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飛馬趕赴觀國公府。
楊恭仁、楊師道都在,而且神色憂鬱,不過看到伽藍來了,兄弟倆很高興,要設宴慶賀伽藍加官進爵,卻被伽藍拒絕了,直接表明來意,他是來拜謝的,拜謝楊氏在危難之刻庇護他的親人和朋友。
伽藍的這種態度讓楊恭仁非常不滿。
他在沒有告之皇帝並徵求皇帝同意的情況下,正式承認伽藍的身份,已經冒了很大風險,雖然當時還夾雜着一些其他的並不單純的目的,但這種自揭家醜的做法肯定會損害已故的自家大人觀德王的聲譽和家族體面,然而伽藍不但不予體諒,不顧惜血脈之情,反而任性妄爲,繼續打自己的“臉”,這已經超出了他能忍受的範圍。
楊師道看到兄長動怒,看到伽藍不顧大體,愈發鬱悶,但強自忍了,平心靜氣地問道,“伽藍,陛下賞賜你府邸了?”
伽藍搖首。
楊師道嘆了口氣,勸道,“伽藍,這是你的家,你和你的女人,還有你的知交好友,理所當然住在家裡。或許當年的事,你的母親至死都不能原諒你的外祖父,但你的母親,還有你的外祖父,都已故去,昔年的恩怨都已化作煙雲,你又何必爲了那個承諾而傷害自己,傷害我們?你和我們之間,爲何要繼續那荒謬而痛苦的仇怨?”
伽藍垂下頭,掙扎着,終於,站起來,走到楊恭仁面前,跪下,行大禮,輕輕喚了一聲“舅舅”。
這聲“舅舅”觸動了他塵封的記憶,刺痛了他心中的苦楚,霎那間伽藍悲悽難忍,眼圈不由自主的紅了。
楊恭仁悲由心生,忍不住以手掩面,哽咽無語。
再跪楊師道,再行大禮,再喚“舅舅”,伽藍的淚水終於滾下。
“善,善……”楊師道欣慰而笑,扶起伽藍,“你大舅馬上要去高陽覲見陛下,這兩天就要動身離京,估計有段時日見不到他,所以乘着他離去之前,召集族人聚一次,把你介紹給家人,拜祭一下先祖,你看如何?”
伽藍輕輕拭去淚水,低聲說道,“小舅,某奉命火速趕赴隴右,即刻離京。”
楊恭仁霍然擡頭,楊師道也是驚詫不已。
“你要去隴右?誰的命令?”
“備身府的命令。”伽藍恭敬回道,“陛下下旨,龍衛統擴建龍衛府,獨立建制。備身府爲此下令,授權某馬上組建龍衛府,急速趕赴隴右。”
由伽藍自行組建龍衛府?這怎麼可能?這明顯違反了常規,除非在戰時特殊情況下,否則軍隊統帥絕無可能獨自組建一府軍隊,而龍衛府還是禁軍編制,所以這就更無可能了。事出反常即爲妖,這件事的背後充滿了玄機。
楊恭仁暗自驚凜,楊師道的臉色也變了,望着伽藍半晌無語,不知如何開口。
伽藍是秘兵出身,在西北是個傳奇般的人物,從過去到現在,他的身上都充滿了神秘色彩,而自從踏足中土後,他就變得更加神秘,現在竟然連皇帝都無條件的信任他,甚至授權他組建獨立建制的禁軍龍衛府,若說這裡沒有秘密,誰相信?
楊恭仁不相信,楊師道更不相信,但兩人又不敢問,可以預見,這裡面肯定牽扯到了帝國的核心機密和中樞決策層的核心策略,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再說伽藍也未必會說,就算說了也未必是真話。
“樹大招風。”楊恭仁嘆道,“陛下如此恩寵,對你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伽藍卻是有苦自知。他現在就是樹大招風,只不過招來的是皇帝的“青睞”風,躲都躲不掉。
他先是不經意間在西土布下了一個“局”,不但救下了昭武屈術支,還給了鐵勒契苾部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而大隋給予鐵勒契苾部的庇護,反過來又影響到了西突厥穩定蔥嶺東線的大策略。蔥嶺以東穩不下來,西突厥也就不敢南下攻打波斯人,但假如讓波斯人攻陷了君士坦丁堡,滅亡了西方大秦,西突厥的好日子也就屈指可數了,所以,西突厥人一定要打波斯人,爲此他們迫切需要穩定蔥嶺以東,並長期保持與中土大隋的和平盟約,而大隋只要始終控制住了鐵勒契苾部,不讓契苾人再度雄起威脅到蔥嶺以東的穩定,那麼就一定能維持與西突厥的長期盟約。
西突厥和中土大隋都是強大的存在,夾在中間的西域諸國、吐谷渾人和鐵勒人爲了生存,只能臣服強者,於是西北疆局勢也就穩定下來,而西北疆的穩定,不但關係到關隴的安危,更關係到整個帝國的未來,試想皇帝怎能不重視?又怎能不“青睞”策略的擬製者伽藍?
在西土布局的同時,伽藍又發現了楊玄感叛亂之陰謀,並通過裴世矩示警,雖然皇帝早有防備,但得到準確消息,並依據準確消息做出正確對策,其結果完全不一樣。最終,皇帝把這場叛亂對帝國的傷害降到了最低程度,並實現了一系列政治目的。試想,皇帝對提供消息的伽藍,又怎能不另眼相看?
現在楊玄感叛亂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來便是處置西北危機,實施新的西土策略,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不過時間上比伽藍預料得要早,而皇帝公開表達對伽藍的“器重”,實際上也是策略的一部分,只不過它的“後遺症”很嚴重,它將在伽藍的身上烙刻下皇帝的印記,打上改革派的標籤,這將在伽藍的未來人生裡埋下潛在的足以帶來滅頂之災的隱患。
“某這一去,若無皇帝徵召,再也不會回來。”
伽藍此言一出,楊恭仁和楊師道不禁齊齊愣然,相覷無語。怪不得伽藍改了性子叫起了舅舅,原來此別可能就是永別。
“不能再把你一個人丟在西土。”楊師道很堅決地說道,“這件事,某和你大舅會想辦法。”
伽藍目露感激之色,躬身致謝,“此去蔥嶺萬里之遙,某不要說能否回來了,就連能否活下去都尚未可知。”
“你要去蔥嶺?”楊師道的臉色當即變了,十分吃驚,“是去碎葉川西突厥牙帳?”
伽藍搖首,“比那更遠,某要去烏滸水,去昭武九國。”
楊恭仁和楊師道明白了,知道皇帝爲什麼對伽藍如此恩寵了,爲什麼要授權伽藍組建龍衛府了,因爲有重要使命需要伽藍去完成,而這一次的使命基本上有去無回,皇帝“大方”一次也情有可原。
“爲甚是你去,而不是別人?”楊師道忿然說道。
“此事說來話長。”伽藍娓娓述說,把前因後果詳細告之,“此行關係到帝國的未來,但在某看來,此行即便成功,亦無助於改變中土的命運。”
聽完伽藍的話,楊恭仁和楊師道不禁對伽藍刮目相看,對他的認知有了顛覆性的轉變,這不能用機智來形容其智慧,只能說天賦異稟,無怪乎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等人都對他青睞有加。
“中土命運又如何?”楊恭仁忍不住問道,“你對中土瞭解多少?也敢妄加非議?”
“某要走了,要離開中土了,妄加非議一次也無妨。”伽藍淡然笑道,“陛下爲何在此刻徵召越王和大舅去高陽覲見?爲何要尋個藉口徵召弘化留守李淵趕赴行宮述職?無非是更好更快地剷除異己而已。或許大舅有意尋個藉口拖延行程,以阻撓清算,但大舅是否知道,二舅在楊玄縱逃離行宮的當日,曾與其密議良久,結果在楊玄感叛亂一事傳到行宮後,便被人彈劾舉報,假如大舅故意延誤行程,二舅恐怕有性命之危。”
楊恭仁、楊師道暗自震驚,相顧失色。倒不是震驚伽藍的危言聳聽,而是震驚伽藍竟能獲悉此絕密消息,可見其手眼通天,由此也可以證實一件事,伽藍所說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代表某個人來示警,也就是說,皇帝和某些人盯上了以觀國公楊恭仁爲首的宗室力量,打算“出手”了。
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氣氛很壓抑。
忽然,楊師道黯然低嘆,“陛下自登基以來,殺了很多人,這樣殺下去,根基必然動搖,國祚危矣。”
伽藍神情冷峻,毫不猶豫地接着說道,“在某看來,中土的未來非常悲觀,大舅和小舅不要說力挽狂瀾了,恐怕連自身都難以保全,所以……”
楊恭仁面色頹喪,連連搖手,打斷了伽藍的話。
就在這時,有府掾急報,越王楊侗來了。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裡都露出爲難之色,誰也不想在此刻與楊侗見面,但楊侗除了求助於他們,還能求助於誰?
伽藍大禮跪拜,就此辭別。
“你終究要見他一面。”楊恭仁正色說道,“你曾給了他承諾。”
“如果某還能回來,某自會兌現承諾。”伽藍嘆道,“可惜,某身不由己。”
“你倒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一走了之。”楊師道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某不得不說,天命難違。”
伽藍黯然搖頭,心裡充滿了對現實的悲憤和對天命的怨恨。
“事在人爲。”楊恭仁冷笑,衝着楊師道擺擺手,示意他送伽藍一程,“你既然回來了,某豈能任你離開?”
伽藍沒在意,與楊師道離開了堂屋,去尋石蓬萊和昭武雪兒去了。
楊侗見到楊恭仁,開口便問,“伽藍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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