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宋國內,除了那些被迫要和通海司打交道的部署司衙,從來沒人喜歡被通海司的人找上門,不管是他們光明正大的拜訪,還是在某個黑夜裡如果鬼魅般摸進來——相對於後者,前面的方式稍微能讓人接受一些。畢竟光明正大的拜訪就說明,事情還有得談,蓋子還不急於揭開,刀子還能在背後藏一會兒。
但是很不幸,張克楚遭受的是第二種待遇。
不幸中的大幸,來的人至少不是陌生人,所以當張克楚端起涼茶喝了幾口之後,眼角瞥向對方的餘光終於確認,楊致用這次來找自己,肯定是又有什麼麻煩事了。
“楊大人親自來找我,就是爲這件事?”聽完楊致用的話之後,張克楚有些震驚,有些詫異,還有些怪怪的感覺——什麼時候通海司抓人,需要調動殺奴軍的力量了?
楊致用很平靜地點了點頭,似乎沒有看出張克楚眼中流露出來怪異,這件事是邱行遠親自交代下來的,其實他和邱大人有着同樣的心思,覺得此事最能信任的人,便是眼前這個年青人。
自然,這和蕉嶺島的遭遇有關,和那段看似安寧實則危機四伏的回程有關。只是張克楚並不知曉內情,所以纔會被他們默默的觀察,安靜的悄無聲息的在克敵軍中安插下了釘子。
正是通過這枚釘子,這個暗樁,邱行遠和楊致用瞭解到了克敵軍在張克楚的率領下,正逐漸地變得有些與衆不同,這不僅僅是因爲飛崖島上的軍械司作坊,也不僅僅是一次或者數次對於土人和海盜的全面勝利,甚至連張克楚入股其他殺奴軍,繼而組成了達蘭殺奴聯軍這件事,都沒有讓他們覺得有太多意外。
意外的,是張克楚本人。只不過那枚釘子的層級太低,還不足以瞭解更多,不然邱行遠和楊致用一定會大眼瞪小眼,眼神中的含義一樣一樣的:“這小子到底想幹嗎?”
不過即便如此,邱行遠和楊致用都一致認爲,眼下的這件事,張克楚是最好的人選,克敵軍是最好的人選。
抓人,抓很多人。
按理說,抓人是通海司的本職工作,是通海司的強項,尤其是對於身爲專門負責偵緝要犯,行動刺殺的通海司內撫管軍統制楊致用來說,他這輩子不知道抓過多少人。然而這一次,他卻不能出手,至少,不能動用通海司的密諜們動手。
因爲他們要抓的人,在紅港,當然,紅港還有個別稱:自由港。
自由港是個怪胎,畸形的怪胎,從誕生之日起,就強橫的生存,卻不擴張,一味的吞吐着巨量的貨物和銀錢,受着大宋的保護卻又有一層堅硬的外殼,足以抵抗住任何想將其融入其中的勢力,哪怕大宋,也不行。
這裡充斥着世界各地的海盜,戰場失意的軍官和政客,沒落的貴族,驕傲的商人,卑微的小偷,逃亡的奴隸,以及操持着人類最古老的兩種職業的人:殺手和妓女。在這個神奇的港口,富人也許只是街邊擺着一個水果攤的老頭,窮人也可能衣着體面的出入各種銷金噬魂的場所,江洋大盜們在酒樓和妓院拋頭露面流連忘返,根本不擔心有人會突然跳出來,將鐵索套在脖子上拉往黑黢黢的牢獄。而那些行走在黑暗中的身影,卻隨時可能被街角無聲無息伸出的刀,刺出個透明窟窿,看着鮮血冒着熱氣從體內流失,帶走生命的氣息。
是的,這是個罪惡之港,自由港,不自由。
而之所以叫紅港,是因爲港口側面有一座山,紅色的山。
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怪胎存在,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在這裡你可以用極其低廉的價格,買到在任何一個港口都不可能用同樣價格買到的貨物,而且品種之豐富,數量之龐大,足以讓任何人都覺得自己的錢袋子太小,太癟,太沒有分量。
這裡是海盜的銷贓地,走私的集散地,罪惡的滋生地,金幣和銀幣嘩啦啦流淌之地。
而且至少在名義上,紅港並不屬於大宋管轄。這就導致了通海司的行動無法在明面上進行,雖然通海司在紅港和無數個勢力進行過各種各樣的鬥爭、廝殺,圍捕與反撲,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人敢於宣稱,擁有紅港,哪怕是大宋的五大家族也不行。
當然,沒有人願意摧毀這個港口,因爲太多利益糾葛在這裡,所以纔會成爲一個畸形繁榮的自由港,而生活在這裡的人,其實並不自由。
“我不明白,爲什麼一定要讓我們去。”張克楚真的很不明白,即使通海司再怎麼看重自己或者說看中克敵軍,也不可能將這種任務交給一個僱傭軍,沒錯,在張克楚的心裡,殺奴軍的定位就是僱傭軍。
楊致用很誠懇地說道:“因爲我們不方便出面。”他看了一眼張克楚,接着說道:“而你們有能力做到,所以你們是最適合的。”
此時夜已深沉,只是夜風中依舊帶着溼熱氣息,混在花香中,讓人熏熏然,若是夢中,定然會覺得非常酣美,然而張克楚此時,卻滿臉警惕,眼神中的狐疑一絲未褪。他想來想去,也不覺得這件事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所以固執的沉默着,不肯表達出同意的意願。
“這件事,其實是蕉嶺島那件事的後續。”楊致用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再不說點什麼,肯定是打動不了眼前的這個頑固傢伙的。
張克楚眼睛微眯,盯着楊致用,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楊致用在通海司裡的真實身份,而發生在蕉嶺島上的事件,他也是隨着楊致用平靜的敘述,而漸漸得知其中的真相。
有人通過自由港販賣大宋火器。火器,不僅僅是火繩槍,還有火炮,火藥,炮子乃至一切和軍械有關的東西。
這個事實並不讓張克楚吃驚,因爲楊致用說的也很清楚,這種事並非是頭一次發生,相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然而像被抓獲的長興商號東家孫奕恆那樣大量販賣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少見罕見。至於蕉嶺島縣丞毛正奇和縣水軍司的那名司庫,反倒是走私軍火集團中一個不起眼的小環節了。
“買家是自由港的人,但是我懷疑那些人只是中間轉手的人。或者說,土人才是最終獲得那些軍械的人。”楊致用雖然說是懷疑,可是語氣卻非常肯定。
張克楚想到了木吉島上的炮臺和火炮,土人手中的火繩槍,表情逐漸嚴肅起來。如果楊致用說的是真的,不,以通海司的情報能力,他說的應該是真的。那麼殺奴軍所要對付的土人,將會變得越發難以對付,要付出更多的鮮血乃至生命,這是張克楚所不能容忍的。
“所以要抓這些買家?”張克楚皺眉問道:“爲什麼不從長興商號那邊下手,把源頭堵上?”
“線索在孫奕恆那裡就斷了,至於源頭,你認爲能完全堵上嗎?”楊致用淡然的反問一句,就讓張克楚啞口無言了。
大宋什麼最發達?商業,什麼人最多?商人。而商人最看重的,自然是利潤。最賺錢的是軍火,加上走私——不要誘惑太大,那些商人也好,偷運出軍械的人也好,都會如同飛蛾一般惡狠狠地撲上去。
某一瞬間,張克楚甚至有些動心,飛崖島上的軍械作坊以後會生產出更多更好的槍炮……然而他很快清醒過來了,他可不想哪天死在自己作坊生產出的炮彈碎片或是鉛彈之下。
不過作爲一個已經逐漸融入到這個世界中的穿越者,張克楚很自然的對楊致用問道:“如果我們做成這件事,有什麼好處?”
有什麼好處?敢和通海司要好處的人,通常不是在黃泉路上這麼發問,就是已經不需要任何好處的人了。
然而楊致用並不意外。他只是淡淡的擡起眼皮,盯着張克楚看了一會兒,目光中沒有壓迫,也沒有好奇,只是很平靜,似乎在思考自己將要拋出的好處,是否能打動面前的這個無賴。
終於,楊致用眼角的笑意逐漸擴散開來,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撫過,擦去了剛纔濺出來的一滴茶水,緩緩地說道:“你想要什麼好處?”
“我還沒想好。”張克楚很無恥的說道:“能不能你先答應了,我以後想到了再說?”
撫過桌面的手指僵硬了一下,笑容也一樣,不過楊致用很快就搖着頭苦笑道:“剛纔我以爲你很無賴,現在才發現你不是無賴。”他收斂笑容,很嚴肅地對張克楚說道:“你是無恥,這種事你還要拿來討價還價嗎?要知道,那可是火器!是會死人的!”
“我見過很多死人了。”張克楚摸着下巴說道:“但是這件事風險太大,我總得有個理由說服自己,說服兄弟們吧?”
“風險越大,收益越大。”楊致用冷冷地說道:“這件事做成之後,通海司會在很多方面對你,對克敵軍,對聯軍提供幫助。”
“那原本就是你們的本職好不好?”張克楚笑道:“而且現在是你們通海司有求於我,不拿出點誠意來,讓我怎麼相信你們?”
楊致用氣極反笑,不過最終還是冷靜下來,對張克楚說道:“我知道萬老先生這幾個月在忙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