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林,你相信李德明的話?”
“李德明說的話是真是假,暫時還無法判斷,不過此人絕非爲亡妻報仇,念念不忘的深情之輩,他是清楚大勢已去,反倒希望投降,保存党項各部的有生力量!”
“說得好,那依你之見?”
“這個條件,完全沒有答應的必要!”
初步審問完李德明,明瞭對方的述求後,狄進與夏竦來到一旁商議。
交換完意見後,夏竦點了點頭:“老夫與仕林所見略同啊!李氏已是階下之囚,收復興靈,若用他的名義招降,豈非加深李氏在党項各部中的聲威?萬萬不能同意!”
在大局的見解上,雙方確實是英雄所見略同,狄進頷首道:“此人的二子李成遇還被扣在中京,若是李氏威望不減,來日遼庭也會以此做文章,打着光復李氏統治的名義,入侵我朝的河西之地!”
“是啊!不得不防!不得不防!”
夏竦流露出仇恨之色:“先父血戰沙場,喪命於北虜之手,如今河西重回,遼人必然不甘,來日恐有戰事,越是如此,興靈之地越要打下來,不給北虜藉機生事的機會!”
狄進知道,這位的立場向來靈活,該是文臣的時候,與那羣粗鄙的武將劃清界限,現在又搖身一變,重回武人之後,除了確實痛恨遼國外,還藉機向武臣勳貴示好。
對於軍中將領來說,是絕對不希望興靈不戰而降,那會憑白少了許多功績。
一場滅夏之戰,多少人能封妻廕子,光宗耀祖,都在那裡等着呢!
狄進的原因不同,結果倒是一致。
夏州倒也罷了,那是党項的旗幟,這杆旗幟一倒,正面戰場就可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但興靈不能也降。
準確的說,是不能一味地讓這些党項大族投降。
必須狠狠殺上一批,見了血,接下來纔好管理。
這是先易後難,與先難後易的抉擇。
狄進寧願先難後易。
決定拒絕李德明的條件後,兩人又開始交流進一步意見,夏竦對此相當有決斷:“既然人到我們手上了,就別耽擱,即刻將李德明、李成嵬父子押送京師,宣告河西,李氏悖逆,犯我朝天威的下場!”
狄進道:“這等要犯,需有護送,不知夏公……”
“此事仕林毋須擔心,我將他們送往秦風路,自有範公定奪!”
夏竦不準備要這份風險未知的功勞,讓別的相公頭疼去,卻也叮囑道:“倒是這護衛,需機宜司用些心!”
從此處到京師,雖說不是萬里迢迢,但任誰也不敢說萬無一失,狄進沒有打包票:“機宜司自當盡護衛之力,然興靈之地也要增派人手,探明情報,不如多遣禁衛護送……”
夏竦笑了笑:“也好!也好!”
狄進又道:“野利氏交出舊主,揹負罵名,正渴求得到我朝認可,那位楊守素正等候在外,夏公是否去見一見?”
夏竦撫須:“野利氏如何封賞,還要等兩府決斷,先晾他一晾,過上兩日,老夫再見他便是!”
狄進定心了,這位行事還是穩妥的,既如此,他也可以專注於自己的事情。
兩位經略相公就公務達成一致,分別之後,狄進招來大榮復,安排護衛工作。
根據他的推測,“組織”如果想要拖延宋廷對於西夏的攻略進程,那麼派出人手,在中途襲擊護送李氏父子的車隊,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這也是一個反過來捉拿對方的機會。
所以機宜司三位官員裡,最擅長江湖手段的大榮覆被安排爲隨行護衛,狄進仔細囑咐了一番,又將“神通法”的種種特殊之處告知,做到知己知彼。
大榮復領命去了,狄進在屋內靜坐,腦海中正浮現出青羊宮的種種描述,悄無聲息之間,一道熟悉的親近氣息出現在屋內。
“姐!”
他睜開眼睛,看着那道英姿颯爽的身影,大喜起身。
狄湘靈的臉色恢復紅潤,又能感受到那強大的生命與體魄,孕育出的澎湃氣血,笑吟吟地道:“六哥兒,可要我送李氏父子回京?”
“不用不用!”
狄進展顏笑道:“不能什麼事都讓你出馬,李德明既然被抓,其實就沒有那麼重要了,接下來關於‘組織’的問題,與其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
狄湘靈當然更喜歡進攻,點了點頭:“好啊!打哪邊?”
“不急!”
姐弟倆坐下,狄進問道:“嶽封交代了?”
狄湘靈道:“他被拋棄後就丟了魂,說了不少事,是歐陽春指使他潛伏進‘組織’,希望接近‘司命’,找到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首領,報仇雪恨!”
“據嶽封所言,歐陽春之父,是被當代‘司命’所害,這個人本來是‘司命’的接替者,但被人後來居上,爭奪‘司命’之位失敗遇害,歐陽春被迫遠走遼東,去了金玉門,和嶽封成爲同門師兄弟!”
“對了,嶽封還說,‘組織’裡真正的叛徒是當代‘司命’,這個人出身皇城司,本是潛伏進‘組織’的,最終卻成爲首腦,但也不甘再回朝廷當一個不入流的小吏了,而是將錯就錯,竊據了高位,從此搖身一變,真正成爲了‘組織’的領袖!”
“就連皇城司的案錄被毀,都是這位‘司命’爲之,消除掉關於‘組織’的記錄,讓朝廷不再追查,此人的身份和痕跡,也被徹底抹去!”
狄進目露沉吟:“這其中的不少說法,還真的符合了之前的線索,但問題是,這麼多重要的情報,嶽封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狄湘靈道:“是‘錦夜’身邊的追隨者告訴他的,就是邊境一戰裡,糾纏展昭的那個矮壯漢子,自號‘杜康’,這個人是歐陽春之父留下的忠心之輩,視歐陽春爲少主,爲的就是撥亂反正,讓‘組織’重回歐陽春一脈!”
狄進聽到這裡,突然問道:“嶽封在‘組織’內可有稱號?”
“沒有!”
狄湘靈搖了搖頭:“他加入‘組織’三年,目前還是‘人使’,這是得歐陽春暗中相助,立下了不少功勞,晉升很快了!”
“那這件事就頗有蹊蹺!”
狄進道:“嶽封僅僅是一位‘人使’,連稱號都沒有,在‘組織’裡面的地位並不高,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爲何被告知這般隱秘的真相?那個‘杜康’既然是歐陽春一脈的忠僕,在遼夏邊境逃離時,卻又頭也不回地拋下嶽封,既不對他施以援手,也沒準備殺人滅口,難道就不怕如此關鍵的情報泄露出去?”
“是啊……”
狄湘靈轉念一想:“難道說,嶽封知道的這些事情都是假的,正因爲是假消息,纔不怕泄露?可這又是爲什麼?”
狄進旁觀者清:“原因暫不可知,不過有一點相似之處,十分微妙!”
“剛剛李德明說了,青羊宮內有皇城司的勢力留存,以致於和‘上師’代表的勢力,兩者互相沖突,一方要保全西夏,一方要挑起戰爭,這是內鬥;”
“而從嶽封的消息裡,也提到了昔日皇城司潛藏於‘組織’中的人手,以致於舊怨延續,‘組織’內部有分裂之兆,一方擁護現任‘司命’,一方擁護曾經的少主歐陽春,這同樣是內鬥!”
“如果這個消息傳出去,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狄湘靈明白了:“這是讓外人覺得,‘組織’內亂在即,有機可乘?”
“不錯!”
狄進再結合“司命”原本居無定所,近來卻長久留於西夏的消息傳播,做出分析:“種種跡象表明,這像是一個引人入伏的局!”
狄湘靈好奇了:“那目標是誰呢?歐陽春?”
“這就無法確定了,就目前而言,我們對於‘組織’上層的情報瞭解得還太少,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狄進不作無謂的猜測,只抓主要矛盾:“反正不會是朝廷,官府對於‘組織’的追查,是一場意外,事先誰也預料不到,如今我軍高歌猛進,即將收復河西,想來他們也是始料不及的!我們只要牢牢把握住大局上的優勢,這羣宵小之輩就再也翻不起風浪了!”
“是這個理!”
狄湘靈笑道:“我先帶人去往興靈,盯住那青羊宮,待得大軍推進到興靈,到時候團團圍住,一個賊人都跑不掉!”
這樣江湖廟堂並進的策略確實是最佳選擇,但此時狄進深吸一口氣,正色道:“姐,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之前狄湘靈受傷,再加上自己另有要事在身,他壓下了疑問,現在就不必拖泥帶水了。
狄進一向認爲,與至親之人毋須遮遮掩掩,反倒生出不必要的誤會,有什麼事情,大大方方問清楚就好。
姐弟倆一貫隨意,狄湘靈也很少見到這位如此神色,鄭重起來:“六哥兒,你問吧!”
狄進道:“幷州的英夫人,姐姐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
狄湘靈眉頭一挑:“她是引我入江湖之人!”
狄進心頭微定:“姐姐能否詳細說一說?”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我與英夫人的關係,有些像門客,她付我錢財,我爲她辦事!”
狄湘靈道:“你那時還小,我不能離開家中太久,都是快馬來去,基本都是在河東河北行走,爲她料理一些不好親自出面的事情!”
“河東河北行走……”
狄進目光微動,問道:“河北大名縣的漕幫,姐姐是否去過?”
“啊!我去過!”
狄湘靈稍作回憶,想了起來:“那是北漕,貪了英夫人家中的貨物,我一路追查,發現這羣人當真是無惡不作,便是江湖道義也容不得他們,就順手料理了!”
這番話,解釋了留存於心中的一個疑問。
公孫二孃說過,當年她失陷於北漕之中,即將被害時,外面傳來接連慘叫,後來便看到一位少女手持銅鐗,將那些無惡不作的賊子統統殺光,救了公孫二孃的性命,由此纔有了交情。
當時狄進還以爲,姐姐作爲“都君”,完成“組織”任務,血洗漕幫上下,沒想到居然是英夫人交託的事情……
想到這裡,狄進又問:“那後來英夫人離開幷州後,姐姐是如何接替她的江湖地位的?”
“我在幫她辦事的過程中,學會了不少,如何主持公道,令江湖人信服!”
狄湘靈理所應當地道:“英夫人能有那般說一不二的威望,也有我一份功勞,她舉族離開幷州,幷州自然是我狄十一娘說了算!”
狄進微微點頭,又往前追溯了一段時間:“姐姐最初是怎麼與英夫人結識的呢?”
他作此詢問,是擔心英夫人早早有心利用,然而狄湘靈罕見地遲疑了一下,看了過來,緩緩地道:“六哥兒,伱還記得父親和大哥麼?”
“父親……大哥……”
狄進面容變了變。
這對於他來說,是兩個很遙遠很陌生的詞語了。
猶記得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或者說剛剛覺悟胎中之謎,回憶起前世今生時,家中的關係就很簡單。
幷州狄氏子,父兄失蹤,母親病逝,姐弟倆相依爲命,由於他少時生性孤僻,與族親來往並不密切。
平心而論,狄進對於自己這一世的家世出身,還是很滿意的。
雖然在宋朝早已衰敗的幷州狄氏,並不能給予他什麼實質上的幫助,出人頭地全靠自己,但一來祖上有一位前唐名相,大名鼎鼎的狄仁傑,更容易獲得士人階級的認可,二者狄氏並未拖累過什麼,這就很不容易了。
家世出身,即便是賤籍,也有立功成爲良民的機會,但如果是碰到那種逆天的爹孃,才叫倒了大黴,一旦激烈抗爭,往往兩敗俱傷,甚至只能憋屈地忍着。
連天子都是如此,遠的不說,歷史上的宋哲宗,不就是等到熬死了高太后,纔開始大展拳腳,收拾這個根本不懂平衡時局,進一步分裂朝堂的“女中堯舜”留下的爛攤子。
孝道本是爲人子女應盡的義務,但由於古代封建統治的需求,使之隱隱成爲了一道強大的枷鎖,所以狄進自然欣然於上頭沒有人約束。
至於失蹤的父兄,這年頭失蹤與死亡並無區別,卻又不是死亡,每年清明時,他們都是爲母親上墳,並非提及父兄,也沒有立下衣冠冢。
而此時此刻,狄進突然意識到了疏漏。
自己對於那在記憶裡毫無印象的父兄漠不關心,但姐姐不應該也漠不關心……
可事實上,姐姐似乎從來沒有提過,要去尋找父兄的下落,哪怕她如今已是長風鏢局的總鏢頭,江湖人脈遍佈天下!
狄進抿了抿嘴,問道:“父親和大哥,在什麼地方?”
狄湘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爲什麼不去尋他們?”
狄湘靈輕輕嘆了口氣:“他們離開時,言明去辦一件大事,關照我兩點,第一,照顧好你,第二,千萬不要主動尋找他們!將來有朝一日,他們回來,自會回來,如若不歸,你我二人相依爲命,也就如此了!”
狄進微微皺眉:“那英夫人?”
狄湘靈道:“英夫人便是與父親有些交情,最初纔會願意用我!”
“她與……父親有交情?”
狄進想了想,乾脆問道:“根據我的調查,英夫人可能與‘組織’有關,也可能與皇城司有關,姐姐可還記得相關跡象?”
“不記得……我沒在意過這些事……英夫人有什麼背景,與我無關啊!”
狄湘靈回想着道:“那時的我,只有一門心思,以一手鐗法安身立命,英夫人若不負我,我自是盡心盡力爲她辦事,她若是不顧江湖道義,那就休怪我持鐗屠了她滿門,帶你離開幷州,浪跡天涯便是……”
頓了頓,狄湘靈露出感慨之色:“現在想來,當時煞氣太重了,打死一個便也罷了,動不動屠人滿門,不是正道!”
狄進:“……”
他早就覺得,這位姐姐是有種女魔頭金盆洗手的感覺,沒想到不是說笑。
幸好英夫人沒有造次,得罪了其他仇家還能跑,得罪了這位是真的夜間提着銅鐗就上門……
只是那時狄湘靈還很小,爲什麼有如此兇的殺意?
狄進委婉地問了出來:“姐,你的亢龍鐗是跟誰學的?”
“跟父親學的啊!”
狄湘靈道:“你忘了,我一早就跟你說過,父親在傳授大哥武藝時,也一併教了我,亢龍鐗原本傳男不傳女,但父親說我於此道上天賦更佳,便耐心指點我學了這門鐗法,大哥於亢龍鐗上的造詣都不及我呢!”
狄進回想了一下,姐姐最初教自己時,還真的說過這番話,只能繼續問道:“那江湖手段,也是父親教的麼?”
“這倒不是……”
狄湘靈搖頭失笑:“那是大哥的歪理,他有一次很憤恨地告訴我,江湖人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就是因爲打殺敵人時不夠徹底,總是惹得仇家的後代上門,若是將仇家全族殺光,一個不留,自然也就沒了後續的冤仇,哪會有什麼冤冤相報?”
狄進:“……”
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意思,不是告誡人們,做事不要做絕,須留有餘地麼?怎麼變成了這個解釋?
“六哥兒,驚到了?”
狄湘靈看他臉色不對,解釋道:“我後來才明白,那是大哥逗我的,他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只是嘴上風風火火,說得比誰都兇,讓他滅人滿門,他做不出來!但我做得出來,漕幫的賊子不滅乾淨,一旦循着蹤跡找上門來,絕對會傷到你!同樣的道理,英夫人在幷州根基深厚,這等人若是兩面三刀,不滅她滿門,震懾河東羣豪,那時你我都將自身難保……”
狄進正色道:“姐,我現在不需要你保護了,你也切不可如此爲之!”
狄湘靈點頭:“我明白的,做事趕盡殺絕,只能圖一時暢快,滅人滿門終究兇戾,難不成還要在葬禮上,看誰哭得最兇,也將之全家滅了不成?那就沒完沒了了……如此爲之,仇人只會越來越多,最終也將走上絕路,現在長風鏢局是江湖正途,六哥兒的主意很好,我很珍惜這份機會!”
說到這裡,狄湘靈起身來到窗邊,眺望遠方,露出欣慰之色:“現在我家不比從前了,父親和大哥如果知道你這般有出息,年紀輕輕就是朝堂重臣,更能收復我漢人舊土,而長風鏢局又遍及天下,他們隨時可以尋到,想來也是會安心的!”