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昏黃的日光在天地之間盡情燃放着自己的最後一絲光亮。
穿過雷峰塔上的檐角,落在濤濤湖水之上。
連綿的畫舫盪漾着璀璨的光芒,隱隱將整個小瀛洲點亮,吸引了數不盡的遊人駐足觀望。
他們盼望着今夜過後又名篇佳作從那座小小的島嶼上傳出,也盼望着又一個才子佳人的傳說,留給後人聽評。
而這一切對於真正身處小瀛洲的呂璟來說,不過意味着陪老相公蘇頌的一次過場。
宋人愛集會,崇尚文治,身爲整個民族最頂尖的那部分人,士大夫的文會自然有更多講究。
此次西湖文會是在小瀛洲中心的湖心寺舉行,廟宇最早興建於吳越王錢繚,後來幾經翻修,就成了現在這副恢弘而又不失禪意的模樣。
所有前來的賓客都非常人,呂璟隨着蘇頌一路前往湖心寺,沿途已經聽到了太多關於此次文會年輕士子的議論。
“大郎,聽聞南島那裡出了些變故,不會和你有關吧?”
蘇頌今夜的情緒不錯,看了呂璟一眼,笑着開口問道。
呂璟頗有些尷尬,還是一旁蘇象先見機的快,連忙岔開了話題,只言說此次文會的浩大景象。
蘇頌也沒有再多言,帶着幾人一路進到寺中,寬闊的院落已經被層層疊疊的食案擺滿,到處泛着清香的茶氣。
因爲此次文會真正能夠參與的人數並不多,所以仍然採取了傳統的分餐制,呂璟和蘇象先一左一右將蘇頌送至首位,隨後各自回到位置安坐。
鄧元覺和孫寂然作爲隨從侍立在呂璟身後,蘇象先的位置則要靠前一些,緊鄰那些穿着不凡的世家子弟。
優雅的絲竹聲伴隨着女子的淺聲吟唱,一首鷓鴣天傳遍整個湖心寺,隨着最上首包括蘇頌在內的三位老人點頭,此次聚焦了杭州城諸多目光的文會,也正式拉開了序幕。
既以文爲名,首要彰顯的,自然就是在場諸位賓客的才華。
在妓者們一曲輕靈曼妙的舞蹈過後,爲首的一位老人率先開口。
“諸位,咱們西湖文會到如今已經接近十個年頭,每年總有些新面孔加入進來,看在老朽眼中,甚爲欣慰。”
“我大宋如今正是用人之時,官家聖明,諸臣一心,前有南定蠻族,後有蕭關大捷,正是諸公效力之時,何不一展才華!”
“小梅都官說的是,老夫和歐陽季默此時也不敢搶了你等風頭,就以此次文會爲題,詩詞不限,何人爲先?”
蘇頌也緊接着開口,將目光一一從下首諸位少年郎身上掠過。
幾位大宋文壇的老前輩願意指教,如此難得的機會,除了呂璟以外,恐怕沒有幾人能夠不心神觸動。
果然,在蘇頌話音落下後不久,一個名作皮子規的少年率先站了出來,接過侍婢遞來的紫毫,片刻間一揮而就。
“晚陽藏青翠,碧波昭祥瑞......不錯,倒是與今日氣氛相合。”
複姓歐陽的老者開口稱讚幾句,繼續將目光落在其他士子身上。
也是這個時候,呂璟才從鄰座士子的竊竊私語中知曉,原來這位皮子規竟然還是名門出身,向上可以追溯到唐代名臣皮日休,可謂家學淵源。
文會繼續,在皮日休之後,陸續又有幾個士子開口應和,或是詩詞,或是小調,甚至還有人當場作策論,顯然早有準備。
不過可惜這些人都只是得到了個尚可的嘉獎,可見此次爲文會評判之嚴苛。
呂璟端坐食案之後,正要挪動下有些發麻的雙腿,忽然注意到自己上方有一道目光朝自己落來,充滿寒意。
是之前那個錢家的小衙內!雖然衣衫依舊華貴,但看得出來,他在錢家的地位並不高,如今發現呂璟,也只敢怒目而視。
不過在這位小衙內身前,呂璟倒是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秦敏學!
跪坐在一位面色清秀的少年郎身後,對呂璟的目光似乎有些刻意躲避。
而這支吳越錢家隊伍的首位,卻是一位面色古井不波的青年,察覺呂璟目光,只是微微一笑迴應。
“官人,那人應該就是會稽郡王與秦魯國大長公主的長子錢忱了。”
身後傳來孫寂然的低聲言語,他和錢忱身邊的一個青年似乎很是熟悉,還互相點頭示意。
呂璟微微頷首,沒有多言,他雖然和錢家不對付,但在這文會之上,似乎也沒有必要刻意尋釁。
等了許久,文會平緩的氣氛終於激盪起來,四處耳語聲不斷,就連蘇頌等人也紛紛眼前一亮。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一位青年人的起身......
翟汝文,這是一個對呂璟而言陌生的名字,潤州丹陽人,出身官宦家庭,聽周圍賓客言語的意思,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似乎是今年秋闈的種子選手,聲名在外。
呂璟此時也專注心神,等待這位衆人眼中的才子會有何佳作。
整整半刻鐘的功夫,就在衆人食案前茶水都變寒之時,翟汝文忽然大聲開口。
“雨急雲飛,驚散暮鴉......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萬里想龍沙,泣孤臣吳越!”
一首石州慢落地,滿堂皆驚!就連呂璟此時也忍不住輕聲吟誦,這首詞作內裡的壯志,讓人讚歎!
然而面對一片對翟汝文的稱讚之聲,上首的蘇頌等人卻盡皆神色猶豫。
最後還是那複姓歐陽的老者站了出來,一邊示意衆人平靜,一邊開口評述。
“老夫歐陽辯,家父在世時曾言,詩詞合爲時所作,這首石州慢無論立意還是用詞都很精妙,但卻與今日之景不合,只可得中上。”
言語完畢,老者也不管下首衆人的吵鬧,直接示意其他士子繼續。
而那遭遇貶低的翟汝文也沒有辯駁,躬手行禮後退回。
歐陽辯乃是大宋文壇前盟主歐陽修的四子,他的話語自然無人敢於毀損。
呂璟此時也對那最後剩下的老人升起幾分好奇,向鄰座打聽之後方纔得知,竟然是那位號稱宋詩開山之祖梅堯臣的小兒子,梅坰,如今官至國子監直講。
這樣一來,最上首三位老者除了蘇頌在內,竟然有兩位都是大宋文豪的直系後代,若是再加上范仲淹的後輩,恐怕就連身在皇宮的趙煦都要被驚動!
文會如此規格,自然更加激勵了年輕士子們嶄露頭角的心思,在翟汝文之後,兩浙路的本地才子開始發力,陳過庭和劉一止相繼贏得蘇頌讚揚,一時間將其他士子的氣勢穩穩壓住。
呂璟身後整個文會佈置偏後方的位置,本來也只是想陪蘇頌走完這個過場,沒想着他這邊想要沉默,有人卻不肯放過他。
只見得錢家那裡傳來一陣耳語聲後,臉色森寒的錢愐終於尋機站了起來,朝上首的歐陽辯等人一拱手,開口就是石破天驚。
“諸位老大人,此次文會遍邀天下文人集會,共賞這西湖美景,吟誦詩詞,卻不想竟然混進來一個不知所謂的武人,實在煞風景啊。”
“武人?”錢愐的話引起了在座衆人的強烈反應,文武之爭在大宋由來已久,歷來佔據上風的文人們可不會容忍一個武人加入他們的文會。
“你!”呂璟尚未開口,身後的鄧元覺已經忍耐不住,以他的性子,在這文會之中的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看看吧,主子就是個野蠻痞子,僕人也這般猖狂,難道還想以武力相脅?倒要看看有何等手段!”
錢愐伸手一揮,神情顯得無比囂張,不過周圍士子們也同時開口表示認同,事情上升到文武之爭,哪怕他們看出來是錢家在蓄意挑事,也懶得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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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錢愐話音落下不久,在他身前一位身材敦實的男子長身而起,身姿一點就越過人羣來到中央空處,目光直接看向呂璟。
“不知顧某可有機會向冠軍侯討教?”
冠軍侯呂璟!除了蘇頌以外,所有人都經目光同時投來,此次文會,他們也真是感覺心神都受到了極大震顫。
錢愐口中的那個武人,竟然就是最近聲名響徹大宋的呂璟!
這樣一個人出現在西湖文會上,頓時引起了衆人無限遐想,歐陽辯更是直接開始向蘇頌詢問起來。
“你是何人?也配向呂某請教!”
然而身處這一切風暴中心,呂璟面對挑戰只是微微一笑,言語過後,竟直接品起了盞中的香茗。
“爾敢!!!”顧姓男子這下徹底按捺不住了,起身就要向呂璟衝來,卻被等候多時的鄧元覺出手攔住,兩人很快拳腳出沒,打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