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都得有個目標。張克楚的目標是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下去,而且不是孤身一人好好地活下去,所以爲了這個目標,他一直很辛苦的努力着。雖然眼下來看,這個目標實現的很不錯,但張克楚深知,這僅僅是眼下而已。
他深知自己眼下所有的力量都來自於大宋,具體來說來自於大宋總軍司所下發的那道殺奴令。如果沒有殺奴軍,那麼自己還有什麼力量在這個亂世漸起的大宋好好活下去呢?所以他竭盡所能地想撲滅有可能燒燬大宋這艘大船的烈火,而最好的結果卻是最終解散殺奴軍——如果那樣的話,自己會平靜的當一個旁觀者吧?
不管是五大家族也好,還是那個名義上的皇帝也好,只要能讓大宋繼續平穩的行駛下去,張克楚並不介意。他在乎的是與自身有關的事,他也不認爲自己和那幾個高高在上,俯瞰整個大宋的國公會產生怎樣的關係。
所以當範星純來到飛崖島,以靖國公幕僚的身份代表陸鼎奇招攬張克楚的時候,竟然讓張克楚產生了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看着張克楚臉上露出的震驚表情,範星純並沒有覺得意外,對於靖國公如此重視眼前這個年輕人,範星純原本就有些不以爲然,現在看來,自己果然沒有猜錯——如此喜怒於色的人即便有幾分本事,也強不到哪兒去,不過是個運氣很好的武夫罷了。
張克楚見範星純眼底閃過的那抹不屑,倒是沒怎麼生氣,反而接着裝傻充愣:“下官不過是個小小殺奴軍的主將,卻不知何故入了靖國公的青眼?”
範星純最討厭的事情之一,就是赳赳武夫說話文縐縐,所以看着張克楚越發不順眼,只是爲了靖國公的交代不得不強打精神說道:“將軍何必自謙,此戰之後,將軍的威名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靖國公一向禮賢下士,便是在下這等庸才,在靖國公身邊也能時時受教,得益匪淺,以將軍之才,若是得靖國公提攜,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啊。”
張克楚心中冷笑,面上卻越發茫然:“不過是僥倖罷了,哪裡就當得先生如此讚譽。”
他這話說的牛頭不對馬嘴,卻成功的讓範星純憋氣不已,一時竟然不知該如何勸說下去了。
“先生遠道而來,想必是疲乏得緊了。”張克楚站起身來說道:“不如請先生先好好休息一下,只是海島之上一應物事粗陋的緊,先生請勿介懷。”
範星純身體本就不怎麼好,又在海上顛簸了一個月,的確非常疲倦,和張克楚又談的不投機,當下便客氣幾句,隨着人去客房休息了。
送走範星純之後,張克楚坐回椅中,認真思考起這件事對於自己和克敵軍到底意味着什麼。
按照範星純的說法,靖國公似乎想把自己安排到水軍司京畿鎮守軍中,聯想到京畿鎮守軍都指揮使陸俊山,張克楚的心情便不可抑制的有些糟糕,因江乘風的關係,他對於陸俊山的觀感實在不太美妙,連帶着對靖國公陸鼎奇,也有幾分不滿。
但這不是張克楚不肯投靠陸鼎奇的理由。他只是出於一貫的謹慎,因爲對於張克楚來說,這麼早進入靖國公的視線中並不算什麼好事。
突如其來的招攬,讓張克楚心生警惕,而郭玉郎對此,也深爲憂慮。
就在範星純離開不久,張克楚找來郭玉郎,告知靖國公派範星純前來招攬之意,郭玉郎沉吟片刻,對張克楚說道:“看來咱們還是低估了這次戰果造成的影響。”
張克楚點頭道:“沒想到事情會來的這麼突然。咱們好容易發展到今天,他靖國公輕飄飄一句話,就想把咱們拉攏過去,這種好事未免也太想當然了吧?”
郭玉郎苦笑着說道:“也許在靖國公看來,咱們都應該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拜入門下效犬馬之勞吧。”
“說起來,玉郎你覺得這件事咱們應該怎麼應對?”張克楚擡眼看了看郭玉郎。
郭玉郎皺眉道:“想來這位範先生還會找你,不如……來個拖字訣?”
“呵呵,可是總有個拖不下去的時候。”張克楚在椅子上毫無形象的攤開身體,四仰八叉的擡頭望着屋頂,語氣卻漸漸平靜下來:“克敵軍,是咱們在這個世道安身立命之本,我不想讓任何人染指,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國公們。即便克敵軍是一把鋒利的刀,我也不想刀柄握在別人的手中……那是大人們之間的爭鬥,我沒有興趣。”
郭玉郎很明白張克楚此時的心境,所以他微微點頭說道:“無論你做怎樣的決定,我想克敵軍的兄弟都會支持你的。”
他說的兄弟,自然是指當初從石嶺島一起出來的那些人,如今除了王胖子、曾大牛等幾個隊官,其他也是各隊的副隊或是排頭,可以說是克敵軍的骨幹。
僅僅過了一天,範星純便又找到張克楚,開門見山的問道:“未知將軍考慮的如何了?”
張克楚面露難色:“此事事關克敵軍所有兄弟,請先生容我與他們商議商議再做決定。”見範星純木着臉,張克楚又笑道:“荒島之上招待簡慢,委屈先生了。不過此島西山之上有溫泉數眼,可稍解勞乏,先生不妨試試。”
範星純翻了翻白眼,面色愈發陰沉,不過張克楚說的也有些道理,再看看他面上誠懇的表情不似作僞,便點點頭說道:“還望將軍能早日做出決斷,不要耽誤了大好前程。”
聽到這句隱含威脅的話語,張克楚心中冷笑,面上仍是忠厚無比:“多謝先生提醒。”
然而另範星純沒想到的是,他剛到飛崖島的第三天,成國公羅邵偉的幕僚之一夏俊邁也專程到了飛崖島。甚至還來不及休息,便投貼拜訪張克楚。
他的目的,與範星純一樣,也是代表恩主前來招攬張克楚,不過成國公對於張克楚的安排卻是將克敵軍併入京畿步軍大營內軍——這個安排顯然考慮到成國公次子羅奕乾任京畿步軍大營內軍都指揮使的因素,相對於靖國公陸家在水軍的傳統勢力,成國公羅家在步軍則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可是出乎夏俊邁的意料,張克楚並沒有像他想象那樣立即表示效忠之意,反倒是再三推諉,一再表示自己才能低微,不堪重任,讓夏俊邁好不生氣,可是卻又不好發作,只得氣悶悶的與範星純做了鄰居。
見到範星純的時候,夏俊邁倒是毫不意外,靖國公派範星純前來飛崖島招攬張克楚,其餘幾位國公通過不同渠道已經知曉,這也是爲什麼成國公匆忙派他來的原因之一,成國公羅邵偉雖然性子優柔寡斷,在這件事上卻表現得非常果斷。
雖然兩人的目的想同,但是作爲幕僚只是各爲其主,並不影響私交——不過夏俊邁和範星純還真沒什麼交情,兩人互相試探了半天,都累得不行,最終也沒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只好打着哈哈怏怏而別。
又過了兩天,夏俊邁和範星純毫不意外的見到了陸續抵達飛崖島的定國公幕僚毛叔恆,寧國公幕僚孫昭亮,用張克楚的話說,剛好湊一桌麻將。
毛叔恆和孫昭亮的遭遇不用說,和前兩位同行一樣。這四位老兄湊到一塊兒,雖然不會真的如張克楚所言打麻將,卻也保持着身爲國公府幕僚的矜持和風度,絲毫沒有同行是冤家的劍拔弩張的氣氛。
不過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說客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重。
五位國公,如今四位的幕僚都來了飛崖島,可是安國公家的人呢?
“諸位,會不會是安國公對這小子沒什麼興趣?”孫昭亮是這幾個人中來的最晚的,所以纔會這麼覺得。
範星純翻了翻眼皮,沉聲說道:“只怕不是如此。”他心中暗道,靖國公看重的人,你家寧國公也看重的人,難道安國公是瞎子,會看不到麼?
孫昭亮何等聰明的人物,轉念也想到此節,不由麪皮微紅,心想自己是不是因爲沒能完成恩主所託,性情有些急躁了。
“以範先生所見,卻是何故?”毛叔恆一副謙虛求教的樣子問道。
範星純嘿然一笑:“這個老夫從何得知,想來自然是有緣故的。”
一直沉默不語的夏俊邁此時忍不住說道:“諸位可曾記得,張克楚祖籍范陽……”
此言一出,房間內頓時安靜下來。
正如夏俊邁所言,關於張克楚的祖籍與寧國公張賀年同爲范陽一事,其他幾人當然記得很清楚,而且並不是僅僅記得這麼簡單,祖籍相同,又同爲張姓……
“據說當年張公南渡之時,有不少家人相隨。”範星純此言卻不是廢話,他口中的張公自然指的是第一代安國公張世傑。當年宋室南渡,並不是所有人都帶着家人的,比如成國公羅家,是到了呂宋之後另娶妻生子,這纔開枝散葉,而留在中原的家人卻再無消息了。
那麼寧國公遲遲不肯派人前來,到底是因張克楚是其家族旁支子弟,還是同鄉,從而篤定張克楚不可能投向其他幾家呢,還是因爲別的原因?
因大宋早年到底是從中原南渡而來,所以對於宗族、同鄉看得非常重,幾乎家家都修有家譜,所以歷經三百多年,家世溯源並不難,想來這張克楚與安國公張家一定有關係,只是關係深淺尚未得知罷了。
範星純等人表情不同,心中卻已經轉過不知道多少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