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乘風先扭頭吩咐潤娘上茶,見她進了偏廂,難得的老臉一紅,低聲說道:“吃了軍棍,還能是怎麼。”轉眼看到張克楚身後的服部寺敏,疑惑道:“這位兄弟倒是面生……”
“是我收的侍衛。”張克楚回頭對服部寺敏說道:“這位便是江大哥,爲人豪爽義氣,當初正是因江大哥一番話,纔有了咱們克敵軍。”
服部寺敏躬身行了一禮,很有眼色的走到院門,給兄弟倆留下說話的空間。
“唉,哥哥知道你肯定要問是怎麼回事。”江乘風很自覺的說道:“這事兒說來真他娘憋氣。”
“這下手打的挺狠的。”張克楚看了看他背上的傷勢,說道:“不會是文大人下令打的吧?”
江乘風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這頓軍棍,是水軍司京畿鎮守軍都指揮使陸俊山下令打的,執行的人也是他的親軍侍衛,好在還給達蘭水軍司留了幾分顏面,沒當場把江乘風打死。
至於原因,說起來真有點狗屁倒竈,不過是陸俊山初來乍到,又是年輕人居高位,便要立威,拿江乘風作伐子罷了。不過要怪也得怪江乘風這張嘴——不然爲何就抓着他打軍棍,而不是別人?
“陸俊山?靖國公的侄子?”在新汴待了近一個月,張克楚對這些事也時有耳聞,當下問道。
“是啊,哼,這傢伙擺明了是要落文大人的面子。誰不知道俺江乘風是文大人的心腹愛將?”江乘風氣哼哼的說道。他擡頭見張克楚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樣,便問道:“兄弟尋思什麼呢?莫非你認得這傢伙?”
張克楚笑道:“我上哪兒認識他這種人去。我是在想,馬六甲那邊重兵雲集,形勢險惡,這陸俊山不想着團結各路人馬,卻急吼吼的立威——這人腦子沒病吧?”
這時潤娘端了茶過來,雙手奉上,張克楚忙站起身接過道謝,潤娘微微一笑,扭頭對江乘風說道:“總是聽你說起這位兄弟如何豪爽,不拘小節,今日見了卻客氣得緊。”
“哈,他那是在女人跟前面嫩,如何比得上我老江臉皮厚實。”江乘風剛笑了兩聲,卻牽動了背上的傷,不由皺眉道:“這幫直娘賊,下手可真夠黑的。”
潤娘緊張的蹲下身問道:“哪裡疼?要不要再敷些藥粉?”
江乘風強笑道:“哪裡都疼,乾脆給我塞到藥罐子裡得了。”潤娘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轉過身歉意的對張克楚說道:“叔叔且稍坐,奴家少陪了。”
待她走後,張克楚衝江乘風笑道:“哥哥好福氣,這頓棍子也算沒有白捱了。”
“你說得輕巧。”江乘風慢悠悠地嘆了口氣:“捱了這頓棍子,哥哥我也算看明白了,像咱們這種人,要想混出頭實在是癡人說夢。”語氣之中竟然有說不出的蕭索之意。
張克楚心中想道,該不會是因此就意氣消沉了吧?而且還隱隱的對文靜海都有些不滿?是不是文靜海沒有爲他出頭,纔會讓他這麼說?
“哥哥何必如此灰心?”張克楚勸道:“如今正是亂世漸起之時,大丈夫何愁無用武之地,何愁不能建功立業,又何必爲一時一事煩惱?”
“亂世?也許吧……”江乘風點了點頭說道:“西洋人這次怕是鐵了心要跟咱們大宋拼個你死我活了,據說還在錫蘭集結了好些船隊,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打過來。對了,我這些日子都在馬六甲,卻不知國內情形如何?真的有你說的這麼嚴重麼?”
張克楚對他沒什麼好隱瞞的,當下將這幾個月來自己的所見所聞和判斷說了。
“這麼說,不但是土人搞叛亂,海盜要插一腳佔便宜,還有個不知名的暗中勢力在搞風搞雨?”江乘風皺眉說道:“大浪淘沙,這世道剛有點亂象,什麼人都蹦出來了。”
張克楚笑道:“哥哥說的是。不過他們不跳出來,咱們兄弟又上哪兒建功立業去?”
江乘風齜牙道:“兄弟別想的太輕易了,哥哥癡長你幾歲,卻是有幾句掏心窩子的傻話要勸你。”
張克楚見他說的鄭重,便收了笑,正色說道:“哥哥請講。”
“別看你克敵軍現在發展的不錯,三艘船,三百多號人跟着你,可是你想過沒有,等哪一天土人被收拾服帖了,你們殺奴軍照例是要解散的。到哪一天,你該怎麼辦?守着銀子回步軍司做個閒官?”江乘風面色凝重地說道。
張克楚心下感動,知道江乘風這是實打實的在爲自己考慮,不過自己的打算卻不能對他和盤托出,當下只得說道:“那不是還有海盜和西洋人嗎?”
江乘風冷笑道:“你只當那時候還有你們殺奴軍什麼事麼?到時再弄個殺盜軍,殺西軍出來?若真是如此,你讓那些公子哥兒們從學堂出來去哪兒撈戰功去?”
張克楚撓頭苦道:“那我還能怎麼辦……大不了做個富家翁,也蠻不錯的。”
“你啊……”江乘風恨鐵不成鋼的說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你現在也是領兵的人了,若是真讓你撒手去做富家翁,你能甘心?”
張克楚嘿嘿一笑,說道:“罷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小弟倒是很好奇馬六甲那邊的情形,那西洋人到底戰力如何?咱們大宋水軍又是如何對付的?”
聽張克楚問起這個,江乘風便得意地說道:“說起來西洋人的戰船確實厲害,主要是他們船上的炮多,一排齊射下來,就聽轟隆隆地響個不停,炮子不要錢似的砸過來……不過咱們水軍也不是吃素的。要說,咱們船上的炮雖然少,可是船比他們耐打,別看船身上七八個窟窿眼怪嚇人的,其實都是隔艙,進了水也不怕。”
“嗯,是啊,咱們的戰船這一點比西洋船要好多了。”張克楚點頭說道。
江乘風拿起涼茶喝了一口,用手背抹抹嘴,接着說道:“再就是咱們船多,他們炮多,可是船少,兩下一比,到底還是咱們佔便宜,他們沉一隻就少一隻,咱們船場裡可還有不少新建的大船。”
“可是七月那次海戰,聽說水軍吃了個虧?”張克楚問道。
江乘風撇嘴說道:“那是南鎮守軍的大爺們輕敵冒進,結果被西洋戰船給打沉三艘,燒燬了四艘,死傷八九百人,要不是文大人指揮得當,讓我們達蘭水軍從側面狠狠揍了一傢伙,他們損失還要大些。”
“原來如此,之前小弟還擔心哥哥來着。”張克楚皺眉說道:“想來南鎮守軍吃過這一次虧,又承了你們達蘭水軍的情,所以就成了哥倆好,以至於陸俊山來了以後很不舒坦吧?”
江乘風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張克楚,失笑道:“原還以爲兄弟跟哥哥一樣是個愣頭青,卻沒想到兄弟你會看的這麼清楚——這裡面的門道還是高先生後來告訴我的,所以哥哥才覺得冤啊,不就是發幾句牢騷麼,那陸俊山可算是瞌睡遇着枕頭了。”
張克楚笑道:“你這個枕頭可當的不怎麼樣,不過這樣也好,趁機在這兒將養一段時間。”
江乘風擺手說道:“哪裡能有多久時間,這傷不過看着嚴重罷了,過幾天就無礙的,到時候還不得往軍前吃拿捏去?”他有些煩躁的皺了皺眉,對張克楚說道:“珍珠妹子的傷可好利索了?你這小子可別做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事。不然哥哥就不答應。”
“哥哥這是說的什麼話。”張克楚哭笑不得的說道:“我怎麼會做對不起她的事。”
江乘風神色稍緩,嘆道:“最難辜負美人恩,以前不知道這話裡的深意,現在……”他扭過頭往往身後的廂房,對張克楚說道:“潤娘是個苦命的,跟着哥哥我也沒享上什麼福,這番又累她照顧,哥哥一想起來,這心裡就不是滋味。”
張克楚知道他是個至情至性的,便勸道:“哥哥這話可說差了,難道潤娘跟你是圖享福的麼?兄弟瞧着她做這些事,還帶着幾分歡喜呢,若不是真心實意對哥哥,又豈能如此?至於什麼享福不享福的話,以後可別當着潤孃的面說了,沒得讓她多心。”
“想不到兄弟的心思倒細膩。”江乘風似笑非笑的盯着張克楚看了一眼,說道:“哥哥以前也是風月場裡的常客,本以爲對這男女之事看得透了,也看得淡了,可誰知道遇到了潤娘,才知道這世上,有個真心懂你,敬你,把你看得比自己還重的人,是多麼難得。”
張克楚笑了笑,說道:“所以爲了潤娘,哥哥也得早日好起來,到戰場上博個誥命回來啊。”
“什麼誥命不誥命的,都不過是面子好看罷了。”江乘風微微眯着雙眼,臉上露出了一絲嚮往的神色:“待以後安定了,哥哥就帶着潤娘,找個島子,在那依山傍水的地方蓋幾間屋子。房前屋後載點花花草草——她就愛這些個——還要有個小船,天氣好的時候,就和潤娘去海上垂釣,釣上魚兒不拘大小,或是油煎,或是清蒸,再喝杯自己釀的酒……”
張克楚看着他,心裡說不上是羨慕,還是怪異,從前那麼個大大咧咧的漢子,忽然這麼感性起來,可不是讓人覺得有些怪異麼?可是他分明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卻又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話,想來那樣的生活,一定會非常愜意。
只是這樣的生活,似乎太遙遠了,遙遠到讓人想想都心裡莫名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