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伏地。伽藍跳下駝背,迅速解氅脫袍。
緊隨刀疤之後的十一匹駝先後伏下。江都候、凌輝、石羽三人直撲所載輜重,從中尋取各種器具。
江都候久經戰事,凌輝、石羽也是行走絲路的老江湖了,對渡河之事當然駕輕就熟。高泰、喬二雖是河北悍賊,舉旗之前也是河北的綠林好漢,但此是西土,“水土不服”,如其越幫越亂,不如到對岸輔助伽藍阻殺追兵。
翩翩要去幫石羽給渾脫充氣製作皮筏,卻被伽藍喊住了,“準備一些衣物和食物以防不時之需,老人和孩子過來後,多照顧一下。”
翩翩恭敬答應,眼睛卻被伽藍上身的強健肌肉所吸引,而密佈其上的一道道醒目傷疤和背上的幾塊青瘀更是讓她悚目驚心。翩翩很難想像,在伽藍英俊的外表下竟隱藏着這樣一副“滿目瘡痍”的身體,這個男人曾經經歷了多少可怕的血腥廝殺,殺了多少人,又曾被多少人所傷。
伽藍無視翩翩驚懼的目光,一邊脫下烏皮靴,一邊問道,“會說東土話嗎?”
“會說一點。”翩翩答道,“我在於闐的時候,府內有位樂師曾去過東土長安,還在長安待了幾年,東土話說得很好。我覺得新奇,就纏着她學了一點。”
“行!”伽藍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笑容,“不要怕,我們一定會活着到樓蘭。”
說完他扔下翩翩,快步走向高泰和喬二。這兩人也脫得只剩一件蔽體下衣,正打算撿取兵器,看到伽藍走來,兩人立時被伽藍身上的傷痕所震驚,對他的敬佩更重三分。就憑這一身恐怖的傷疤,就足以讓伽藍贏得無上尊崇,足以證明他的驍勇威猛和累累功勳了,但這樣一員百戰悍將,今日卻淪落到孤守烽燧的地步,不能不讓人爲之嗟嘆。
“我先泅水過去架起繩橋,之後你們再過去。過去的時候把自己系在繩橋上,以防脫手被河水沖走。”
伽藍仔細囑咐了一番,然後拍拍跟在身後的暴雪,“去幫助刀疤看住駝羣,不要驚嚇了陌生人。”
暴雪似乎知道伽藍要去對岸廝殺,纏在伽藍身後不肯離去。
伽藍背上兩柄橫刀、兩柄戰斧、一面鉤鑲(手盾),一把巨闕長弓,一支牛角號,寬厚的腰帶上還插着十二把五寸短劍,抱着捆紮一起的五支步槊,在兩岸衆人的注目之下,大步衝進了冰冷的河水。
暴雪隨後飛奔,高聲厲吼。伽藍猛地回頭,衝着暴雪怒叱一聲。暴雪無奈停下,揚首咆哮,依依不捨。
江都候抱着幾捆繩子跑到河邊,看到高泰和喬二還在光着膀子傻傻地望着河裡的伽藍,當即火冒三丈,“直娘賊,你倆癡看甚?還不快去拿繩!快!”兩人嚇了一跳,轉身就跑,這時也顧不上怨恨江都候了,能快一分或許就能多救一條性命。江都候跟在兩人後面兀自怒罵不止,鳥賊之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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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岸男女老幼站在河邊,凝神屏氣,目不轉晴地望着在河中劈波斬浪的伽藍。此刻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期待,生與死都在這咫尺之間,然而,風中傳來了角號聲,阿柴虜正在疾馳而來。
灰髮中年人閉目仰首,向天上的亡父無聲求助。白衣少婦面帶殘淚,低聲禱告,“阿郎,保佑我們。天上的神靈,兒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只請庇護兒的親人。”
伽藍兩腳踏實,從水中狂奔而出,水花四射,猶如出水蛟龍。
河邊待救人羣看到一個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漢氣勢洶洶地狂奔而來,雖然相貌英俊,但眼神冰冷,身上疤痕道道,背上刀斧森然,其凜冽殺氣撲面而至,讓人望而生畏。本想迎上去的灰衣中年人駭然止步,中年少婦更是花容失色,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嚇得倒撞進老婦人的懷裡,咧嘴就哭。
姜九卻是喜形於色,飛一般衝進水裡,一邊接過伽藍手上的步槊,一邊激動地叫道,“將軍高義,來日銜草結環,必報活命之恩。”
伽藍看他渾身血跡,眼角餘光更看到其雙手長滿老繭,知其也是一員武技出衆者,當即冷聲打斷了他的感激之辭,“多少人?”
姜九知道形勢危急,對方人少卻不顧生死過河救人,這已經是奇蹟,今日能逃多少算多少了,“老小三十七口。”
“幾人能戰?”
“尚有七人。”
“可有傷者?”
“傷者九人,其中兩人傷勢較重,但他們和我一樣,不會過河,誓死護主。”姜九知道伽藍的意思,毫不猶豫地表明瞭必死決心。
伽藍上岸,探手抽刀。姜九眼明手快,把手中步槊凌空拋出。伽藍陡然加速,身形如電,刀光閃爍間,皮索斷裂。橫刀回鞘,步槊入手,一聲虎吼,長槊插入地面竟達三尺有餘。姜九驚怖,本想上前相助的腳步頓時停止。
“退後三丈!”伽藍冰冷的聲音驀然爆響。
衆皆駭然,紛紛避讓。
姜九意識到此人非同尋常,又志在救人,而時間又極其緊張,唯有全力配合爲佳。或許老主人在天之靈保佑,今日能絕處逢生。他一邊退後,一邊與灰衣中年人和白衣少婦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示意主母和少主人務必遵從此人的安排,不要無端生事激怒對方。此人彪悍,凶神惡煞一般,我們惹不起。
伽藍站於槊下,舉鉤鑲,吹角號。
對岸江都候已持弩待發。角號一響,弩箭厲嘯而出。“咻”一聲,弩箭瞬間飛越七十餘步,正中鉤鑲。
伽藍急退數步,卸去衝擊之力,嘴裡再度發出命令,“上前六人。四人拉繩,兩人卷繩。”
姜九和六個青壯飛身上前,幫助伽藍拖拽由弩箭送過來的細麻繩。四人拉,兩人執木槊卷收。
“麻繩少,只能架一條舟道。”伽藍戴着皮套的手一邊上下翻飛,一邊對姜九等六人說道,“渾脫也不夠,所制皮筏一次只能載四人。三十七口全部過河需要不少時間。”
“將軍不要考慮某等,只要主母一家平安,某等死不足惜。”姜九急忙說道。
“後面有多少阿柴虜?”伽藍問道。
“至少百騎。”
伽藍略感吃驚,兩隻飛舞的手稍有停滯。
姜九擔心伽藍因爲阿柴虜的實力太強而害怕,扔下他們獨自跑了,接着又說道,“不瞞將軍,阿柴虜窮追不捨,是因爲他們想捉拿某家少主。”
“某家少主薛德音,原是當朝著作佐郎,曾輔佐著作郎魏澹重修《魏史》,爲當今中土名儒,河東三鳳之一,人稱鸑鷟(欲e/z惑)。”
伽藍面無表情,專注於手中繩索。姜九看他那樣子就知道對薛德音一無所知,也沒有興趣知道薛德音是不是中土名儒,是否輔修過《魏史》,更無助於說服其不惜代價拯救薛氏一家。
“某家老主人是河東薛道衡,中土鴻儒,三朝元老,名揚天下。剛纔將軍在對岸所唱之詞即爲某家老主人所作。”
伽藍兩手不停,眼睛卻轉向了姜九,略露詫色,旋即目光投向了站在附近的灰衣中年人和白衣少婦,又從白衣少女等人的臉上一一掠過。中土鴻儒的門第果然不同凡響,仔細看看這些人,不難發現其迥異於常人之處。在目前這種絕境下,這些人尚能保持理智,發揮智慧,其僕從尚能捨身護主,足以說明姜九所言不虛,這一家的確來自中土大族。
河東薛氏是關隴地區六大世家望族之一,幾百年來長盛不衰,人傑輩出,而薛道衡更是當朝鴻儒,聲名顯赫。老帥薛世雄就出自河東薛氏,是薛道衡的子侄輩,對這位師長可謂尊崇有加,行軍之時常常吟唱薛道衡的詩賦,剛纔所唱之辭就是老帥教授予軍中將士。
薛道衡既爲當朝鴻儒,其家人怎會流落至此?老帥爲何不告及西北軍親信給予照拂,竟讓其一家陷入今日之絕境?
“三年前,老主人遭御史大夫裴蘊誣陷,被皇帝下旨縊殺而死,妻兒流放且末。”姜九唯恐伽藍不相信,說到了薛氏一家敗亡始末,“老主人含冤而死,死不暝目。某等懇請將軍拯救薛家,爲薛家留一些血脈,將來也好爲老主人昭雪沉冤,讓他老人家瞑目於九泉。”
伽藍只掃了一眼便繼續做自己的事,面如寒霜,一言不發。
姜九猶豫了片刻,本想再說兩句,但這時細繩之後的粗繩已經出現。伽藍將粗繩繫於腰間,冷冰冰地吼了一個字,“拉!”
姜九等人齊挽粗繩,如同拉縴一般,步步向前。對岸粗繩已挽上健駝。兩邊同時用力,繩索浮起於水面。高泰、喬二各帶武器,緣繩泅水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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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角號聲漸漸密集,阿柴虜正從各個方向聚集而來。
對岸的皮筏已經制成,繩索各系一頭。江都候吹響號角,高泰、喬二挽住大繩,向胡楊林方向奮力奔跑。
姜九等人正要上去幫忙,被伽藍阻止了,“列隊!老人和孩子在前,女人居中,青壯傷者居後。其他青壯先幫助他們渡河,如果阿柴虜殺到了河邊,則阻殺阿柴虜。”伽藍兩眼冷森,殺氣騰騰,不容置疑。
“不,某不渡河。”一名腿部重傷的中年漢子大聲叫道,“將軍,求求你了,讓大郎君先渡河,薛家需要他。”
話音未落,只見伽藍怒吼一聲,橫刀出鞘,一道寒光劃空而過,直奔中年漢子而去。
“不!”姜九駭然驚叫,騰空而起,一拳砸向伽藍的後背,試圖阻止伽藍。
“將軍不可!”白衣少婦距離中年漢子不過三步,手中正好拿着長劍,看到伽藍暴起殺人,當即舉劍阻擋。
“當”一聲,金鐵交鳴,白衣少婦淒厲慘呼,虎口崩裂,長劍脫手飛出。姜九的拳頭瞬發即至,但伽藍更快,身形驟然扭轉,反手一拳,正中姜九的肩胛。姜九張嘴厲嚎,削瘦身軀就像落葉一般,翻卷着倒飛而起,轟然墜落水中。幾乎在同一時間,中年漢子被伽藍一腳踢飛,栽落十幾步開外,當場暈死。
薛氏一家肝膽俱裂,人人自危。
“誰敢抗命,斬!”伽藍橫刀胸前,厲聲嘶吼。
白衣少女面色蒼白,戰戰兢兢地扶起白衣少婦。灰衣中年人咬咬牙,說話了,“此乃生死之刻,關係到薛氏一家的存亡,大家務必齊心協力,同舟共濟。將軍仗義援手,捨身相救,恩同再造。將軍一言一行都是爲了救我薛家性命,將軍的命令不可違抗。”
薛氏一家再不敢有任何忤逆,依次列隊。姜九和幾個青壯把暈死的中年漢子擡到了河邊。
“這就是目下最快的渡河之策。”伽藍站在河邊,指着逐漸靠近的皮筏說道,“對岸靠駝馬拉拽,以加快渡河速度。人過去之後,這邊馬上把皮筏拉過來,所以……”伽藍手指灰衣中年人和姜九,“你們必須留到最後。”
灰衣中年人和姜九躬身唱喏。
“一次四個人,孩子可多加兩個。記住,把自己固定在皮筏上,這樣皮筏即便翻了,憑藉渾脫的浮力也一樣可以把你們送到對岸。”伽藍的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不要怕。我可以承諾,今天你們都能安全抵達對岸,如果有一個人過不了河,那個人就是我,而不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伽藍這句話讓薛氏一家人既感激又慚愧,白衣少婦眼圈泛紅,淚水情不自禁地滾了下來。
“即便阿柴虜殺到了十步之外,你們也不要亂,按次序渡河。”伽藍手指對岸,“如果誰敢搶先渡河,那我告訴你,你即便過去了,我的袍澤也會一刀砍下你的腦袋,不管你是誰。”伽藍的目光盯在了灰衣中年人身上,“不要逼我殺人。”
灰衣中年人再度躬身,“將軍請寬心,某和九郎誓與將軍同生死。”
伽藍搖搖手,“不必了,你們自己走吧,我自有脫身之策。”
皮筏到。姜九和兩個青壯衝進水裡把皮筏拉到了岸邊,開始載人渡河。
高泰和喬二跑了過來,“將軍,阿柴虜越來越近了。”
伽藍點點頭,“你們兩個守在胡楊林邊上,從胡楊林裡衝出來的敵人都歸你們。”
“將軍要進胡楊林阻敵?”
“我竭盡全力爭取時間。”伽藍說道,“另外我告訴你們,絕對不能丟下他們先撤,如果你們先逃了,即便到了對岸,熊霸也會殺了你們。”
高泰和喬二轟然應諾。
“乘着現在還有時間,砍一棵大樹,削枝取幹,危急時刻你們抱着它往河裡一跳,或許能逃得性命。”
高泰望着伽藍,擔心地問道,“將軍如何撤?”
“俺與將軍同生死共進退。”喬二豪氣沖天地說道。
“你們走了,我一個人反而容易脫身。”伽藍拍拍兩人的肩膀,“遵從命令,我們都有活命的機會。”
高泰和喬二再不說話,躬身答應。他們已經見識過伽藍的神勇,也聽說了他的傳奇,他們相信伽藍的實力,如此人物不至於栽在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伽藍拿起一根步槊,拎起兩壺羽箭,健步如飛,直衝胡楊林而去。
薛氏一家人望着他雄壯的背影,披散的長髮,一往無前的氣勢,無不心神震顫,有人甚至熱淚盈眶。
灰衣中年人的眼眶悄然溼潤。從父親倒下的那一刻開始,親朋故舊大多避之如虎,唯恐牽連遭受池魚之災,而龐大的河東薛氏竟然視若無睹,尤其權勢顯赫的薛氏主支更是令人齒冷,不但不予以援手,反而爲保全自身的權勢阿諛皇帝落井下石。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過去的幾年裡表現得淋漓盡致,如果不是幾個好朋友在暗中出力,這一家子人恐怕早已屍骨無存。
然而,今天,就在一家即將墜入深淵的霎那,幾個陌生的大隋戍卒卻挺身而出,一個與薛家毫無瓜葛的勇士竟然捨棄自己的性命出手相救。這世間不是沒有道義,也不是沒有公正,而是它早已被貴族士人所拋棄。貴族士人用禮儀的華麗外衣隱藏自己卑鄙無恥的虎狼之心,他們只知道吃人,所謂的禮儀、道義,不過是他們用來饕餮)大餐的手段而已。
“他很像一個人。”白衣少婦彷彿想到什麼往事,淚水再一次模糊了雙眼。兒早已忘卻,直到今天看到那張似曾熟悉的臉,才知道自己的記憶依舊清晰,昨日的一幕幕彷彿就發生在眼前,讓人肝腸寸斷,黯然魂傷。
灰衣中年人微微皺眉,忽然記起什麼,兩眼驀然睜大,緊緊盯着伽藍逐漸消逝的背影,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久遠了。”灰衣中年人低聲嘆道,“某已經忘記了,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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