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這就去找我同窗。”姚啓新說着就跑了出去,一路到縣衙請了苗書吏,兩人年歲都在二十七八,都是中了秀才便止步了。
姚啓新家境略好些,苗書吏則沒有辦法,投身了雜役,棄了科考養家餬口。
“……你們請了訟師?可是案子已經送去刑部過審。你們再要求翻案複審,幾乎無望。”苗書吏道。
姚啓新點頭,道:“內子和姨姐成日哭啼,爲母抱不平,如今有訟師原意接訟案,我們怎麼也要試一試。”
苗書吏好奇地問道:“請的哪裡的訟師,不會是騙你們錢的吧。”
“杜九言!”姚啓新道。
苗書吏一臉驚訝,“就是剛剛辯嚴長田殺花娘案的杜九言?”說着有些激動,“她打過的訟案我們都看過,每一樁都特別精彩。”
姚啓新對能請到杜九言也感到幸運。苗書吏想了想,又泄氣道:“但是她來也沒有用,就算是有罪辯護,也減輕不了罪刑的。”
“性質太惡劣了。你沒看到賀成的判詞,看到了你就會明白,想要翻案有多難。”苗書吏嘆氣。
堂審那天姚啓新去聽了,所以他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便道:“不管如何,還要幫託苗兄通報引薦一番。”
衙門有人好辦事,就算是正常辦公事,你塞了銀子也不一定就能立刻辦,就算是如同杜九言這樣的訟師,不熟悉的地方,也是一樣的。
“好,一會兒你來的時候,直接進去找我,我會和門房打招呼。”
兩人說話,姚啓新回家去了,但一家人已經離開了,他又匆匆趕到李府。
“說好了,一會兒我直接將狀紙送過去就好了。”姚啓新看着杜九言,道:“他……他說賀成的判詞寫的很尖銳,可見對此案很反感,若要翻案,杜先生您……您恐怕要多做一些準備。”
“好!”杜九言道:“辛苦你了。”
姚啓新擺着手,說不會。他有些緊張,可轉過來一想,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他比杜九言大好幾歲呢,怎麼就緊張了呢。
想到這裡,他又偷偷去打量杜九言,又隱隱明白,年輕人雖年紀小,可週身的沉穩和氣度,卻絕非普通人能比的。
“九言。”竇榮興道:“要去案發的房間?”
杜九言點頭,由李明玉引路進了內院。
李府是馬玉娘六年前來的時候買的宅子,一個大兩進的院子,後院破了原來格局,又加蓋了幾個院子。
所以整個後院顯得非常擁擠,莫說假山流水,就連花草樹木也沒有種上幾叢。
他們進去,一眼就看到正院的撫廊下,站着五位披麻戴孝的女人,神情木然地迎了過來,和李明玉幾個人行禮。
“岳母身邊的四位丫鬟,金秀,金印,金藝,金容。金藝去年死了,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了。”李明玉給杜九言介紹,“這兩位一位是陶姨娘,一位是姜姨娘。”
杜九言打量五個人,三個丫鬟說是丫鬟,但看上去年紀都不小了,應該是準備自梳頭不嫁人了,兩位姨娘看上去約莫二十五六的樣子,陶姨娘有一隻眼睛是瞎,姜姨娘看上去還好,容貌也比較漂亮。
“還有一位方姨娘,出事後就回採香閣去了。當天晚上父親就……就在她的房間裡死的。”李明玉道。
杜九言和大家打招呼,“帶我去這位方姨娘的房間吧。”
“這裡。”李明玉指了指正院,“她住這裡。”
杜九言凝眉,“那你母親住哪裡?”
“那邊。”李明玉指着左右邊一個低矮的如同柴房一樣的房間,“那是她的院子。其餘的都是家中其他妾的房間。”
這位李執真夠可以的啊,在正妻買的院子裡,將正妻攆到一個低矮的房子里居住,而他則帶着心愛的妾室,堂而皇之地住在正院裡。
不得不說,這位李大人比嚴長田還要惡劣啊。
好歹,嚴府中,柳氏還有主母的樣子,柳氏雖受氣可卻並不曾被打傷打殘!
不過,馬玉娘也真是……杜九言一言難盡。
“走吧。”他進了正院,大家都跟在她後面,方姨娘的房間已經收拾過了,牀上蓋着純白的白布,到處都透着一股子死氣,杜九言將白布掀開,牀上也沒什麼東西了。
“金秀,杜先生是來給我娘辯訟的,你把當天晚上的事情,和杜先生從頭到尾說一遍。”李明珠道。
李明珠一說,一直跟着的五個人頓時一驚,朝杜九言看到,姜姨娘不敢置信地道:“訟師嗎,給夫人辯訟的?”
“嗯。”李明珠道:“你們先不要多問。讓金秀將當晚的事情是一遍。”
金秀激動地看着杜九言,跪了下來,道:“杜先生,我們夫人命苦,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金秀!”郭夫人道:“說正事,哭哭啼啼有什麼用。”
金秀點頭,擡頭看着杜九言,回憶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老爺一下衙就回來了。當時我和夫人真在院子前面翻棉花,聽到腳步聲,就將棉花收了到房裡去了。”
“方姨娘出來迎的老爺,兩個人在院子裡說了一會兒話,老爺還說什麼胡家,什麼送了銀子來……讓方姨娘收着什麼的。”
“然後晚上吃飯,老爺讓我們去伺候他和方姨娘吃飯,我們七個人伺候她們兩個人,因爲方姨娘說她身子不舒服,所以當天姜姨娘燉了一鍋雞湯,我們七個人將飯菜上了,跪在地上伺候吃飯。”
“每天如此,跪在地上?”杜九言問道。
金秀搖頭,“也不是每天,老爺一個月大概有十來天是在外面吃飯的。他不在家我們只要照顧方姨娘就好了。等老爺回來,再去伺候洗漱就沒事了。”
“嗯。你繼續。”杜九言道。
金秀道:“方姨娘吃飯的時候,她有個姐妹被一個富商接出去做妾了,她一定要去吃喜酒,所以央求老爺給她五百兩,她要買金鐲子金頭面。”
“老爺就說什麼胡家的銀票給你了,你拿去用就是了。”
“方姨娘就很高興。這個時候,夫人就提醒了一句,說銀樓那邊來要錢了,還有四百兩的欠債,最好還了,否則影響老爺聲譽。”
“老爺就說讓夫人去還。夫人說她沒有錢了,家裡的開銷大,她所有的積蓄都沒有了。老爺就很生氣,罵夫人敗家,那麼多家資就給她敗光了。”
“其實,除了兩位小姐出閣,夫人一人在箱底壓了兩萬兩以外,餘下的三萬兩家底,都是老爺今日拿一點買字畫,明日拿一點買個妾花了。夫人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
“老爺當時就怒了,端起一鍋才下竈的雞湯潑夫人。喬媽媽抱着夫人的,那一鍋雞湯從喬媽媽頭頂……”金秀說着泣不成聲,趴在地上,說不出來了。
金印跪在金秀的身邊,“喬媽媽的頭髮和臉皮都剝了一層,夫人也燙醒了。夫人要去找大夫,老爺說不行,死了一個婆子,埋了就行。”
“我們六個將喬媽媽扶着出來,湊了銀子請大夫回來。”
“但是沒有用了,喬媽媽不過一個時辰後,就活活疼死了。上半身就像……”金印道:“喬媽媽是夫人的奶孃。夫人出生生母就去世了,是喬媽媽將她養大的。”
“夫人受不住,抱着喬媽媽的屍體,在房裡坐了整整兩個時辰。”金印擦了眼睛,腰板跪的直直的,“我們五個人陪着,就在旁邊哭,什麼都做不了!”
杜九言走在房裡,手扶着牀沿,打開了櫃子的門,裡面只有七八件男人的衣袍,大概是那位方姨娘出事後,就帶着自己的東西走了。
她關上櫃子門,身後又換了一道聲音,伴着女子低低的抽泣聲,道:“夫人將喬媽媽的腰帶抽下來,讓我們在房裡等着,她要去將老爺殺了,和他同歸於盡。”
“我們害怕。”姜姨娘道:“夫人就說,今晚如果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讓我們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她自己去。”
“我去了。”金秀道:“夫人一個人殺不了老爺,我得去幫她。”
“然後我也跟着去了。”陶姨娘道:“我早就是活死人了,所以願意跟着夫人一起去。”
“我們六個人等在門口,趁着方姨娘起夜上茅房的時候,我們進了房間,夫人親自將繩套,套在老爺的脖子上。老爺醒了……掙脫,我們合力死死拉住。”
“老爺罵我們,我的心當時都要跳出來了,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什麼都想不了,只能跟着夫人,死死抓住繩子,死死拉住。”
“老爺不動了,我們又死死拉了一會兒,才癱在了地上。方姨娘回來嚇暈了,就倒在門口,我們沒管他。”
“夫人讓我們五個人回去睡覺。明天早上就去報官,官府問起來,就說什麼都沒有看見。”
“我們……我們在房裡待到天亮。我不知道夫人怎麼和方姨娘說的,反正一口咬定是夫人殺的老爺,沒有提我們……我們對不起夫人,我們……我們等着送夫人最後一程,也會隨着夫人一起去。”
說着話,五個女人一起跪了下來,垂着頭道:“杜先生。人是我們一起殺的,如果我們認罪的話,夫人會不會輕判一點?”
“不會!”杜九言走回來看着他們,“她是主犯從重罰,你們是從犯一樣斬監侯。”
“杜先生!”陶姨娘指着自己的一隻眼睛,“我這隻眼睛,是我進門第三年,他帶姜姨娘回來的那個晚上,嫌我擋着他的路,用我的簪子,扎的!”
“對不起。”姜姨娘我這陶姨娘的手,“我要是不來就好了。”
兩個看着對方,噙着淚一笑,陶姨娘道:“和你有什麼關係,不是你來也會有別人來。”
“還有別的傷口嗎?”杜九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