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絲路南道北上敦煌,樓蘭是必經之城,蒲昌海是中轉之站,而白龍堆則是最爲險惡的卻又不得不走的魔鬼沙漠。
元鳳四年(公元前77年),漢昭帝遣傅介子斬殺樓蘭王,易樓蘭爲鄯善,自此樓蘭古國成爲歷史,而今日,就連樓蘭古城也已成爲遺蹟了,但樓蘭做爲絲路上的重鎮,隨着絲路貿易的日漸繁榮,其中轉作用卻無可替代,於是以慄特人爲首的西土商賈們就在蒲昌海、孔雀河和且末水交匯的戈壁沙丘上聚集起來,天長日久,逐漸形成了一片以市榷、堡寨和帳篷爲主的大市集,西土人習慣地將其稱之爲樓蘭。
這天黃昏,在殘碎而淒涼的血色夕陽下,在厲嘯的寒風和肆虐的沙塵中,三個戴着冪離披着大氅騎着駝馬的人風馳電掣般衝進了日月峽谷。深入峽谷大約裡許,有一道土築高牆,牆中有堅固大門。大門緊閉,牆上亦無人跡。
西行策馬走近大門,舉手相拍,“嗵嗵”的響聲迴盪在暮色籠罩中的峽谷裡,經久不絕。
時間不長,大門上的視孔打開,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一雙混濁無光的眼睛,這雙眼睛慢悠悠地轉動着,仔細打量觀察了一番,這才傳出晦澀而嘶啞的聲音,“借宿?回易?還是公幹?”
“借宿。”西行掏出幾枚五銖白錢遞了進去。
門內之人沒有接,“堡門已關,請另尋宿處。”說完“啪”的掩上了視孔。
西行冷哼,“蘇合香愈發驕橫了,連手下一個看門豎奴也敢如此無禮。”
伽藍笑了起來,催馬上前,再拍大門。
視孔再看,門內之人忿然叫道,“休要在日月谷猖狂滾”
“芥老雞,別來無恙啊”伽藍帶着一絲感嘆慢條斯理地說道。
視孔內的面孔更爲憤怒,剛想厲叱,又驀然遲疑,眼內露出思索之色,似乎對這聲音頗感熟悉。
“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三個字了。”芥老雞混濁無光的眼睛突然放出一絲神采,瞬間又消逝無蹤,臉上的憤怒之色迅速消散,眼神有些恍惚迷離,就像塵封記憶在打開霎那掀起的飛揚灰塵,“來者何方故人?”
伽藍擡起手,掀起冪離前的風罩,露出一張英俊的臉龐,一雙滄桑而憂鬱的眼睛。
“伽藍……”芥老雞盯着這張臉,蒼老的面孔上頓時泛起些許波瀾,濃密而雪白的鬍鬚連同乾枯的嘴脣一起顫抖着,眼裡更是涌出驚天狂喜,“伽藍,你,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我還活着。”伽藍笑道,“芥伯可否爲我打開大門?”
芥老雞消失在視孔之後,大門後面隨即傳來叫喊聲,跟着從高牆箭臺上露出幾個人頭向下打量了一番,接着門樓上號角響起,隨之傳來懸門升起的轟鳴聲,鐵柵欄升起的金鐵聲,再之後就是鐵栓、鐵鏈的碰撞聲,大門終於緩緩打開。
一個發須花白的老人出現在大門之後,獨腿獨臂,一根鐵柺支撐着他單薄的身體,看上去形神枯槁,行將就木。
“伽藍……”芥老雞向伽藍伸開了獨臂,激動呼喊道。
伽藍飛身下馬,掀掉冪離,衝上去緊緊抱住了老人,“芥伯……”
“伽藍,伽藍……”芥老雞連聲叫喊,“老狼府說你死了,蘇合香也說你死了,但我不信。當年你單刀匹馬殺到碎葉川,把我從暗無天日的千泉地牢裡救出來,根本沒有生路,但你硬是從突厥人的包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這世上,沒人能殺死你。突厥人不行,吐谷渾人不行,鐵勒人就更不行了。在這片土地上,你就是不死的傳奇。”
老人很激動,用力拍打着伽藍堅實的後背,喋喋不休地訴說着。
伽藍擁抱着他,聆聽着他激奮的含糊不清的訴說,臉上始終帶着淺淺的溫馨的笑容。
西行和楚嶽牽着駝馬,帶着暴雪,走進了門洞。
幾個精壯胡人站在老人的身後,好奇地打量着這三個人,還有那隻威風凜凜的大獒。
西行和楚嶽脫下了冪離。老人看到他們,發出一聲誇張的叫喊,“天啊,原來是你們。聖嚴寺的三兄弟竟然一起出現了。我是不是眼睛花了?伽藍,告訴我,你們三兄弟爲何一起出現?長歌不是死了嗎?可怕的黑鷲降臨到日月谷,日月谷是不是要血流成河了?”
西行冷笑不語。
楚嶽躬身爲禮。看到這位當年叱詫西土的西北老狼,楚嶽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芥老雞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西北狼一代代更替,而像芥老雞這樣能夠幸運活下來的又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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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在峽谷裡厲嘯,風沙在峽谷裡肆虐,黑暗漸漸淹沒了日月堡。
崎嶇的穀道兩旁有帳篷,有土屋木房,還有依山而掘的山洞。燈光閃耀之處,傳來歌舞喧笑,偶爾還能看到幾個匆忙的身影。芥老雞帶着三人走進了一座簡陋的山洞,然後再一次問道,“借宿?公幹?”
“借宿。”西行說道,“另外,我要在這裡尋一個人,打聽一些消息。”
“明天我們就會離開。”楚嶽說道,“不會打擾日月谷。”
芥老雞根本不相信兩人的話,轉目望向站在洞邊的伽藍,“我欠你一條命。”
三個西北狼同時出現,按照慣例,有大任務需要執行。樓蘭這裡有什麼值得三個西北狼同時出手?不用猜就知道和鐵勒人有關。伊吾道一戰,西北狼幾乎全軍覆沒,事後有證據證明,下毒手的是鐵勒人。當然,事實遠比想像的要複雜,但最終設伏下手的是鐵勒人,憑這一點就足夠老狼府向鐵勒人展開血腥報復了。芥老雞看到“死而復活”的伽藍,看到聖嚴寺三兄弟同時出現,當即估猜到了三人此行的目的。
“事情比你想像的複雜。”伽藍說道,“芥伯,我和老狼們要離開西土了。”
“無恥的老狼府。”芥老雞立即意識到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當即怒形於色,破口大罵。
“離開之前,我們要殺個人。”伽藍繼續說道,“血債血償。”
“我欠你一條命。”芥老雞再次說道。
伽藍想了片刻,緩緩點頭,“給我一個消息。”
“說。”
“蘇合香是否還是像當年一樣值得信任?”
“你已經來了。”芥老雞笑道,“你既然已經有了答案,爲何還要問我?”
“因爲我一定要殺了鐵勒人,這會改變西土局勢,也會改變這裡的一切。”停了一下,伽藍的語氣愈發沉重,“一切。”
芥老雞從這句話裡聽出了血腥,看到了累累白骨,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眼神黯然無光,就像星月湮滅在無盡的黑暗裡。
“一切嗎?”
“這裡是蘇合香的家,是她的一切。”伽藍的聲音裡透出一股濃濃的哀傷,“假若有人摧毀她的生命,她或許可以承受,但假若有人要摧毀她的家,她還能承受嗎?”
“我是樓蘭人,我不能承受。”芥老雞說道,“但你未必可以摧毀這裡的一切。”
伽藍略略皺眉,負手不語。
芥老雞轉身望向西行和楚嶽,“美酒,美女,這裡應有盡有,你們盡情享受吧。”
西行聆聽着洞外寒風的厲嘯,若有所思,思緒似乎已經隨風而去。
楚嶽躬身致謝,然後笑着說道,“日月谷一夜千金,我的錢袋恐怕太小了。”
“吝嗇。”芥老雞不屑地揮揮手,“有伽藍在,還需要用你的錢袋?稍遲自有人接待,你們隨意。”
說完他向伽藍伸手示意,先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伽藍衝着西行和楚嶽微微頷首,隨後跟上。暴雪緊貼在伽藍的身邊,亦步亦趨。
“它也跟去?”芥老雞看了暴雪一眼,問道,“長得這麼大了,不怕驚嚇了她?”
伽藍俯身親暱地拍拍暴雪的大腦袋,“暴雪很小就認識她,有段時間就喜歡偎在她懷裡。我怕暴雪被她寵壞,變成一頭沒有利爪的寵物,就把它帶走了。”
“我記起來了。”芥老雞笑道,“有段時間她常常詛咒你,說起你就咬牙切齒,就是因爲你把這頭雪獒從她身邊搶走了。”
伽藍笑着搖搖手,“芥伯,你還沒有給我答案。”
芥老雞沒有說話,緩緩走了幾步,這纔開口說道,“蘇合香並非尋常之人。她的父親是樓觀道上任法主蘇道標的弟弟,現任法主岐暉是她的師兄,老君殿的寒笳羽衣與她更是情同姐妹。她的親舅父則是鐵勒九姓大聯盟的小葉護,而這位小葉護是莫賀可汗最爲信任的兄弟,所領部落就是鐵勒九姓中最爲強悍的撥野古。”
“蘇合香的父親名義上是行走東西兩土的巨賈,但實際上他是樓觀道和鐵勒人之間的信使,爲鐵勒人的興起做了不少事。幾年前,她的父親和兩位兄長先後遇刺而死,也就在這段時間,鐵勒九姓大聯盟成立,並擊敗了突厥的泥厥處羅可汗。由此不難估猜到,她的父親和兩位兄長極有可能死於突厥人之手。”
“蘇合香繼承了這份家業,同時也繼承了這份使命,還肩負了爲父親和兩位兄長報仇雪恨的責任,所以她主動找到了你,希望得到你的幫助,尋找到殺父殺兄的仇人。”
芥老雞停下腳步,兩眼突然睜大,目光炯炯地望着伽藍,“你一直在利用她,談何信任?她的父兄被誰所殺,你敢說你一無所知?”
伽藍面帶淺笑,從容自若,“我知道的事,未必比你多。”
“如果你知道的沒有我多,又如何利用她刺殺莫賀可汗?”
“如果我知道的比你多,爲何落到今天這一步?”伽藍反問道,“伊吾道之戰,到底誰出賣了西北狼?誰又把消息泄露給了鐵勒人?”
“你在懷疑誰?”芥老雞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我在懷疑樓觀道。”伽藍語調緩慢而低沉,“尤其我在冬窩子遭到伏殺後,更加肯定了我的懷疑。”
芥老雞神色凝重,白眉緊皺,眼中精光閃爍。
“我之所以到這裡來,就是因爲我想知道,我能否從她這裡獲悉鐵勒人的機密併成功擊殺目標,繼而證實我對樓觀道的懷疑。”
“何以爲據?”
伽藍擡手指天,“樓觀道的法師會看天象測吉凶,預知未來。”
芥老雞楞了片刻,接着笑了起來,笑得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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