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屈術支對伽藍感激涕零。
再相見時,不但伽藍當初的預言皆已應驗,而且與妹妹昭武雪兒和石蓬萊也再度相聚,接下來便是長途跋涉返回昭武九國的事情了。他和伽藍的想法一樣,以爲中土大隋會遣伽藍將其護送回國,這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的事,誰知伽藍一番話,讓他的心情跌落低谷。
“難道他們不知道你纔是最合適的西行使者?”
“這裡面牽扯太多,很複雜。”伽藍苦笑搖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爭鬥,有爭鬥的地方就充滿變數。大千世界,莫不如是。”
昭武屈術支非常失望,“沒有你,此行變數之大,恐怕非你我所能想像。”
伽藍沒有說話,良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你一定會順利返回康國,一定會成爲康國之王。”
昭武屈術支將信將疑,“你確信?”
伽藍點頭,然後把自己對東西方形勢的分析和理解詳細告之。西突厥人之所以與慄特人交惡,射匱可汗之所以囚禁康國老王,之所以要在康國扶植自己的傀儡,都是因爲以康國老王爲首的昭武九國王族在西方形勢不利於西突厥人的情況下,爲了自身利益與波斯人保持了密切往來,他們錯誤地估計了西突厥人的戰略,沒有想到西突厥牙帳已經決心聯手大秦(拜占庭帝國)攻打波斯人。也或者是,慄特人從一開始便反對西突厥人的這一戰略,從而導致雙方矛盾升級。發生了激烈衝突。
“你對此事有甚看法?”伽藍問。
“我必須以慄特人的利益爲重,必須以昭武九國的生存至上。”昭武屈術支毫不猶豫地說道。“在室點密帶着突厥人進入蔥嶺以西的時候,嚈噠(yanda)人強盛,於是突厥人聯合波斯人滅亡了嚈噠。慄特人比不上嚈噠,但如今卻面臨與嚈噠同樣的亡國亡種之危機。試問伽藍,如果你是慄特人,你該如何選擇?是選擇衰落的突厥人,還是選擇強大的波斯人?抑或選擇中立?”
“在你看來。大秦(拜占庭帝國)要亡國了?”伽藍又問。
“這次波斯人選擇的時機好,羅馬人內亂,於是波斯人長驅直入,勢如破竹,連耶路撒冷都攻陷了,估計不久就要殺到君士坦丁堡了。”
昭武屈術支雖然沒有直說。但意思很明確。在西方形勢沒有明朗之前,慄特人爲了自身生存,不敢輕易表明立場,以免重蹈嚈噠滅亡之覆轍。
“羅馬波斯是世仇,打了近四百年了,誰也沒能贏得最後的勝利,難道在你看來。這一次能分出勝負?”
“正因爲如此,突厥人才蠢蠢欲動,意欲坐收漁翁之利,而做爲夾在突厥人和波斯人之間的慄特人,卻不得不遭受池魚之殃。”昭武屈術支忿然說道,“命運真的不公平,對慄特人尤其不公平。”
伽藍想了一下,問道。“你是否知道,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是什麼?”
昭武屈術支疑惑地望着伽藍。不明白他爲何詢問如此簡單的問題。
“是金錢。”伽藍自己說出了答案,“波斯人長途遠征。就算攻陷了耶路撒冷,距離君士坦丁堡還是非常遙遠,還需要數年之後才能打過去。以波斯人的國力,能夠支撐十幾年乃至二十多年的戰爭嗎?”
昭武屈術支神情凝重,若有所悟。
“實話實說,我中土皇帝西征之後再東征,不過三四年而已,但以中土之富饒,國庫也是難以爲繼。以你對中土和波斯人的瞭解,你認爲哪一個更富裕?”
昭武屈術支遲疑着,試探着說道,“難道,羅馬人有意誘敵深入?”
“大秦內有叛亂,外有強敵,內憂外患之下,還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自古攘外必先安內,一旦大秦內部穩定,必定展開強力反攻,到那時精疲力竭的波斯人面對同仇敵愾的羅馬人,還有多少勝算?”
伽藍這句話實際上也有一廂情願的意思,假如大秦在內憂外患之下崩潰了呢?但昭武屈術支對羅馬波斯近四百年的戰爭是有所瞭解的,無論是羅馬人還是波斯人,都無法在戰場上擊敗對方,這有近四百年的歷史爲證據。換一個角度來考慮,西突厥人之所以敢於聯盟大秦人攻打波斯,也是看到了波斯人的“軟肋”,現在波斯人的“戰無不勝”並不代表着波斯人就能徹底覆滅大秦,相反,波斯人正有可能一步步走向失敗的深淵。
昭武屈術支沉思不語。
“你必須改變策略。”伽藍說道,“中土之行,你應該有很多收穫。看看今日西土,不過數年而已,局勢已徹底顛覆,而且是不利於中土的顛覆。原因何在?就是東征,東征耗盡了中土國力,導致中土顧此失彼,在兩個戰場上先後失利。當然,這些失利影響不了中土的根本,中土只要休養生息幾年,便能雄風再起,捲土重來,也正因爲如此,西突厥牙帳才接受了中土的要求,讓你回國,還你康國王位,但是……”
伽藍加重了語氣,誠懇勸諫道,“突厥人之所以接受你,不是因爲畏懼中土的強大,而是因爲牙帳的大戰略需要昭武九國。如果你到了牙帳後,堅持自己的策略不改變,我可以肯定,你出不了牙帳,也到不了康國,更做不了康國國王。即便我親自護送你去牙帳,我也會用同樣的話勸諫你,假如你繼續固執己見,繼續忽略或者反對突厥人的西方大戰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把你帶回中土,確保你的生命。”
言下之意,現在我不護送你了,那麼你連性命都沒有保障。
昭武屈術支陷入沉默。
伽藍等待了很久,終於按捺不住,“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會阻止你西去,即便你執意西去,我也會留下雪兒和石伯,我不會讓他們給你陪葬。”
“這番話,是來自你的皇帝,還是你的裴閣老?”
“如果是皇帝和裴閣老的意思,他們早在行宮就會告訴你,並做爲送你歸國的條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將你貿然送回去,然後等到你的死訊,承受突厥人的侮辱。”伽藍冷笑道,“就像當初一樣,以我對東西方形勢的瞭解,我有信心把你帶來中土,讓你如願以償,但同樣有自信,確定你假如堅持既定策略不改變,那麼先前一切努力都將付之東流,昭武九國會因爲你的錯誤而陷入絕境,慄特人會因爲你的固執而生靈塗炭。”
良久,昭武屈術支問道,“我何時起程?”
“在擊敗吐谷渾人,並迫使吐谷渾人簽訂城下之盟,撤回西海之後,你就可以起程了。”伽藍說道,“吐谷渾人就是射匱可汗手裡的刀,但在吐谷渾人收復家園之後,射匱可汗就再也無力駕馭這把刀,甚至,這把刀還會反噬他,對他造成嚴重危害。”
昭武屈術支相信伽藍這番話,更知道中土大隋目前在西土遭遇危機,這種情況下若想實現伽藍當初所擬定的策略,難度非常大,必須充分調用所有可以調用的力量,謀略不是一般的複雜,而自己肯定也要通力配合,否則伽藍也不會與自己推心置腹說這些話,更不會放棄護送自己歸國的建功機會。
“離開前,我會給你答案。”昭武屈術支躬身一禮,“一個讓伽藍滿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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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湟水西上七百里便是西平郡的西部重鎮西平城。
九月十六,伽藍抵達西平,拜見隴西戰場統帥、右候衛將軍馮孝慈。
分別近一年,雙方再見,竟在隴西,彼此都離開了敦煌,而且伽藍的身份地位有了顛覆性變化,再坐在一起感覺彼此間的距離已經近在咫尺了,這不禁讓人感嘆世事之無常。
“如你當初所言,伏允捲土重來,阿柴虜橫掃西海,攻陷伏俟城,吐谷渾人的復國已成事實。”馮孝慈神情苦澀,語氣沮喪。
當年皇帝西征的戰果已盡數付之東流,追究其原因,卻是東征,假如沒有東征,帝國持續向西北投入兵力物力和財力,則局勢不會顛覆,而如今東征未能取得勝利,西北卻危機重重,更嚴重的是,因爲中土東北、西北兩個邊疆戰事不斷,帝國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國力損耗極大,短期內根本看不到逆轉局勢的希望。
“裴閣老這時來隴右,很難有所作爲。”馮孝慈繼續說道,“西北軍統帥連續更換,再加上西北局勢陷入困境,國土連續丟失,各軍、各鎮官長一方面爲了推卸責任,一方面爲了彌補利益上的損失,各出奇招,無所不用其極。西北軍內部實際上非常混亂,這種局面下不要說展開反攻了,就連防禦都難以爲繼,假若突厥人、鐵勒人向河西發動攻擊,則西北軍必定顧此失彼,首尾難以兼顧,形勢會更加惡劣。”
的確,昭武屈術支的確是一步“好棋”,但前提是,帝國西北軍必須在隴西戰場上擋住吐谷渾人的攻擊,否則哪來的主動權與西突厥談判?西突厥完全可以利用吐谷渾人的復國成功,威脅中土,訛詐中土。
“明公,西突厥人把牙帳遷到三彌山,並不表明其有攻打中土之意圖。”伽藍把自己的分析和推斷和盤托出,並着重闡述了昭武屈術支在解決西北危機中的關鍵作用。
“明公,西川這一仗,你來打;與伏允的談判,則由某來完成。”伽藍躬身致禮,“明公,大河封凍之前,我們都要隨閣老返轉東都,所以,時間無多,全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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