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房玄藻爲李密設想的策略,就是放棄中原,跳出戰爭泥淖,避開兵鋒鼎盛的大隋王朝,傾盡兵力南圖江南,就是想割據東南,讓天下形成隋、唐、魏三足鼎立之勢,一旦勢成就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隋唐大戰不休,陷入僵持,李密則可北伐中願,從邊部牽制隋軍;如果隋軍攻魏,李淵出於自身利益考慮,哪怕不用李密遊說,也會從西面進攻關中與河洛,以逼大隋撤軍。
這其實就是魏蜀吳、周齊陳的翻版,三足鼎立最爲穩定,對峙局面短則如魏蜀吳延續數十年,長則如南北朝、周齊陳那般,分裂三百多年。
而李密在轉戰南方之後,首先面對是盤踞在南方的江都李子通、吳郡沈法興、江淮杜伏威,之後纔到豫章林士弘、永嘉孟海公、荊揚蕭銑。
南方大小勢力雖多,然則可堪一敵者極少,所以李密南下之後進展驚人,先是以二十萬軍隊團團困住江都,隨即向李子通開出了吳王和門下侍中的優厚條件,但李子通卻要兵馬獨立的權利,本就山頭林立的李密如何答應?於是讓大軍輪番猛攻江都,李子通兵微將寡,無奈獻城投降,老老實實的當起了吳王和門下侍中,並遵照李密之命,讓毗陵守軍接受李密的整編,致使李密輕鬆得到了江都和毗陵二郡,以及李子通的四萬大軍,成功的立足於南方。
緊接着,李密命王伯當率五萬大軍進攻沈法興的宣城,沈法興親自率領三萬精兵,從吳郡出兵救援,走到吳郡長城雉山之時,被埋伏於此的單雄信、徐世績殲滅,然後用沈法興的首級成功的收編了吳郡、宣城和餘杭的沈法興的軍隊。
吞併殲滅兩路諸侯的李密所用時間不足三個月,江淮東部的大片土地盡入李密之手,但是李密進攻江淮西部時,卻遭到了沉重挫折,當魏軍進攻丹陽之時,杜伏威和輔公佑在江寧大敗王伯當和單雄信,殲滅魏軍六萬餘人,二將率領殘軍敗將退回丹江,逃回江都。
但這場大戰也讓杜伏威軍付出沉重代價,損失的兵力高達三萬餘人,連輔公佑也身負重傷;慘勝的杜伏威無法應對勢力強大的李密,不得不聽從輔公佑的建議,放棄了歷陽和丹陽二郡,退守廬江,然後引蕭銑之兵入境,與李密對峙合肥,雙方雖無大戰,小打卻是不斷,總體而言,佔地利之便的杜伏威和蕭銑軍隊勝多敗少,先後剿殺魏軍近三萬,致使魏軍軍隊縮減到南下之前。
也在此時,長期被杜伏威和蕭銑壓制的林士弘宣佈效忠李密,接受楚王之封,並從九江方向對杜伏威發起攻勢,但卻中了蕭銑麾下的岑文本之計,被打退回豫章,連九江也落入蕭銑之手。
而李密在南方的表現出來的強勢,也讓孟海公受到了威脅,集中兵力於會稽,雖然沒有出手,卻也迫使李密抽出四萬大軍坐鎮餘杭,這也間接的助了杜伏威一臂之力,分擔掉一部分壓力。
因爲天下局勢明朗,杜伏威自知角逐天下的良機已經錯過,加上本人又沒太大野心,便接受了大隋的投降,受封爲江淮兵馬總管、柱國、歷陽郡公,可他自從聽到輔公佑說過唐朝以楚王招降是誘餌之後,不敢領這麼高的爵位,便自降一級,在與隋使交往之際,以江寧縣公自居。
這日清早。
杜伏威一起牀,就奔向了輔公佑府邸,輔公佑在丹陽身負重傷,傷情反反覆覆,多次危在旦夕,但憑着強壯的底子,多次從死亡之中都了過來,可至今都沒有擺脫危險。
輔公佑躺在一張大軟榻上,他面如淡金,瘦得只剩皮包骨。他是在戰場上中了王伯當的暗箭,他的脊樑骨已經斷了,而且斷骨傷及內腑,這重傷幾乎讓他當場喪命。
杜伏威知道義兄的傷是致命傷,他能夠堅持到現在,除了強悍的體魄,還有驚人意志,儘管堅持到了現在,但這傷勢卻一天一天在吞噬義兄的生命力,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儘管有過嚴重分歧,但他們從小就共患難、同甘苦,一步步拼搏纔有如今地位,那份深厚的兄弟情,是任何矛盾和分歧都無法磨滅的。
杜伏威輕輕坐在牀榻旁,緊握輔公佑的手,望着義兄枯瘦蠟黃的臉龐,一時心痛如刀割,滾滾淚珠大顆大顆的的落到輔公佑手上。
輔公佑慢慢醒來,他努力張開眼睛,見是義弟到了,吃力地笑了笑:“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你這樣子,若是讓孩兒們看到,豈不讓他們笑話?”
“大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堂堂正正的站起來啊?小弟真的不能沒有大哥。”杜伏威哽咽的說道。
輔公佑微微一嘆,斷斷續續的說道:“我是不成了,死亡對我現在而言不是罪過,是解脫。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唉!”
輔公佑慢慢閉上雙眼,努力恢復了一絲力氣,又說道:“現在天下局勢明朗,不管是蕭銑、竇建德、孟海公,還是我們,在隋、唐、魏這三大勢力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勢力;李子通就是最好的例子,此人待下寬厚,能得士卒之心,但是妄圖對抗李密的下場是灰飛煙滅,李密的用心很明顯,就是想讓三足之勢重演,這是聖武帝絕不願看到的結果,所以他一定在唐魏真正結盟前,斷去一足,使三國鼎立變成兩強對決。隋朝聖武帝后方穩定,沒有後顧之憂,現在已經成功立足於河南,估計要不了多久,就會和李淵決戰於南陽了,唐軍若是再次潰敗,只有退守巴蜀,屆時,隋朝重新一統天下不會太久。所以你當初決定投降隋朝是明智之舉,不過我要勸你……”
“大哥請說。”杜伏威握緊輔公佑的手,輕聲問道。
這時,輔公佑精神似乎好了一點,他死死的抓住杜伏威的手,急促的說道:“你在江淮的威望太大了,你以後一定要離開這裡,也不要帶兵了,把機會讓給闞陵、王雄誕,這倆孩子年輕,有能力,只要他們立功,你這的後半生就平安了。”
杜伏威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聽大哥的,如果隋軍一到,我立即交出兵權,前去洛陽面聖,這個江淮總管我就不要了!如果聖武帝態度不好,我會擇機辭去一切職務,當一個富家翁。”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輔公佑欣慰一笑。
杜伏威正要說話,門外卻傳來親兵稟報,“大將軍,外面來了一個張姓商人,自稱在歷陽拜訪過大將軍。”
杜伏威眉頭微微一皺,稍微一想,隨即明白了過來,向輔公佑說道:“一定是張宣,聖武帝上回派來的退那個使者。”
他輕輕鬆開輔公佑枯瘦的手,“我知道該怎麼走了,大哥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只管安心養病,咱們兄弟以後就回老家居住。”
他轉身起身,輔公佑卻死死拉住他,眼中充滿了濃濃的不捨和擔憂。
杜伏威心痛如割,勉強一笑,“大哥,等會我就搬過來和大哥一起住。聽說大隋有個名叫孫思邈的神醫,可以開膛破肚救人。張宣來得正是時候,我請他代我傳話,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聖武帝讓孫思邈前來爲大哥治病就可以了。”
他說完之後,微微一用力,掙脫了輔公佑的手,快步出去了。
輔公佑望着杜伏威,眼中變得黯淡了起來,低聲說了‘章丘’二字。
……
杜伏威辦公之處就在輔公佑府邸旁邊,他匆匆忙忙的跑到之後,劈頭就問:“張先生在何處?”
“回大將軍,人在會客廳。”親衛恭敬答覆。
“我知道了!”
杜伏威大步走向會客廳,他知道張宣現在已經是大隋的禮部侍郎,身份地位非同以往,是大隋王朝核心官員之一,楊侗這時候派這等身份的人物前來,必有大事協商。
房間內,風塵僕僕的張宣正耐心等待着,他說降竇建德之後,本打算回朝交旨,可他是唯一與杜伏威有過交往的人,所以又被派來和杜伏威詳談,接到命令的張宣日夜兼程,看起來相當憔悴,甚至還顯得十分狼狽。
和竇建德相比,杜伏威肯定要容易,因爲他早就降了大隋,但張宣在途中,接到一些細作陸續送來的情報,說是杜伏威和李密有一段時間沒有交戰了,讓他務必認真對待。
正在思索之際,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緊接着門就被推開了,杜伏威一臉焦急的走了進來。
張宣連忙起身施禮:“見過歷陽公!”
杜伏威揮手打斷道:“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我不要這個歷陽郡公。”
“這……”張宣愣是沒有鬧明白杜伏威的意思。
“張侍郎請坐,我們坐下來談。”
張宣一頭霧水的坐了下來,不解地看向杜伏威,杜伏威嘆了一口氣:“我年輕時潦倒失意,也不懂謀生之業,連自己都養不活,於是經常偷東西爲生。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杜伏威又有何德何能敢稱郡公?我決定放棄郡公和柱國,暫時江淮總管即可,希望張侍郎能轉告聖上。”
張宣聞言,大有啼笑皆非之感,原來杜伏威不是嫌職位低,反而是覺得爵位太高了,不過只要不是出爾反爾就好辦了,他微微一笑道:“我可以轉告聖上,不過我認爲你自己上書更好一些。”
“也好!”杜伏威經此提醒,也覺得自己上書更能彰顯誠意,看向比上回狼狽不少的張宣,詢問道:“看張侍郎風塵僕僕的模樣,必是長途跋涉、日夜兼程所到,莫非有緊急大事?”
“聖上準備攻打李密,希望將軍從南方配合作戰。”張宣情知武將都喜歡直來直往,也沒有兜圈子,便將楊侗通過信鷹傳遞給自己的信件遞給了杜伏威。
杜伏威接過,仔細的看了一遍,楊侗在信中說十分清楚,確實是要他配合隋軍攻打李密,他驚奇的問道:“我聽說聖上要打李淵?怎麼又變成了李密?”
“想不到消息傳得這麼快!”張宣笑了一笑,解釋道:“實不相瞞,洛陽的舉動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原來如此!”杜伏威恍然大悟,他又想了一想,望着張宣,十分爲難的說道:“據我所知,朝廷主力大軍盡在南陽一帶;而我現在只有八萬軍隊左右,我一個人真不是李密對手;至於蕭銑的軍隊,打打順風仗還行,硬仗的話,根本靠不住!你知道嗎?在丹陽之戰中,蕭銑的軍隊是我的左翼,可是戰事僵持之時,這夥王八蛋立馬就潰逃了,不僅讓軍心動搖,還衝散了後軍,迫使我提前動用預備部隊,否則,哪會勝得這麼慘。”
說到丹陽之戰,杜伏威雙眼噴火,如果不是這夥軟蛋壞了事,義兄也不會中了王伯當的暗算;更讓他抓狂的是,此戰殲敵不過五萬之數,贏了的自己居然付出七萬精銳的代價,如果將蕭銑的損失也計算在內的話,損失的就更多了,這特麼的算什麼慘勝?
“如果聖上讓我打李密,我一定聽命,但是我寧可自己單幹,也不要蕭銑的那羣軟蛋參與。哦,煩請張侍郎轉告聖上,就說這是我杜伏威唯一的條件。”
看着暴跳如雷的杜伏威,張宣心知他是被蕭銑坑怕了,不過想想也理解。如果友軍的作用是淨幹扯後腿的事情,換成是他張宣,他也敬謝不敏
“蕭銑這一次不會直接參戰,他的軍隊只負責牽制林士弘,杜將軍這裡的作用是配合,而不是主攻。”
杜伏威聞言大喜,但新的問題又來了,猶豫了一下,疑惑的問道:“除了潁川方向,朝廷還有軍隊可用嗎?”
張宣略一沉吟,便決定向杜伏威透底,說道:“不瞞將軍,竇建德如今也已歸降,只不過爲了迷惑敵軍,這才一直秘而不宣,只要準備充分,至少有十五萬雄兵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李密的疆域。”
“那我就放心了!”杜伏威大喜過望,若是加上他的七萬軍隊,就有二十二萬衆,足以對李密造成致命的衝擊,大隋雄兵能征善戰,從無敗績,是當今天下出了名的能打,跟這樣的鐵血之師協同作戰,他一點問題都沒有了,他又問道:“不知何時出兵?”
“聖上的意思很明確,主戰場由朝廷之師來打,差不多的時候,會讓將軍出兵。”張宣緩緩的說道。
這話卻激起了杜伏威的傲氣,高聲道:“我杜伏威的軍隊或許不如朝廷的百戰雄師,但也不是孬種。聖上也未免太小瞧我們了吧。”
“杜將軍請勿激動!”張宣淡然一笑,“聖上不是輕視杜將軍,而是不願我族同袍有太大的犧牲,所以,動用五萬異族奴兵充當敢死隊,這些奴兵都是兇悍之徒,至少能夠消耗李密的五萬大軍,如果不夠,再調五萬。”
雖然張宣說得相當平淡,卻讓杜伏威只覺渾身一冷,一股寒氣直往心頭冒,敢死隊自古即有,本朝亦然,但是用五萬人來擔當的,卻是亙古未有。
這手筆,也是絕了!
大隋這麼玩命,誰受得了?
一時之間,杜伏威極爲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呆愣了良久,才從震撼之中醒來,他鄭重道:“請轉告聖上,我的七萬大軍會全力朝廷作戰。”
“好,杜將軍的決定,我一定如實上報”
公事說完,杜伏威起身向張宣行了一禮,迫不及待的說道:“張侍郎,我有一事請求!請務必幫我一幫。”
張宣連忙還禮,笑着道:“杜將軍儘管開口,以後我們是一殿之臣,能幫的,我盡力而爲。”
“我聽說神醫孫思邈有……”就在杜伏威要提出請求之時,一名士兵從門外闖入,跪地大哭道:“大將軍,輔伯他,他去了!”
“大哥!”杜伏威大叫一聲,痛暈在地。
【注:輔公佑年紀大,杜伏威像對父兄一樣待他,因此軍中將士尊稱輔公佑爲輔伯(一作伯父),敬畏他如同杜伏威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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