份。”
那邊,蛤蟆道人探頭看了一眼端到面前的碗,哼了聲:“還是老夫弟子想的周全。”
書生看着師父端過碗,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吃着,起身走去書桌,籍着燭火隨意拿過一本書打發時間。
輕柔的書頁翻動聲響裡,一旁的蛤蟆道人抱着碗咀嚼着飯食,一臉淡然的看着火光照亮的書生側臉。
“良生啊,你心裡有事兒?”
“嗯。”
相對道人他們,師父好歹經歷過許多事,偏過目光看着搖曳的燭火。
“......就是想起一個人,心裡有些複雜,也有些難受。”
“你那授業恩師?”
見徒弟沒有回答,蛤蟆道人嚥下口中食物,哼哼笑起來:“看來不是,但也差不遠,來,給爲師說說。”
陸良生坐在那兒,沉默了一陣。
“其實是越國公楊素......”他話語低沉,想起今日下午跟老人的對話,一五一十的講給師父聽。
其中也有自己的感慨。
“師父啊.....你說一個人從大好的年華一路辛苦走來,幾乎喪命,臨到白頭了,本該享清福,卻還想着這個國家,總想着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讓皇帝變得更好,然後,到頭來,成了皇帝的磨刀石,染了一身污名,師父,你覺得他值不值?”
蛤蟆道人嘴邊還有着飯粒,目光露出嚴肅,放下懷中的碗,站起身來:“值不值?換做爲師,肯定不值,但是有些人另當別論,好比如那老學究,在他眼裡那就是值得......”
......
夜風在窗外吹過,遠去城中寫有‘國公府’的府邸之中,坐在書房的老人看着滿屋的典籍,吹熄了蠟燭,回去後院臥房,坐去牀沿,看着榻上安睡的老妻,伸手在她在拂過,黑暗裡,臉上露出一絲笑。
冬日的夜晚,空氣寒冷。
皇城之中,也有未睡之人從牀榻上起來,點燃了燭火,走去牆壁,拔出架上的寶劍,看着劍面上倒映的臉孔,楊廣揮舞了兩下,做下了某個決定,猛地插回劍鞘提在手中,昏黃的燭光裡,有着君臨天下之威。
......
“.....良生可記得當初爲師也像是這般夜晚,在屋頂上與你說的話?活着的智慧,不管人啊,還是妖啊,只有活着人才能立着,才能走出自己的路,你說的那位越什麼公,爲師雖然不懂他那一套,可終究是一條道,就算污了名聲如何,一個修道中人,豈會在意這些?哪怕將來被人丟石頭爛菜葉,都能坦蕩面對。”
蛤蟆道人目光威嚴,說出這番話來時,也跟着補充道:“既然別人選擇的路,良生又何必自尋煩惱,當恭賀才......唔哇啊啊啊......”
說着說着,蛤蟆打了一個哈欠,話語戛然而止,站在那裡眼睛漸漸闔了下來,腦袋微垂打起鼾聲。
呃......
陸良生正聽得來勁,結果師父卻是睡過去了,過去將蛤蟆道人放進被窩蓋好,自己也打了一個哈欠,重新坐回書桌,再翻會兒書本,聽着師父呼呼大睡的鼾聲,過得一陣,倦意才襲來,躺去牀榻裡面,連被子都懶得蓋,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牆壁的畫卷裡,聶紅憐嘆口氣,從畫裡飄出來,安靜的坐在牀沿看着他的側臉,取過被子給書生蓋上,抿着嘴脣微笑轉身,吹滅桌上的蠟燭。
邁着蓮步灑開裙襬,輕輕的哼着曲兒,鑽去畫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